已經晚上十一點了,門外傳來下樓的聲音。(小說~網看小說)離開的是去而復返的那名刑警隊長,這一次他是以私人的身份提了禮物前來,至於來意自然不必多說。禮物並非張立平所想要的,從他的口中,張立平知道了一些很有價值的東西:
這一次法院是接到了對張華木的匿名舉報信後,從而立案的,調查取證的過程很順利,共有十一位人證,大量物證。其中有六人願意出庭。而法院宣佈開庭審理的時間,就定在四天以後。而張立平也被暗中監控起來,將一起上庭。
聽了這些以後,張立平沒有想到其他的,只是在心中覺得有些興奮,那是因為終於能見到父親了,他覺得自己實在有太多的話要對父親說。
接著又將注意力轉移到自己的左手上來,從上午到現在已經接近整整八個鐘頭,它卻都如常一樣沒有出現那種自主行為,這很是讓他有些驚異那是不是幻覺,然而那些難以解釋情形歷歷在目,記憶猶新,不過張立平總結了出來,若是上午沒有左手兩次那至關重要的自主行為,那麼眼下的局面定是混亂不堪,因此這情況雖然有些令人驚駭,卻並非是什麼壞事。
第二天在法*左等右待,張立平幾乎是望穿秋水,卻也沒見到父親那瘦削而略帶佝僂的身軀出現,整整延遲了接近一個小時,最後從庭外急匆匆的跑進來一個法警,對著法官耳語幾句,法官也面現驚容宣判道:
「鑒於犯罪嫌疑人昨天夜裡突發重病,現正在監獄附屬醫院搶救,本法官宣佈暫時休庭。」
這一句話當真若青天霹靂一般在張立平的耳中炸了開來,他茫然的站在那裡,腦子裡嗡嗡作響,一片空白,直到法院的人催他離開,這才呆滯的走到了街頭,忽然,有人問他:
「小兄弟,去哪裡?」
他這時候才發覺自己的左手竟然舉了起來,還作著一個招呼的士的手勢,錯愕間忽然想起了法官的話,忙道:
「到WK市監獄醫院。」
二十分鐘後,張立平就站在了父親的病床之前,這裡名為醫院,其實就是幾間平房構築成的一個輸液所而已,——
他的父親正面色慘白的倒在骯髒的病床上,雙目緊閉,一動也不動。床邊懸掛的輸液器裡,盛的是最基本的生理鹽水——
看他的模樣,不僅似對自己的進入一無所知,竟似在這分別的短短數日裡衰老了二十年!
張立平撲上前去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觸摸父親脖子上頸動脈。
還好,雖然微弱,但尚在跳動。
這樣危重的病情,監獄方面也不敢耽擱,立即就批准了保外就醫的請求,接下來張立平便是立即打電話給本單位的住院部。讓他們馬上抬擔架來接人治療,要知道他父親的身體此時已達到了一個非常脆弱虛弱的境地,這還是其次,最重要的是他的精神狀態彷彿受到了極大的重創,常言說得好,哀大莫過於心死。一個人哪怕傷勢再急,病情再重,他的心中求生的本能若未泯滅,那也是有法可想,反之若是自身就完全不想再活下去了,那就算是有再神妙的醫術進行治療,也是無能為力。
經過本院的一系列的檢查後,又請了第二醫院的專家前來會診,終於得出了一個:「不明原因急性心肺功能衰竭綜合症。」的結論,一直昏迷不醒的張華木被立即送入了重症監護病房進行二十四小時不間斷觀察治療。
一切事情料理妥當後,跟著就要拿藥,繳費,忙得不可開交,等空閒下來的時候已是深夜,張立平也不想回家,呆呆的立在病房外的走廊上,他孑然的身影被月光拉得老長,投在了旁邊的圍牆上,他這時才深刻的認識到一件事,若是父親有什麼事,從此以後,這世界上就只有他孤零零的一個人!
子欲養而親不在,這句話張立平此時才深深的明白到這句話的含義,它既是對為人子女莫大的諷刺,也蘊藏著子女心中莫大的悲哀!
他此時多想跪在父親面前說一句我錯了,
多想再為父親燒一壺水泡一杯茶,
多想再與父親一起吃一頓家常飯,
多想再被父親責罵一次!
然而就這麼一個簡單到了極至的願望,此時竟然也是飄渺得若是海市蜃樓一般!
從重症監護病房外離開後,張立平的腦海裡亂哄哄的,信步四處遊蕩著,也不知道是怎麼打開門回到的家。他呆坐在父親曾經坐過的沙發上,不知道什麼時候,左手卻自行從雜物堆裡找出了兩樣東西。
兩樣很是特別的東西。
兩個長約二十來厘米,以柔軟塑料所制的小人。
這兩個小人**身體,連*也做了個輪廓出來,渾身上下以紅線,藍線密密麻麻的標注出全身上下的經脈,十分詳盡。
第一個小人身上標有:十二正經,奇經八脈,十五絡。
第二個小人還列有十二經別,十二經筋,十二皮部,最奇特的是,連很多老中醫都不知道的孫綹,浮絡都被後來有人自行添加而上後,再一一標注!
小人的腳心,還有一個很小的紅字:
梅。
張立平心中一動,這乃是醫學院校裡為了給學生將思維形象化,特地做出來的縮微人體模型。家裡至少從前幾天自己旅遊之前起,從來就沒有出現過這東西,他再拿起兩個小人兒仔細研究了一下,發現它們被生產出來的日期雖然已接近十年了,卻還是顯得嶄新,顯然是剛剛才被人從包裝中取出拿到這裡的。
莫非這個東西就和父親突然發病有關?
窗外的夜色影影硐硐,張立平放下手上的小人,深深吸了一口氣閉上眼睛,只覺得白天裡被壓抑住的疲累感加倍從身體的各處傳來,腿上立刻一軟,跌回了沙發上。這一天發生的事情實在太多。當一切都崩潰以後,失去了永遠都在自己頭上遮風擋雨的的父親,張立平這時候才體會出人生的勞累辛酸!
………………………
值得諷刺的是,接下來的兩天裡,很想為病危中的父親做些什麼事的張立平,偏偏什麼事也做不上,重症監護病房中的操作,必須是專業人員來進行,若是張立平這種半知半解的人前去,只怕對病情有害無益。再說,他也自知此時心亂如麻的狀態,是絕不可能冷靜下來思考,還對會診組提出什麼有利的建議的。
所以他只有等。
眼睜睜的看著等。
度日如年就是此時張立平的真實寫照。在這段食不知味的日子裡,他明白了很多東西,明白了父親為什麼要為了自己以往的游手好閒而大發脾氣,明白了父親當時那種煎迫的心情,甚至可以想像得出來,在看到自己不求上進以後,心中那種深深的——
失望。
不覺間,張立平已是淚流滿面。
時光就在這難耐的等待中飛逝而去。張華木病重的消息傳出去後,很多被這位名醫親手救活的患者絡繹不絕的前來探問,那種自發的關切絕對不是做作出來的,張立平遭此大變,言行舉止中實在有些進退失據,好在旁人都知道他自幼喪母,如今相依為命的父親也昏迷不醒,若有什麼三長兩短,眼見得在這世上就剩他孤零零一個人了,也都不以為意,反過來還安慰於他。
根據重症監護病房醫生所發出的報告來看,張華木始終陷入在完全昏迷的狀態中,張立平每天也去探望好幾次,看著父親緊閉的雙目,慘白的面容,心裡更是加倍難過。
第三天的夜裡,已是凌晨四點多了,張立平這幾日雖然表面上什麼事都沒做過,其實又是自責又是又是擔憂,還要四處查找關於父親病情的資料,早已是心力交悴,回到家中閉上眼睛卻怎麼也無法安睡,眼裡滿是血絲。他正朦朧中,心中忽然閃出一陣感覺。
一種彷彿心臟被整只大手緊緊捏住的感覺。
他的睡意立時全無,坐了起來大聲的喘了幾口氣,心中那種難過欲死的感覺漸漸消退而去,張立平穿上衣服起身,從冰箱中拿出一瓶可樂大口的喝了幾口,又將冰涼的瓶壁貼在了自己的臉上,這時候才心情稍定。
又來了!
張立平手中的易拉罐「噹啷」的一聲跌在地上,他的右手一下子撐在了面前的桌上,頓時擺在上面沒有清洗的碗筷嘩啦嘩啦的摔了下來,這聲音在寂靜的夜晚裡傳出好遠,那種難受感覺換作另外一種更為明瞭的方式,直接的破入他的心靈作用於他的神經,腎上腺素大量的分泌出來,一種難以明瞭的驚懼籠罩著他幾乎令得他窒息。
「父親!」
是父親!不知道怎麼的,張立平突然心中升出一種明悟。他在醫院中呆的時間頗久,知道具有血緣關係和極重親情的家人之間,在很多危急的時候,往往會有些科學上都難以解釋的感應。張立平顧不得手腕上被碎瓷劃了一條大口子,鮮血直流,飛快的打開門向住院部跑去,路上還摔了個觔斗,也渾然不覺。
因為重症監護病房隸屬內二(內科第二病區),大多數成員都是前幾個月在醫院時合併調過來的,張立平與他們並不熟悉,於是徑直便衝入了張華木所在的重症監護病房,一路跑來的路上,灑滿了點點的鮮血。推門的時候,門上也糊上了一個觸目驚心的血手印!
「爸!我錯了!」
「我以前不該貪玩的,我應該聽你的話好好唸書!」
張立平一進門就淚流滿面的將這四個在心裡縈迴了無數次的四個字喊了出來,他跪在了張華木的病床前,也不知道為什麼,他直覺到床上的父親是醒著的,一定能夠聽到自己的話。
果然,張華木露在被子外面那只蒼白的手顫抖了一下,舉了起來,張立平連忙緊緊握住了父親冰涼的手,像是要將自己身體中的熱量甚至靈魂傳遞過去似的。也不知道是不是感受到了兒子陪在身邊的緣故,張華木在氧氣罩下那乾枯皸裂的嘴唇顫抖起來,張立平忙湊上去,只聽張華木口中發出得微弱得難以辨認的聲音:
「……電…電話…打……1-207-33025778。」
張立平雖然不解為何,但也立即掏出手機進行撥打,經過了好一會兒才打入,但始終無人接聽,只有一個顯然是固定設置好了話聲進行回復,遺憾的是,自動回復說的是帶了濃重地方口音的英語,張立平完全茫然中,只得握著父親的手安慰道:
「爸,打通了沒人接。」
張立平聽了,嘴角彷彿露出了一絲笑意。倘若張立平對英語有一定精通的話,就一定能聽出,那段電話錄音所說的是:
「這裡是牙買加蒙特哥灣半月酒店,你的呼叫已被記錄。」
「要……要堅強,永不……服輸!孩子!」
方才斷斷續續所說的那幾個字彷彿已耗盡了張華木所有的精力,張立平甚至能清晰的感受到,父親體內的脈搏和心跳是多麼的微弱,病房中的日光燈灑落下慘白的光線,走廊上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顯然是值班醫生發現了這邊的異常動靜,急急的趕過來巡房。而張立平此時才感覺到一陣暈眩,低頭一看,原來手腕上被割傷口還在向外淌著溫熱的血,想必那一摔之下,被割傷到了腕部的血管。
當班的醫生快步走了進來,見裡面是張立平,不禁失聲道:
「你怎麼會在這裡?」
張立平張了張口想說話,卻覺得這位內科的夏主任的目光有些驚慌閃爍,不禁皺眉道:
「我來看看我爸,有什麼好希奇的。」
夏主任卻不說話,盯著病床上的張華木驚道:
「他……張院長醒了?!」
張立平聽得很不是滋味,冷冷道:
「我爸醒了你很不高興?」
夏主任彷彿意識到自己話中的語病,乾笑道:
「我當然,當然不是這個意思?」
這時,病床上的張華木忽然傳出一陣急促的喘息聲,旁邊的十二導心電圖機、腦波監護儀,血氣分析儀,除顫監護儀,中央監護儀等都顯示出劇烈的波浪線,呼吸,心跳,血壓都呈現出急劇上升!
這種反應只能代表一個可能,病人的精神狀況再度受到了劇烈的刺激!
但是眼下寂靜的ICU病房中,包括張華木本人在內,只有四個人,連說話都很小聲,造成這刺激的誘因從何而來?
張立平大驚之下,忙緊緊握住父親的手,連聲追問只覺得父親的身體都顫抖得厲害,喉嚨中格格作響,似乎有話也說不出來。夏主任也驚了一下後,連忙叫道:
「小何!快來,馬上上呼吸機,給院長進行肌肉注射!通知內一的人,病情有了重大反覆,準備進行搶救!」
按照醫院的規定,張立平雖然是醫院的醫生,但他隸屬於外科,算得上與之無關的人,也不能呆在搶救現場。在這種緊要的關頭,一個閃失就可能造成極嚴重的後果,張立平緊緊的握著父親的手不願意放心,眼眶中的淚已是忍耐不住滴落下來,
張立平在IUC病房的門口心如亂麻的等候著,搶救整整持續了三個小時,門忽然開了,出來的是張華木的老朋友,也是省醫院的郭書記。張立平望著他,眼裡充滿了期望,但後者卻以一種憐憫的眼光看著他,拍了拍他的肩膀溫言道:
「小張,張院長的病情危重,但還有一線希望,他現在已並發了腦溢血,必須馬上進行手術。」
接下來他拿出了一張紙,有些愧疚的道:
「……….手術的風險很高,我也不想瞞你,就算是成功了,病人也可能完全失去意識。你若沒有其他辦法,那麼在這病危通知書上簽個字。」
張立平的腦海裡嗡嗡作響,只看見對面主任的口唇一張一合,根本就沒聽明白他在說些什麼,腦海裡只迴盪著「完全失去意識」這六個字。或許在外行人的眼裡這根本就不算什麼,然而同為醫生的張立平卻知道,這就是說,就算能救回父親的一條命,那麼大腦也受到了無法逆轉的創傷,換一個通俗的語言來說,就是植物人!
他兩腿一軟,不禁順著牆癱了下去,他心中的一切彷彿都在坍塌潰滅,父親!
那溫和微笑著的父親,
那微帶慍怒的父親!
那永遠都能包容自己錯誤的父親!
那如大樹一樣遮蔽風雨的父親!
一個個影像在他的心中掠過,壯大,然後若風中塵埃一般——
灰飛煙滅!
唯一清晰的,是方纔那面色蒼白雙目緊閉蒼老得不成模樣的
父親。
郭書記很是關切的看著他,故人之子彷徨悲淒如此,他心中也自難過,不禁咳嗽一聲安慰道:
「小張,我聽說你還是很得了張院長幾分真傳,我知道你們張家的醫術尤其是針灸方面甚是神奇,若是想要有什麼奇跡發生,只怕解鈴還需繫鈴人,要著落在你身上。」
說著便將此時張華木最新的病情報告遞了過來,張立平彷彿溺水的人得到了一根稻草,一下子抓了過來,不覺手力使得太大,竟將堅韌的紙面捏破了。
或許是造化弄人,或許是老天要有意同張立平開上一個玩笑。張立平一面看這病情報告,心中一面漸漸的沉了下去,冷了下去。
他的身體也漸漸的顫抖了起來,由輕微到劇烈,這不是因為害怕,也不是源自己緊張,而是由於——
自責。
張華木此時的病情,很接近於他寫在筆記上的一種典型病例,並且寫上了詳細的治療過程與方法,張立平當然也看過,但是僅僅看過就不能表示就能依樣畫葫蘆來照做——
絕對不能。
差之毫釐,失之千里,一個不慎就是人命關天。更何況這個人的生命對張立平來說是那樣的重要!
簡單來說,治療張華木眼下的病情,需要以他家傳的針灸之法來連刺十六針!對張立平而言,這是一個可望而眼下不可及的高度。
他的極限,不過才刺到十一針而已。並且根本就沒有面對過如此危重的病情!
書,到用時方恨少。
這時候,張立平的心情只能用兩個字來形容:
痛悔。
這種打擊莫可抵禦,更是無從雪怨。
他不禁想到,如果可以從頭再來一次,那麼自己還會不會再去同那些女人開始一段段沒有結果的戀情,還會不會將那麼多可貴的時間,浪費在那些毫無意義的聲色犬馬之中。
只是在殘酷的現實根本就沒有如果,更不會有真正意義上從頭再來的機會。
張立平心中淒傷至極,緊緊的捏著拳頭,他此時多想能夠坦然站起來,走到父親身前,冷靜的刺出一十六針,然後安靜的等待著父親的醒來。
但這不過只能是在腦海裡想想罷了。
雖然是夏天,可張立平卻覺得身上很冷,很想雙臂環抱來給自己一點溫度。他伸出手來看著,上面還染了先前受傷未乾的血跡,更是在劇烈的顫抖著,——
這樣的一隻手,能夠超常的發揮拯救親人,能夠施展出那神奇的針法?連張立平自己都沒有信心,又怎麼能指望別人對他有信心?
郭書記長歎了一聲,對著身邊的護士吩咐道:
「準備手術吧。」
聽到這句話,張立平彷彿被針刺了一下的跳了起來,下意識的道:
「不………不要!」
郭主任憐憫的看了他一眼,決然道:
「手術!再不治療,只怕連最後的一絲希望都沒了!」
張立平癱了下去,他的側臉緊貼著冰冷的牆壁,以至於有一種窒息的感覺傳來。除了等待,他現在竟已無事可做。這時候,他忽然期望的看著自己的左手,希望它能再次給自己驚喜,然而,得到的卻是深深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