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我醒了,洪承疇、李仲、李自成、宋獻策、牛金星、吳三桂等人都來看我來了,這年頭不時興送什麼康乃馨,大伙都提了些挺實在的東西來,有金錠銀錠、上好的野雞肉、未摻水的包谷燒,成形的人參、還有包上好的煙絲,別的也就罷了,那堆金黃的煙絲可看得我心頭暗喜。
這些人裡面,我最注意的是吳三桂。這是我第一次見他,特意多打量了他一番。此時二十八歲的吳三桂雖然是武將,但並不像我想像中的高大健碩,而只是中等身材。他五官俊秀,目光如注,神態威嚴,令人一見便容易產生信任之感,難怪崇禎把這麼重要的寧遠城托付給他。
原來我已昏睡了六七天,從他們口中,我得知了那天的戰況。李仲和紅娘子救出我之後不久,吳三桂帶兵從北城門殺出,從後背襲擊蒙古兵;同時洪承疇也已解決了東城門的一萬名蒙古兵,帶兵來北城門,正好趕上那一場惡戰。蒙古兵兩面受敵,首尾不能兼顧,於是慌了神,丟下六千具屍體後,向松山方向逃竄,被我軍一路追殺。南城門和東城門的蒙古兵聽說此事後,也陸陸續續趕往松山方向,並在路上與我軍多次交手,但都以失敗告終,又被我軍斬殺三千餘人,六萬蒙古兵只剩四萬左右。
我軍追殺至杏山時,多爾袞帶領五萬清兵趕來支援,由於我軍當時只有五萬多人,兵力處於劣勢,一番激戰後不敵,洪承疇和李自成即果斷後撤。滿清兵拍馬追來,我軍拚死用密集箭矢射住陣腳,且戰且退,退至塔山附近,奪了塔山城,利用城牆和工事進行防守,清兵窮追不捨,猛攻塔山。此時宋獻策已帶領一部分步兵趕到,立即前往塔山支援。清兵見我們人多,城無法攻下,於是罷戰,向松山、杏山方向退回去了,我們因騎兵人少,不敢再行追趕。
這些驚險的交戰經過,聽得我心潮起伏。然後我們一起算了筆細帳,松山與塔山兩場戰役下來,我軍共戰死一萬五千人,清兵傷亡估計為七八千人。因此寧遠開戰以來,我軍戰死的騎兵達三萬一千人,滿清人戰死的騎兵約二萬六千人,雖然我軍傷亡高一些,但基本上也算是扯平了。加上山海關我軍殲敵俘敵一萬四千餘人,自身陣亡四千餘人,這樣一算,滿清的二十萬大軍只剩十六萬人,而李家軍還剩三十九萬人,洪承疇帶領的二萬關寧鐵騎還剩一萬七千人,共計四十萬餘人,人數上我們仍佔絕對優勢。
這筆帳一算清,我們又鬆了口氣,然後我問道:「咱們的將領,有多少人戰死?」
李自成說:「還好,將領戰死的不算太多,只有三十多名,其中包括副總兵李棟、參將李懷仁、李懷琛等人,參將郝搖旗、李懷理、李懷典等人負重傷,正在醫治。」
我聽到李棟他們的名字,心一酸,那日李棟拚死為我擋住短矛的情景浮現出來,內疚感油然而生。
我還記得,在開封的時候,我對李棟、李懷仁、李懷琛他們說過,等打完遼東,要帶李家將們去西北看天山和天池。我去過新疆,對那裡的風光很有印象,於是對那裡的冰山和火焰火、吐魯番的葡萄、甘醇的馬奶酒、噴香的烤羊肉串、美麗的新疆姑娘誇誇其談地描述了一番,把西北風光說得迷人之至,並輔之以「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的名句,把李棟他們的胃口吊得老高,然後設想了從遼東到蒙古再到天山的邊征戰邊旅行的路線。而此刻,路線仍在,卻人鬼殊途。
李仲見我難受的模樣,拍了拍我的肩膀,把那桿從戰場上尋回來的鐵槍放在我床邊:「李棟他們都是好樣的,對得起咱們李家軍的招牌。老四,你別想那麼多了,多休息保養吧,要不然又該咯血了,紅娘子人都虛脫了,可不能再給你放血了。」
「紅娘子?」我吃了一驚,「是她放血給我喝的?」難怪紅娘子的臉色那麼蒼白,原來是這樣。
李仲無奈地說:「你失血過多,紅娘子說要以血補血。咱們都要放血給你,但紅娘子不讓,說咱們的血不行,只有她的血可以,嘿,我還第一次聽說這種事,兄弟之間的血不行,還有誰的血行?老四,你喝了紅娘子的血,對勁嗎?」
我怔怔地望向正坐在凳上喝湯的紅娘子,一時間百感交集,口中喃喃地回答李仲:「對勁,很對勁。」
不久,李仲他們走了,只剩下周山和紅梅,紅娘子給我掖好被子,然後開始皺著眉頭,一口口地喝一碗湯。
我笑道:「什麼湯?喝得你這麼痛苦。」
紅娘子皺了皺眉頭:「人參湯,還加了些藥,苦得緊。」
我歎道:「千年人參那麼難得,你還喝得這麼鬱悶,這人參若地下有知,一定會哭死。」
紅娘子笑笑:「我是苦水裡泡大的,所以特別不喜歡吃苦。」
紅梅卻替紅娘子叫起屈來:「李總督,千年人參都是你享用了,紅姐姐喝的,可全是你用過的人參渣煮的第二道水。」
我沉默了一會:「給我放了幾碗血?」
紅娘子不答,紅梅卻憋不住了:「足足兩大碗,紅姐姐真是不要命了。」
我又沉默了一陣,然後說:「你應該讓別人一起放點血嘛,怎麼這麼逞強?」
紅娘子抿著藥湯,微笑不答。
我心念一動,想起在洛陽那夜,我曾在和紅娘子胡吹海侃時,說根據草原人的分法,這世間人的血型可分為四種,愛型人內向,筆型人外向,愛筆型人混亂,喔型血扯淡(我當時沒敢說A、B、AB、O型,於是用了個諧音);紅娘子問我是哪種血型,我自豪地說是有大將之風的筆型,紅娘子呵呵一笑,說她也十分外向,應當也屬筆型,而且是狼毫大筆。當時我笑說既然咱們都屬於文房四寶之一,假如我受傷了,一定要喝她的血,才不會出現血型不配的危險。大約紅娘子就是從那番話,才堅定不疑地把李仲他們的獻血要求給拒絕掉了。
我閉上眼,微歎道:「原來是這樣,難怪我抽煙時老是咳,肯定是你的血對煙味有些不適應,這下麻煩大了。」
紅娘子莞爾一笑,紅梅卻眼睛發亮地說:「紅姐姐,我看,多找些女兵來,再給李總督弄些血喝下去,這煙就自然戒掉了。」
我歎道:「紅梅你就少出餿主意了,我還想多活幾年。」
我閉上眼睛,卻怎麼都睡不著,腦海裡儘是與蒙古兵廝殺的場面。於是我慢慢地運起了內力,強迫自己靜心養病,讓內傷和外傷好得更快些。
對紅娘子的放血之舉,我口裡不說,心裡卻是感謝的。
七天後,我下了床,第一件事就是要去看李棟他們的墳,但李仲他們死活攔著,不讓我去,說他們都埋在幾百米高的黃頂山上,目前山路都被冰雪封了,上不去,再說我身子也沒好利索,就算山上沒雪,也爬不上去。於是我只好作罷。
這十天來,連降大雨雪,似乎老天在為死去的數萬亡靈而哭泣。這場不停歇的雨雪一下,道路都被結了冰,冰凍足有一尺。四處都是白茫茫的,這世界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似的,變得無比純潔。
因為道路嚴重結冰,人和戰馬幾乎都無法行走,我們也不用擔心滿清兵再來偷襲我們,但我們也無法去與清兵決戰,只好借這段時間休養生息和練兵。
正月就這麼悄悄地溜走了。元宵節,我們接到了朝廷的嘉獎信,崇禎好好地鼓勵了我們一番,對我們寄予厚望,送來了酒肉果蔬犒勞三軍;兵部的書信中提到,補充的糧草也正在想辦法往關外運來,近期會給我們補充一些馬匹,還有一些最近研製成功的槍炮,也將被送到關外來作為試驗品使用。
由於我在交戰中被長槍傷及了內臟,陳奏廷(即陳王廷,字奏廷)每日運內功給我療傷,在他的精心護理下,我的傷情一天天地好起來。正月底出了幾天大太陽,正月二十八,我爬上了黃頂山,去看我埋在荒山上的兄弟們。
如林的墓碑,大多是用木板寫就的,上面的字跡已經開始模糊,過不了多久,這些名字就都會湮沒在這荒山之中了。想到這裡,我的眼睛也模糊起來,心中象被針扎般地難受。
李棟、李懷仁、李懷琛的墓碑是用青石板雕刻的,我點上香燭,灑了酒水,久久地撫mo著那幾塊墓碑。
萬籟俱靜,只有山風在呼呼地刮著。
我坐在墓碑前,喝了很多酒,我聽見自己在喃喃地說:「李棟,這杯又是我替你喝的,你丫的耍賴,划拳輸了居然要表哥給你代酒……」
風很冷,天很高,我喝醉了,躺在地上,望著藍藍的天空,我似乎聽見他們在說:「表哥,咱們去天山吧,去瞧瞧你說的千年不化的冰山,還有美麗多情的維族姑娘。」
我閉上眼睛,嘶啞著嗓子,一遍又一遍地唱劉歡的那首《好風長吟》——
每次聽你們,喊在千山外
你們的呼喚,我依稀明白
從沒見過冰山,你說那兒的天藍
馬奶酒喝不醉,雄鷹在你肩上飛
一劍蕩平陰山的墓碑
一騎獨行萬里的骨灰
一場大雨淹沒的功罪
西出陽關就沒人再回.
江流千山東,小舟從此終
聽好風長吟,望美人如夢
不看明月雄關,不留飛燕玉環
相逢談笑如狂,別時沽酒在肩上
喝罷黃河之水天上來
酒醒楊柳殘月且偷歡
唱罷笑傲江湖祭滄海
雁渡寒潭有幾隻回還.
我很想痛哭一場,卻怎麼都哭不出來。
最後,我被李仲他們抬下了山。
我躺在搖搖晃晃的擔架上,忽然憤憤地喊了出來:「所有人的墓碑,都要用上好的青石板來打,怎麼能用木板?他們要留下名字,懂嗎?你們這些混球,混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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