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明畫卷 正文 第二百六十八章 帝后(上)
    第二百六十八章帝后(上)

    三年後

    建文四年六月十三日,一個酷暑的盛夏裡。

    燕軍歷經無數次生死之戰後,在這個烈日中天的夏日,三軍將士兵臨京城。

    京城金川門前,與燕軍大戰四年的李景隆,下令打開城門,迎降燕王入城。

    在戰火後的滾滾濃煙中,燕王率軍迤邐進這座曾最為金光耀眼的城池,而今已成了一座斷壁殘垣的空城應天。

    與烈火呼嘯中的金陵皇宮,遙遙相望地京師城樓上,繡「燕」字大旗獵獵招展。

    一個從金陵皇宮駕馬趕來的披戰甲的男子,登上城樓,在「燕」旗下默然遙望皇宮的高大身影前,下跪稟道:「王爺,王妃在火場中救下二皇子,現在正帶著二皇子往中山王祠廟而去。」說到這,話語忽然停下。

    朱棣從燃著大火的金陵皇宮移過視線,瞥了一眼跪在腳下的馬三寶,詢問道:「王妃,還做了什麼?」

    聞言,馬三寶神色一變,猶豫回道:「王妃尋獲兩具焦屍,稱此兩具焦屍分別是皇上與大皇子,並命宮人準備國喪大禮……還有徐……就是三公子的遺體還留在大殿內,王妃說您乃三公子生前最崇敬之人,請求您為三公子蓋棺斂」

    陡然拔高音量的話落,是沉默,在這列隊森嚴的城樓上,蔓延著。

    朱棣望著金陵皇宮,面無表情地閉上雙眼,拒絕再看那似燃燒不盡的烈火,也一併遮擋去眼底的沉痛。

    良久,朱棣驟然睜開雙目,踏著沉穩的腳步走下城樓。

    跪在一旁的馬三寶一驚,連忙起身跟上:「王爺,您這是要去哪?可是要入皇宮,小的馬三準備——」

    「暫不入宮,本王去接王妃」一語戳斷馬三寶的話,朱棣翻身上馬,勒韁揚鞭一聲「叱」,黑馬似離弦之箭馳騁離開。

    迅疾,三十名黑衣鐵騎駕馬追趕,百名步軍將士於後快跑相隨。

    一時間,得得的馬蹄聲,唰唰的腳步聲,交織在一片漫漫黃沙之中。

    徐家,父祠外

    嚴整排列的青磚延伸丈餘,沿路蒼蒼古木掩映左右,幽靜古樸不見絲毫戰火。

    儀華懷抱著兩歲的二皇子,騎馬徐行在這條幽徑上,直至緊閉的祠堂門前翻身下馬。

    李進忠牽著馬退至一旁,身後隨行的柳升上前道:「王妃,可要屬下開門,請魏國公出門迎接?」

    儀華搖頭不語,繼而牽著一臉迷茫地二皇子走上石階,「吱呀」一聲推開兩扇漆黑的大門。

    祠堂內沒有光,乍然照進的光線,如一條從門直直鋪至供桌的路徑。

    此時,在這條灰光色的路徑盡頭,正背對大門跪著一個身穿喪服的男子。

    「跟嬸祖母一起進去。」看了一眼祠堂內,儀華彎下身溫柔地牽起二皇子走入祠堂。

    一大一小二道腳步聲在沉寂的祠堂響起,跪在供桌前的男子卻仿若未聞,依舊筆直地跪在那裡一動不動。

    儀華站在供桌旁,喚道:「魏國公。」

    聽到儀華的聲音,徐輝祖頭也不回地淡淡道:「此乃忠於太祖皇帝的中山王之祠堂,還請燕王妃離開。」

    忠於太祖皇帝?這是暗指她是亂臣賊子嗎?

    儀華不怒亦不笑,只是一瞬不瞬地盯著徐輝祖,心平氣和道:「三弟死了,你作為他一母同胞的親大哥是做何想?」

    徐輝祖身軀幾不可見地一震,隨即終是站起,轉身一臉平靜地看向儀華;卻在見到儀華牽著的二皇子時,她瞳孔劇烈一縮,頓了頓方冷冷地看著儀華道:「背主逆臣,死不足惜不過,臨死之前他能幡然醒悟,在皇上面前自刎謝罪,也算不辱家風」

    這樣一字一句的冰冷話語,終於徹底喚起了儀華心中悲痛,在親眼見到徐增壽屍首那刻的悲痛她握在腰間佩劍的手倏然一緊,緊跟著只見一道冰冷的白光晃過,鋒利的劍尖已直指徐輝祖。

    指向胸膛的一劍來得猝不及防,徐輝祖臉上明顯露出一絲驚詫。

    儀華卻無視徐輝祖臉上的驚詫,兀自恨意森然地盯著他切齒道:「果真是你徐輝祖,那是你親弟弟你明知道他視你如兄如父,你卻已你認為的忠義來束縛他你知不知道,他今年九月才過而立之年啊?就因為你——你……」說時情緒陡然崩潰,儀華「啊」地一聲低叫出,劍瞬時一偏往前一刺,尖銳的劍尖立時刺入徐輝祖胸膛。

    徐輝祖猙獰著臉色吃痛一聲,手不顧長劍鋒利,他一手抓住劍端,微弓背抬頭諷刺一笑:「原來燕王妃大駕光臨此地,是為了親手殺你在下?」

    「親手殺你?」儀華尖聲一叫,猛地一下抽回長劍,染紅的劍尖一點一點滴下血珠,她也一邊流淚一邊恨聲道:「你還不配若不是為了三弟留下的遺書,我豈會來見你這個滿口忠義,卻又背信棄義的小人?」說著鬆開嚇得嚎啕大哭的二皇子,從衣襟口掏出一封已拆的信函,朝徐輝祖臉上扔去。

    徐輝祖怔然的看著信函打在他臉上,又飄落在地上,半晌他才拾起信函打開一看。

    見徐輝祖閱著遺書的臉上陣陣變幻,儀華愴然大笑一聲,仍然止不住眼中淚水,哭笑道:「看到了?他說你告訴他徐家以忠義傳家,他忠義兩難全,只有一死方能敬忠守義可笑你這個自稱忠臣的人反而存活在世而三弟至死,都還要讓我保你一條性命」

    儀華字字聲淚俱下,徐輝祖大慟,雙唇幾欲吸動呢喃。

    儀華卻猶覺不夠,喊出壓在心頭三年的憤怒:「當年謝氏臨死之前,以熙兒作威脅,讓我保熾兒世子之位,讓我發毒誓守一輩子活寡好,誓言未來得及發,熙兒就被救下,我也不追究。可你呢?你當時答應過什麼?無論何種情況都要保他三兄弟性命,可實際你卻下令無論死活,都不可放熙兒逃回北平,讓他小小年紀就背負了十幾條人命?」

    說到這,儀華想起熙兒在她懷中哭泣的一幕,心中登時一陣絞痛。

    許是情緒過激,又受徐增壽這般死去的打擊,儀華忽覺眼前天旋地轉,她竟是一時站不穩,身體搖搖欲晃。

    此刻,儀華只感她似要不支倒下,忙吃力挪動仿有千斤重的雙足,行到供桌那有個支撐之力,卻不及邁出一步,就聽記憶中朱棣的聲音焦急的叫了一聲「阿姝」,隨即便落於一個再熟悉不過的剛硬胸膛。

    朱棣一接住儀華纖細的身子,連忙在儀華耳畔溫柔而焦急道:「阿姝,為什麼你總是這樣任性?不拿你自個兒身子當一回事?你先堅持一下,我立馬帶你去道衍那」說話間,早已打橫抱著儀華在懷中,看也不看一旁的似受極大衝擊的徐輝祖,就要往外走去。

    意識模糊間,儀華強打起一點兒精神,扯著朱棣衣袖請求道:「皇上和大皇子已自殘,葬身火海屍骨無存,只留下了二皇子一滴血脈,臣妾懇求王爺讓魏國公作為仲父教養二皇子三年……」

    話猶未完,儀華卻已用盡身上最後的一絲力氣,竟失說話之能。

    迷糊之間,隱隱約約聽到朱棣在耳畔一貫溫柔而低沉的輕喚——阿姝,也聽到徐輝祖似乎不減銳氣的向朱棣爭執他有生父徐達留下的免死勳券,再然後她的意識終於全然模糊,昏厥不醒。

    無力醒來的昏迷中,她幾番醒來,又幾番睡去。

    渾渾噩噩之間,總有一雙佈滿血絲的深邃眼睛,灼灼如日得盯著她;又有一雙粗糙而溫暖的手,緊緊地擁著她,輕輕撫著她鬢間汗濕的碎發。

    她知道,擁著她看著她的人是朱棣,所以她放心的任由自己昏睡下去。

    睡夢中,軍鼓雷鳴,沒有兩軍交戰,更沒有血肉模糊的戰場,只有他沉緩的聲音令她安心。

    這一場無意識的昏睡,不知是睡了多久,她方才有了力氣睜眼。

    四下幽暗,光從正對的紙窗透入,灰色天光下,一個魁梧身影負手背立。

    看著,儀華不禁露出一絲舒心的微笑,從建文二年二月燕軍打出北平後,她有多少次遙遙凝望著這個身影——巍峨屹立的座座城樓下,他身披繡織金盤龍的黑色大氅,鐵劍破空,破出萬丈血光在巨大的撞擊城門聲中,四周號角戰鼓交織聲下,燕軍將士喊「殺」聲中,他率領三軍攻破城池

    而她,就這樣注視著這抹身影,看著他如何衝鋒陷陣,如何譜寫下一次次戰場傳奇。

    即使只是室內微微的幾絲氣息變動,也沒逃出這個歷經烽煙戰場的男人,轉過身,朱棣含著笑:「醒了。」聲音沙啞。

    儀華輕輕「恩」了一聲,看著向她走過來的朱棣,問道:「這是哪裡?不像哪裡的宮殿,倒有些向寺廟。」

    朱棣側身坐在床沿,臂膀一伸攬過儀華,稜角分明的下頜抵在儀華光潔的額頭,低聲道:「你昏迷了兩天,幸好道衍說你沒事。」聲音停了停,淡去話中的沉重,沉沉一笑道:「還真讓你說對了,這裡不是哪裡的宮殿,是鳳陽祠堂的一居偏室。」

    「什麼?」儀華一下從朱棣臂彎中起身,抬頭大驚失色地看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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