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明畫卷 正文 第二百三十章 起風(四)
    第二百三十章起風(四)

    周王走後,不多久周王妃也說要走。

    儀華見外面星月黯淡,冷氣逼人,是將要下雪的模樣,就要留周王妃歇一宿。卻架不住周王妃擔心自家府中的孩子,只好作罷,又命盼夏道:「外面眼見要下雪,再夜裡趕路,好不寒冷。你多去備些炭爐、熱茶到周王府馬車上。」

    盼夏欠身,領命而去。

    周王妃拿著一雙尚有些紅的眼睛,不好意思地看著儀華,道:「大半夜的還累四嫂折騰……反正今晚我是全沒的臉面。」說時想起當眾哭泣的一幕,臉頰又泛了紅霞。

    儀華未接話,轉身披了件貂鼠披風,向朱棣告了一聲,親自送周王妃離開。

    走到離二門不遠處,在一個拐角的抄手遊廊的地方,天上紛紛揚揚地飄起了雪。

    這時,周王妃驀地駐足,藉著遊廊簷下掛著的六角宮燈光芒,目光細緻地在儀華面上流轉。

    儀華被周王妃看得莫名其妙,卻見周王妃忽地掩嘴輕笑:「好幾年沒見四嫂,四嫂越發容顏俏麗,讓人好生羨慕。」聽了這話,只覺周王妃還有話要說,便靜靜地等著聽下去,神色間並未有半分讓讚譽的得色。

    周王妃長長的眼睫如翼一扇,一絲犀利的眼芒迅逝而過,她搖頭失笑道:「難怪如此,像四哥那樣的人又豈是隨便一人都入得眼的。」說著見儀華眼含詢問,她揮手示意身後侍人退遠,又道:「四嫂確實好讓人羨慕。坊間有傳燕王夫婦鶼鰈情深,我本是聽信一半去一半,但今日席上看你和四哥面上雖不過一對『皇室夫妻』樣,可你們之間的動作、神情卻絕對是有情意在,想來四哥他定是看重於你。」

    儀華是知周王妃要說得並非這些,但聽最後一句的斬釘截鐵,她臉還是不由自主地紅了。

    周王妃未去留意儀華的神色,眼睛正往四周逡巡,確定不會有人聽見談話,她即刻湊到儀華耳畔前,低聲道:「太子活不過半年了……皇上雖強壓了這個消息,不過有兩三家國公府還是知道。現在秦王被關,眼下就諸王中為長的晉王,然後是威名正盛的四哥,最有可能。可皇上多疑,只怕哪一方稍露貪念,就是落敗的下場。」

    儀華沒想到周王妃說出這樣一番大逆不道的話,一時驚愕難掩。

    周王妃似早料到儀華的驚愕,她苦笑道:「王爺和四哥一母同胞的親兄弟,再世人眼中更是一體。就這次王爺被關,四哥首戰大捷,我是徹底明白了,周、燕二府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如今我也真的不求什麼爭什麼了,只望家宅平安。」

    一席話帶著濃化不開的苦澀,儀華聽得心頭一震,凝眸定定地看著周王妃,見她神色間頗具老態愁苦,不覺話語凝噎。

    「男人總被權勢蒙蔽了眼,尤其像我父兄(宋國公馮勝)這樣出自軍營的男人,更是一生追逐權勢。」周王妃無奈的感歎一句,向儀華福了福身道:「四嫂就當我今晚多嘴,弟妹告辭。」

    說罷,周王妃喚了隨行侍人轉身離開,留下儀華久久立在原地不移半步。

    一陣風過,廊下樹枝積雪扯絮而落,夾著漠漠嚴寒一股腦兒的砸來,儀華瑟瑟地打了個冷顫,再看了一眼不遠處的周王妃,心裡油然生出一絲共鳴——真不求什麼也不真什麼,只盼望家宅平安,他無事……

    斂下心緒,儀華不再多想,也喚了隨行的侍人,走下遊廊,踏著那一地瓊玉霜雪,回到了主院。

    進了正間屋子,裡面燃了松枝百合香的炭爐,房中暖香之氣襲人。儀華在門邊呵了一團白氣,又似深吸了一口暖氣,才脫下鼠貂裘衣,問一旁服侍的小侍女道:「王爺呢?在書房還是房裡?」

    小侍女福身回道:「王爺等了王妃一會,見您還沒回來,就先去沐浴了。」

    儀華聽了又要問什麼時辰,恰是府中更夫正「咚!咚!」連敲兩下,這是打二更的拍響。她想到明五更天還沒亮,就要遞牌子進宮請安,一個多月來的旅途疲乏一下遍及全身,她也不再多問,逕自回了寢房梳洗睡下。

    傍晚沐浴過,現在簡單收拾了一下,就寬衣上了床榻。

    床是精巧的月洞門似架子床,上面已鋪了一條暗紅華絲棉被一條同質的青色棉被。儀華一上了床,就睡到了床裡邊的紅絲被裡,被子頭放著湯婆子,剛睡進去就是一股暖暖的氣息裹住全身,好不舒服。

    這樣的暖臥軟枕,儀華以為自己很快會入睡,畢竟趕了一個多月的路,可終究怎麼也睡不著,雜念頗多:一會兒想太子若真有意外,皇位下任繼承者也不會落在任何一位藩王身上,她應該按周王妃的意思從旁相勸;一會兒又想身為皇子沒有一個無奪嫡之心,若她真直言相勸,朱棣未必會聽取她的話,甚至還可能因此而埋怨她……

    總之腦中轉過無數個念頭,卻都難取捨。

    儀華這一想,思緒攪得更亂了,也不再躺著了,穿著一件紅綾短襖子,裸著雙足,踏著睡鞋,就往外間走。才心神不屬地走了兩步,聽到一陣沉緩的腳步聲,她抬起頭,正是剛沐浴完的朱棣。

    「怎麼這樣就往外走?」朱棣籠起眉頭盯著儀華一雙裸足。

    儀華心頭一跳,下意識地往回挪了幾步,語塞道:「沒……就是……」說時看見朱棣同樣赤著雙腳踏著鞋,也僅披了一件棉袍在裡衣外,一頭濕漉漉的黑髮正散在肩頭,未乾的水珠順著發顛往地上氈毯滴,她心下忽然一動,已扯了牆角下盤架子上的棉巾,走了上去:「就是讓盼夏備個熏爐來,你夜裡洗頭不易干,這帶了濕氣睡一晚上,明一早準頭疼。」

    說話間,讓朱棣坐在床沿上,用棉巾給他裹了濕發,又揚聲喚了盼夏備了熏爐。

    一時,朱棣頭枕著儀華腿間,已半干的長髮披在床沿邊上的矮几上,閉眼由著儀華為他梳理髮絲。當柔嫩的指腹一下一下地自頭間滑下,那輕柔的力道好像也一點一點的滑進心頭,他終忍不住睜開眼,想看一眼為他梳理髮絲的女子。

    是時光線很暗,屋子裡只有一盞小燈,發著昏黃的微光,淡籠著她微顰的眉眼。

    「馮氏(周王妃)對你說了什麼?」朱棣摒去那抹欲撫平她眉眼的心念,問道。

    儀華猶自思量間,忽聽見朱棣這樣問,很是驚訝了一下,方掀了唇,含著一絲淺淺的笑容道:「應該沒什麼,就是五弟妹擔心五弟,臣妾多勸了幾句。」

    朱棣想起胞弟的事,目中暖意一消,聲音頓時冷了下來:「勸?由著馮氏傷心算了,讓他也看看!」一說火氣瞬間上來,薄怒道:「被關了兩年,還不知長進!這次才被放出來,就自請命攪進東宮裡去,他以為學了醫術,還真就當自己是懸壺濟世的大夫,也不想想萬一有失,他這王位還保不保得住!」

    竟然是周王主動請命,難怪周王妃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還對她說了那些……

    這太子不過是因為去了一趟秦王的封地後染病,朱元璋就一怒之下關押了秦王……如今周王是參與到太子治病中去,萬一太子真到了那一步,朱元璋再次遷怒的話……還有若被有心人拿這件事去做文章,作為一母同胞的朱棣怕是也得沾一身腥!

    「王爺!」想到這些,儀華禁不住低呼一聲。

    朱棣看了儀華一眼,就明白她大致想對了方向,心裡有些意外她對這些事的敏感,又有些說不清的欣賞在裡面。待注意到她擔憂的看著自己,不由想起她自嫁過來以後,大多時候都在擔驚受怕,心中生起幾許愧意。

    愧意一生,怒意便淡。

    朱棣驟然伸手,握了握儀華停在額頭的柔荑,放在胸堂上把玩,閉眼道:「還是那句話,你別多思多慮。不論什麼事,總有我先擔著。」

    不論什麼事,總有我先擔著——這樣隨口的一句話,她卻覺得比任何情話真實,甚至猶比他應只有她一人時心悸。這一刻她想,也許她內心深處真真渴望的,只是一個港灣,一個能找到歸屬的港灣。

    心緒恍惚的一瞬,朱棣突然放開她的手,翻身坐起,道:「明日還要進宮請安,安置吧。」語畢,喚了侍人進屋收拾。

    須臾,屋子裡陷入一片黑暗中,人也在這黑暗中感官無限的放大。

    儀華仍無睡意,即使疲乏已在全身叫。

    不一會兒,枕邊傳來平穩的呼吸聲,她訝然,朱棣竟這麼快睡著了。

    向右扭頭,睜著眼睛看了半晌,才適應了眼前的黑暗,看清了朱棣入睡的樣子。

    果真是睡著了,她心中暗道,遂重閉了眼睛,也打算轉回頭睡去。卻不及動作,一隻炙燙的手臂忽然伸進她的被子裡,微微一用力,她全不然反應間,人已進了另一個被子下,入了他的懷中。

    「別折騰了,睡了。」

    帶著淡淡倦意的聲音在頭頂響起,儀華再不好動了,摒棄凝息地在朱棣懷裡躺著,不覺困意慢慢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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