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明畫卷 正文 第一百九十二章 送行(六)
    第一百九十二章送行(六)

    誰也沒想到,就在朱亮整裝待戈。將隨朱棣北征的前一日,他竟猝然病發。

    朱亮,朱能之父,為人中庸,卻善抓機遇時機。曾隨今上渡江,建國之初,就被調往北平為將。後來,朱棣封燕王就藩北平,朱亮又兼任燕山中護衛副千戶,主要負責保衛朱棣。其人在北平經營二十多年,在此勢力盤根錯節,又是今上特指派與朱棣,自不同於一般高階武將。

    朱棣聞訊,立刻吩咐備車,前往朱亮宅邸。

    儀華也震驚不小,念及朱能上次的救命之恩,想要探視朱亮的病況,一時卻不知如何開口,就見走至門口的朱棣,忽然回身道:「他在中山王麾下十幾年,也算你的長輩。你同去吧。」

    儀華一喜,忙匆匆換衣梳妝,與朱棣乘馬車向朱宅趕去。

    一路緊趕慢趕,小半個時辰也就到了。

    他們下馬車時,在大門口相迎的正是朱能,許是未料到儀華一同前來,朱能愴然的神色怔了怔,方行大禮。

    朱棣抬手免禮,剛問了一句朱亮情況如何,就有一名管事裝扮的人,急匆匆的跑來,聲音顫抖道:「老爺快不行了,求見王爺最後一面!」

    朱能一聽此言,眼眶瞬時泛紅,雙手卻緊握成拳,強制壓下心中悲痛,垂首道:「勞煩王爺。」

    朱棣不多言語,只是沉默的點頭,隨即拾階而上,疾步朝朱宅主院行去。

    儀華隔著一層薄薄的輕紗看去,灰濛濛的天色下,朱能挺拔的身軀緊繃,行走間步伐僵硬沉重,就像肩上壓了千斤重擔的人一樣,每一步都走的無比艱難,彷彿隨時可能倒下。

    在她印象中,朱能是一位少年得志的年輕將領。為人熱忱,不想這次他父親病危,竟帶給他如此大的打擊。可是仔細一想,又似乎不是,他身上悲痛不假,但好像還多了些說不清的愧疚。

    可愧疚之情,又是來自何由?

    不及多想,已到了主院。

    院子裡一片淒寒,僕役丫頭嬤嬤們立在正房門外,哀哀泣泣的哭著。進到正房內,只見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跪在床榻下,剛四十年歲的朱夫人靠著床柱,手上拿了絹帕,掩著臉,哭得淚如雨下,幾欲暈死過去。

    「母親,當心!」見朱夫人搖搖欲墜,朱能疾速上前攙扶。

    「啪」朱夫人反手一掌,狠力推開朱能,悲愴指責道:「孽子,若不使你私自去宋家退婚。讓宋家小姐羞愧自盡,你父親會被氣的病發?」

    越是說著,朱夫人越是悲痛欲絕,情緒全面崩潰,雙膝再是支撐不住,咚的一聲癱跪在地,雙手卻拍打著跪在地上一動不動的朱能,哭喊道:「我怎麼生了你這麼戈孽子,早知道有今天,當初就不該生你下來!」

    「朱夫人!」正驚於朱夫人道出的駭聞,就聽朱夫人說出如此很絕的話,儀華連忙上前扶起朱夫人,一面含糊勸上幾句,一面又急聲對朱棣道:「你先退到一邊去!」

    朱能猛然抬眸,定定地望著她,目光複雜。

    「母子沒有隔夜仇,你先起來,有什麼以後再說。」見朱能俊朗的面龐上,鬍鬚冒起下顎,一雙星目血絲斑斑,儀華心下不忍,不由語氣緩和道。

    朱能沉默須臾,終於站起身,退到床尾跪下。

    另一邊,意識迷糊的朱亮,恍恍惚惚聽到有人喊「王妃」、「王爺」,他微動了動眼瞼,勉強睜開眼睛,看見朱棣立在床頭。他聲音虛弱的叫了一聲「王爺」,就紮著起身。

    朱棣忙阻止朱亮起身,道:「勿動,你有什麼要說,本王聽著。」

    朱亮扯動嘴角,想笑著謝言謝,卻半分笑容也擠不出來,青灰的面上反是一臉痛苦,喘息著道:「王爺見諒,屬下再不能護衛王爺安全了,也不能隨王爺出征漠北,看著疆場揚名……」沒說幾句,一開始上氣不接下氣,臉上染了不正常的紅潮。

    朱棣見狀,知朱亮已近枯敗,此時不過是強撐了一口氣,有遺言交代,這便插言道:「你護衛本王這十年來,一直兢兢業業,本王深為感激。你還有什麼對本王說,就說吧。」

    朱亮自知道時不予他,只能長話短說,遂又喚道:「士弘(朱能字)。你過來!」

    朱能跪行至,沉痛道:「父親!」

    朱亮看了一眼自己的長子,沒有應聲,就看向朱棣道:「王爺,明日是你第一次出征,屬下是不能去了,就讓小兒代替屬下隨行,護衛王爺!」

    察覺這是父親在交代遺言,朱能與他身後的少年再也忍不住,大叫道:「父親!」

    朱亮依然不予理會,只是強撐著意志。看著朱棣。

    「本王答應,明日出征,讓他隨軍。」朱棣知道朱亮的心思,再思及朱亮的軍位,逝後是由朱能承襲,而朱能不過二十出頭,擔任如此要職,是需要多加歷練,也就點頭應允了。

    「謝……謝,王爺。」朱亮像是心願達成,嘴角終於露出一絲笑容,看向跪在身邊的兩個兒子,對朱能道:「……歷歷代代都是燕山衛,王爺的親衛。以後你要忠於王爺,誓死效忠王爺,可做得道?」聲音斷斷續續,卻有鏗鏘有力。

    朱能望著父親逐漸流逝的生命,嚥下喉嚨哽澀,凜聲道:「兒子一定誓死效忠王爺!」

    朱亮呢喃了一聲「好」,閉著眼睛喘息良久,方又睜眼道:「為人不可以背信棄義,我與宋兄有八拜之交,更不可以背信。等宋小姐養好傷,你得娶她!」

    「父親!」朱能猛叫一聲,在朱亮渙散的眼光下,他忽又低了聲音,只是自語道:「兒子不能,不能。」

    「孽子,到了現在你還——」朱夫人滿目痛心的望著朱能,卻不及一語了,忽然吐出一口血。

    「朱夫人!」儀華大驚失色,忙扶住朱夫人。

    「母親,我……」朱能雙目赤紅,漸有絕望之色流露。

    想起徐曾壽常在她面前,提起朱能的瀟灑豪邁,再見他此刻的樣子,儀華有心相勸。何奈這是別人的家務事,她只一側首,不去看地上跪著的朱能。

    朱能眸光一黯,眼底痛苦之色,一閃而逝。

    這時,朱棣遽然出聲道:「歷來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豈是你願不願意?而作為男兒,更不能背信棄義,是為不義!作為子女,不可忤逆父母,是為不孝!作為屬臣,不聽命令,是為不忠!本王欲命你與宋氏女成婚,你又是願不願意?」

    不忠不義不孝,朱棣竟然用這三重重罪,指責朱能!

    儀華不可置信,目光難掩震驚的望向朱棣。此時天色微黯,隔著灰色的薄紗,卻看不清朱棣的神色。

    正待她驚詫之際,只見朱能如遭驚雷轟頂,臉色瞬間死白,直跪的身軀微晃動了幾下,艱澀的開口道:「兒子不孝,願與宋小姐成婚。」

    朱亮聞言大慰,感激的看了一眼朱棣,又對朱能道:「好,你知錯就行。記住,決不可做妄為的小人……以後這個家就交給你了,你要孝順你母親,照顧你兄弟……這次隨軍,你要奮勇殺敵,報王爺之恩,建立功勳,光耀門楣……」

    遺言彷彿說不盡道不完一樣,但生命已走到了終點,朱亮終是永遠閉上了眼睛。

    那天晚上,在朱亮逝後,朱棣讓朱能自己選擇,是留在北平給朱能送終,還是隨他北征,朱能深深地看一眼亡父,毅然決然的選擇了北征。朱棣聽了朱能的回答,並沒有過多表示,只讓朱能做好明日出征的準備,便離開回府

    儀華將一切看在眼裡,在回去的路上,她猶豫再三,到底忍不住,沉默了一下道:「……他才經父喪,又在婚事上頗有變故,可說是連縫驚變,明日就讓他隨軍北征,不免有些……有些……」

    一時找不到適當的措詞,半晌凝結時,靠在車壁上閉目假寐的朱棣,已接口道:「不近人情。」

    儀華秀眉輕顰,話中略帶幾分辯駁:「王爺,臣妾不是這個意思。」

    朱棣豁然睜眼,瞥了下儀華,沒糾結上個話題,只闔眼道:「不經歷一些事,不足以成長。」

    儀華一怔,細品著朱棣的話,漸明他意思的同時,由此及彼,漠然憶起朱棣身世尷尬,不難想像他是在怎麼樣漠視的環境下成長,又歷經了多少事,才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

    一念之下,儀華心中一軟,回首看了眼朱棣,雙手捂著手爐,望著窗幔捲起時,路上匆匆的行人,緩緩地道:「王爺,臣妾曾讀過一首唐詩,詩云:

    北風捲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

    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

    散入珠簾濕羅幕,狐裘不暖錦衾薄。

    將軍角弓不得控,都護鐵衣冷難著。

    瀚海闌干百丈冰,愁雲慘淡萬里凝。

    中軍置酒飲歸客,胡琴琵琶與羌笛。

    紛紛暮雪下轅門,風掣紅旗凍不翻。

    輪台東門送君去,去時雪滿天山路。

    山回路轉不見君,雪上空留馬行處。

    此時的關外,比起詩中所述的八月,情形艱難的有過之而無不及。王爺要在這廣漠酷寒的漠北,征討根本不知所蹤的敵軍,實非易事,還望王爺多多保重。」

    一語方落,忽感身後一暖,後背抵上了一個堅實的胸膛,隨即就聽一個低沉淳厚的嗓音輕「恩」了一聲,目光亦望向華燈初上的北平大街。

    儀華彎唇一笑,順勢偏頭,枕著身後之人的胸膛,享受著此刻的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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