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祿老闆,四上間可還有空的?」
雖然顏家不涉足飲食業,但商場不分家,顏綰綰對祿廣忠還算有印象。
「有,當然有!顏小姐請往樓上走。」
四上間是如意酒樓最好的四間包廂,分以「梅、蘭、竹、菊」作號。服務周到,隱蔽性強,專門備給達官貴人使用。
「那好,旁邊再開一間小廂。」顏綰綰回頭,叮囑幾位丫鬟僕婦好生照顧竹秋韻。
「辛苦祿老闆了,一會兒若有位姓司徒的姑娘,勞煩您通報下面一聲,讓他們直接把人領到這來。」
示意婢女取出幾錠紋銀遞將過去,祿廣忠哪裡肯收,連連推拒,道是算他做東請客便是。
顏綰綰深知商場往來,索性承下祿廣忠這份意思。
「祿老闆,今日我借您這兒的光會一會故人,不過我那朋友最不喜教人打攪,所以還希望能清淨點。」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祿廣忠點頭哈腰道:「顏小姐只管放心,就連只蒼蠅,小的也不會放進去!」
親眼見那顏家小姐進了廂房,祿廣忠連忙對掌事耳提面命一番,尤其強調不得慢待「司徒小姐」云云。
掌事拍著胸脯保證,方才安心地回到內室繼續清點賬目。
鬧市街邊,一名年約十一二歲的小公子嘟囔著生悶氣,自顧自地在前邊走,後頭接葫蘆似的跟著七八個僕從。
小公子腿腳靈活,左拐右拐地又專門往人多的地方鑽,累得那些僕從緊趕慢趕,又不能逾越奔到主子前頭,好生辛苦。
京城貴人多,普通百姓多少有些眼色。遠遠瞧見那小公子都會避開,生怕不小心磕著碰著,反倒惹上一身麻煩。
小公子年歲不大,身上衣裳雖然素淨,但仔細辨認,手工衣料都是上上品。人又生得粉雕玉琢,眉清目秀的,通體貴氣。
後邊領頭的僕從面白無鬚,帶幾分女氣,剩下個個都是孔武有力,腰圓體壯的,哪裡像是僕役?根本就是侍衛!
「三……三公子哎!您,您小心點兒!」
白面僕從嗓子尖尖細細地,一路上跟著喘得不行,還不忘衝著前邊叫喚。
好不容易揪中小主子的邊袖,不敢用力扯,只能掛上死命跟著。
「公子,您跟奴才回去吧,不然,不然教娘……夫人知道,奴才非得被打死!您就可憐可憐奴才吧。」
「滾開!」
小公子一甩袖子,回頭猛地把白面僕從推倒在地,一腳當胸踹去,怒喝道:「教你們這些狗崽子胡亂說道,教你們咒我皇……姐姐!姐姐才不會死,姐姐怎麼可能死了!」
見不解氣,又狠狠踹了幾腳丫。
小公子穿的是實打實的厚底靴子,那白面僕從被踹得嗷嗷直叫喚,又不敢躲,只能生受著!
「公……公子,您的姐姐們當然沒事,可都好好地呆在宮……在家裡呢!」
白面僕從嘴上小意安撫,心窩子痛得不行。恨恨地想:回去定要將那幾個碎嘴賤貨逮著,狠狠抽頓鞭子!不曉得從哪兒刨出來的陳年舊事,說便說罷,還教小主子給聽到了!惹出這麼一樁,這不是要他的命!
小公子一咬唇,憤恨道:「我才不信你們說的,我要去問國師!」
說完,一溜煙又跑了。
白面僕從顧不得疼痛,掙扎著起來,沖後頭氣急喊道:「快,快跟上!小主子少一根毫毛,咱們就都等著玩完吧!」
本來沒什麼大事,偏生一個賭鬼贏了兩錢銀子,喝得爛醉從酒肆裡歪歪扭扭地畫著八字步走出來。小公子走得急,爛賭鬼不長眼。
「砰!」
兩人就這麼撞到了一起。
小公子身子輕,一下就被衝到了路中間。
一輛滿載布帛的運貨馬車正巧奔來,因在集市,馬車的度本來不是很快,因小公子出現得太過突然,待馬伕現勒緊韁繩時,已經有些遲了。
人與馬匹之間尚有一定距離,若機靈點是可以完全避開的,或許手腳會有些擦傷,但性命無礙。偏生那小公子瞪著前方,竟似被嚇傻一般,木愣愣地動彈不得。
白面僕從驚得膽兒都要破,他們方才被行人阻著,慢了幾步,現在就是cha翅都趕不急了!腳一軟,坐地哀嚎道:「娘唉!」
說時遲,那時快,一道綠影掠過,將那小公子堪堪抱離馬蹄之下。
涵陽無奈地看著懷裡僵硬的小孩兒,模樣長得不錯,好像還有點面善,就一雙烏溜溜地眼睛瞪著她一動不動,傻乎乎的。
伸手一探那孩子脈搏,沒有大礙,估計只是被嚇到了。
本不耐煩管這閒事,誰知道剛出拐角,迎面就來這遭。大白天地觀賞血肉橫飛可不美好,索性順手就撈了一把。
「以後多看著點路,別馬車來了都不會躲,笨死了。」
見這孩子的家僕趕到,涵陽隨口念叨一句,把人放下,乾脆地走了。
「奴才的三爺唉,您可嚇死奴才了……」
白面僕從腿腳還抖著,指揮侍衛把那爛賭鬼跟車伕都捆個結結實實。
小心翼翼地瞅著小公子,又不敢近身檢查。
以前聽說小主子小時被馬驚過,想來時留下了陰影,起先才怔住了,好險碰到貴人。
說道貴人,那人模樣都沒瞧清楚,就不見了。
「三姐,那肯定是三姐!」
小公子低低喃道,轉向白面奴僕,一字一句地命令道:「立刻調遣人手,一定要把才纔那人給找出來!若找不出來,你們就全等著受罰吧!」
如意酒樓。
「哎,姑娘,您請進!」小二見有客到,滿面笑容地迎上:「您是要吃飯吶還是要住店?」
「已經訂好位置了。」
「您貴姓?」
「司徒。」
……
顏綰綰曾設想過與涵陽再相見時的情景,唯獨沒有料到的是,面面相覷,相顧無言。
當初耳聞她掉落萬丈深崖,幾不可活時,是覺得有些遺憾的。
這樣一個女子,可惜了。
收到信,知她無礙時,是很有些雀躍的,想問她究竟如何死裡逃生,緣何不歸東陵,又有什麼奇妙遭遇。
「噗嗤。」
場面太冷,顏綰綰向來性子跳拖,終於禁不住笑出聲來。
涵陽唇角微勾,琉璃眼中多了少許暖意。
這位顏家小姐,與她不過數面之緣,卻為少數能勉強夠得上「朋友」稱謂之人。
「涵陽,你變了好多。」
眉一挑,問道:「樣貌?」
「恩……是變得比以前美多了,不過……」顏綰綰摸摸下巴,尋思著措辭:「你的眼神裡,好像多了些東西。你都不曉得以前,你那雙眼睛漂亮是漂亮,但就好像是冰冷的晶石,沒有感情,沒有溫度。現在麼,總覺得多了幾分留戀。」
涵陽笑著搖搖頭:「胡扯。」
不論過往,不問舊事,輕鬆愉快的氣氛裡,兩人如同許久不見的老友一般,閒聊一二。
「綰綰,有一件事,不曉得是否方便。」
顏綰綰抿了口茶,說道:「你講。」
「我想見一見顏家老太君。」
顏綰綰搖了搖頭,面容稍帶幾許哀傷。
「你遲到一步,奶奶她老人家,去年已經過身了。」
世事無常,人間有情。
顏老太君與顏老太爺鶼鰈情深,顏老太爺因早年戰場上留下的傷病,身體一直不大好,去年年前終於到了大限。
顏老太君仔仔細細操持完畢丈夫的喪禮後不多久,亦安眠於世,追隨愛人而去。
涵陽聞言,既為不能見顏老太君最後一面感到惋惜,又為顏老太君與丈夫生死相隨的舉動感到欽佩。
「其實奶奶一直很想見你一面。」顏綰綰抹開因思念至親而不自禁溢出的淚珠,說道:「可惜,終究還是沒有機會。當初你掉落山崖的消息在東陵傳開,奶奶很是有些傷心的。」
顏綰綰取出一枚拇指粗細的玉質印章,遞給涵陽。
「奶奶臨終前,將此物交予我保管。她說,若你能大難不死,定會前來尋她一見。屆時,便讓我將這枚印信轉交給你。憑此,你可以到『瑞祥錢莊』領一樣東西。」
見涵陽面帶疑惑,顏綰綰接著道:「究竟是什麼東西,我也不清楚。不過奶奶說了,這東西或許你有用得著的地方。」
摩挲著手中的印章,玉是上好的暖玉,溫溫潤潤的,很舒服。
說一點都不感動,那是假話。
不管那物件有用與否,顏家老太君對一個甚至不曾見面的關懷至此,又不圖回報,確是真心實意的。
世間眾人,至親至愛間仍不免相互利用猜忌,能有幾人如同顏老太君一般,予己誠心,予他人亦誠心。
事既說罷,涵陽起身欲告辭離去。
顏綰綰卻開口道:「有一個人,你不見見?」
涵陽皺了皺眉,說道:「我回東陵這遭,不是為了敘舊的。」
除了顏老太君與司徒冷,她想不出還有誰需要見上一面。
「她就在隔壁廂房,你若是執意不見,恐怕她往後都不會覺得愉快。」
顏綰綰見涵陽聲色仍無半分鬆動,無奈道:「當年可是你將她托付與我照顧的,怎地現在卻又撒手不管了?」
竹秋韻顫抖著推開門,見到涵陽那一刻,淚水似斷線珍珠一般,接連滾落,最後沒入衣襟,染出一片深色。
涵陽歎道:「好好的,哭什麼呢。」
「小姐,小姐……」嗚咽著說不清話,竹秋韻只覺得自個的心又是酸又是甜,五味具雜。
涵陽搖搖頭,說道:「記住,你的小姐已經『死』在萬魂崖低,世上再無此人了。」
本不是「仲孫涵陽」,機緣巧合跳拖與皇權束縛之外,她又怎會堪堪自入牢籠當中?
竹秋韻見涵陽這般決絕,以為她在惱恨自己,淚水更加止不住:「小姐,您可是在怨秋韻,怨秋韻搶了相公……搶了杜公子地心?小姐,其實……其實公子他心裡一直都只有小姐一人啊!」
話一出口,竹秋韻覺得心裡似終於放下一塊大石,鬆快許多。感情難以自抑,愈涕淚連連。
顏綰綰眼一斜,瞧著涵陽明顯一副莫名其妙的模樣,不由覺得啼笑皆非。
早跟秋韻那傻丫頭說過,她家小姐指不定都不記得還有杜子笙這號人物,她偏不信。
果然……
「杜公子?那是什麼玩意兒?」
涵陽最煩見人哭,當年托付顏綰綰照顧竹秋韻,是為了報答竹秋韻的看顧之恩,心中對這過去女侍亦有幾縷情感存在。
但現在竹秋韻滿臉歉意,好似做了很對不起她的事,又口口聲聲什麼「杜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