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宮烈眸色黯一黯,彷彿是明亮的燭火被勁風一撲,徐徐隱去。
不語,他只是復又執起手中的長笛『相思』,幾乎是同一瞬,笛聲悠悠輕揚而起,清曠如幽泉一縷,尾音綿綿,糾纏千里,脈脈沁入人的心房。
這樣哀婉迷惘的曲子,笛聲幽幽縷縷,蕩氣迴腸,煙落只覺自己慌亂躁動的心已是被他的笛聲無聲無息地安撫了下去,側耳傾聽,十分入神。漸漸竟是如鬼使神差般取出自己隨身所帶的短蕭附和起來。
笛蕭合奏,聲音清亮而別透,仿若睜眸便是一望無際澄碧的浩瀚藍天,只是這樣的合奏,彈奏者雖是功力深厚與技巧嫻熟,可是畢竟彼此心境相去甚遠,一個相思,一個迷惘,總是缺了一分相思與相守默契的情致。
一曲畢罷,煙落含笑謙道:「我技藝淺薄,讓您見笑了,合音不上,倒反而破壞了你曲中濃烈的思念之情。」
南宮烈愛憐地輕輕撫摸過手中的長笛「相思」,低聲道:「姑娘吹箭技藝高絕倫,絕不輸於我,只是合奏原是需要彼此間的默契,有情才有默契,情深情切才能融入其中。這世上,終究只有她與我心意相通啊。」
感慨長歎一聲,他又道:「今日姑娘肯與我合奏,原是想一解我心中思念的淒苦。我在此謝過姑娘的良苦用心。」說罷,他已是有禮地朝煙落一揖。微斂的目光,突然注意到煙落手中的短玉簫,那溫潤的質地,那形狀,他突然驚呼起來,「這玉簫,便是『相守』!怎會在你的手中?我說怎的那蕭聲的音色如此相似。」
「『相守『?」煙落娟秀的眉心因著濃濃的疑惑而擰成深結,她將玉簫攤在手中,遞至他的跟前,疑問道:「你是說,我手中的臣簫便是『相守』?」
南宮烈自煙落手中接過玉簫,那樣的短小精緻,是他們南宮世家代代家傳的寶物,他凝視良久,深邃的黑眸之中已是盈然可見點點淚光,他略微粗糙的指尖輕輕摩挲著玉簫每一彎細膩的弧度,目光眷眷糾纏其上,神情如熏如醉,彷彿失去很久的珍寶一夕之間又回到自己的身邊般,啞聲問道:「姑娘,這玉簫,你是從何而來?」
煙落微一凝神,想一想道:「這是我娘親給我的,大約是我七八歲上下的事了,彼時我方學會吹簫,娘親便將這玉簫交給了我,讓我好好收著。這管玉簫短小精緻,音色珠圓玉潤,我十分喜愛,便一直隨身攜帶著,幾乎不曾離身。」她娓娓道來,心中不免疑惑萬分,眼前的男子衣著華貴,氣質相貌不凡,想來定不是池中之物。聽他所言,這玉笛「相思」與玉簫「相守」原是一對,又怎會玉笛在他的手中,而玉簫卻在自己的娘親李翠霞手中,這中間也不知有什麼曲折緣故。
南宮烈猛一抬頭,復又仔細瞧著她,彷彿想從她的臉上望出無限美好的往昔回憶來,聲音裡似有著極大的震動,顫顫道:「你娘親……是誰?你……又是誰?」
煙落如實答道:「我是風晉皇朝原戶部尚書樓封賢之長女,樓煙落。我娘親便是尚書府的二夫人,名喚李翠霞。」她亦是想知曉個中緣由,是以如實告知。
此時,一分皓月又向西沉了一沉,天際之中撲稜稜幾聲響,有幾隻晚歸的昏鴉籟籟略過清澈的湖面,帶出一脈清爽的水霧,落定在枝頭棲息,夜色已是漸漸褳去。
他神色一變,雙肩微微一顫,原本幾乎要躍出喉口的一顆心鄹然落回胸腔,難掩眸中失望。樓封賢,他自然很熟,從小一道長大的情分。可是李翠霞?這是一個他從未曾聽過的名字。兀自訕笑一聲,卻有著難掩的沙啞,他究竟在期待著什麼呢?原本就是不可能的。
可轉念一想,他便覺得還是有些不對勁,雙唇緊緊抿住,仔細打量著眼前的姑娘。
月光仿若昏黃黯淡的影子,落在她姣好的面容之上,她眉眼之間的風情,甚至是那淡漠靜雅的氣質,幾乎便活脫脫是司凝霜少女時的影子,臨水照花,如倒影般相似。天底下會有這般巧合之事麼?
樓煙落,他腦中反覆咀嚼著這幾個字,雙眸突然一亮,似一道藍色電光瞬間劈下,照亮的週遭,令他猛然憶起一樁久遠的事來,他驚詫道:「原來是你,澈兒自定州帶回來的風晉皇朝的皇后。我說這名字怎是聽起來這般耳熟。」
其實,澈兒的所作所為,他不是不知曉,卻並未加以阻止,畢竟相愛卻不能相守,這般的苦楚他自己已是前熬了二十餘年,他不願澈兒再赴他的後塵,任性也好,執著也罷,人總得為自己活一次。而旁人在他耳旁提起此事之時,總是以風晉皇朝皇后相稱呼,甚少提及她的閨名,是以方纔他一時未曾明白過來。
他問的話有些突兀,煙落的臉色微微一變,卻仍是得宜大方的答道:「不錯,便是我。」
「你可曾經是風晉皇朝先帝風離天晉的樓婉儀?」南宮烈又追問一句。
樓婉儀……
晚風徐徐吹過,蕩起湖面之上層層漣漪,破碎的月影,泛起陣陣疏冷粼光,激起她眉間亦是微微蕩漾。記憶自輕渺的塵埃中凸顯,樓婉儀,這是多麼久遠的稱呼了,久到她幾乎都快忘卻自己曾經是風離天晉的妃妾。而婉儀,那還是她初初入宮時的稱謂了。
聲音有著幾分優惚,她頷答道:「是的,我原本是風晉皇朝先皇的妃妾,初初入宮之時名位便是婉儀。」心中著實不解,這樣久遠之事,面前的他,又是如何得知?
南宮烈凝神思索片刻,又問道:「曾經,風晉皇朝回贈南漠國一副畫,聽使者回來描述,稱獻畫之人便是當時的樓婉儀。聽聞樓婉儀邊畫邊舞,舞姿精湛,畫工絕,一柱香內畢罷,不知是否如此,亦不知是否是姑娘本人?」
煙落訝異他竟是知曉得如此清楚,心中不免懷疑起他的身份來,口中仍是謙虛道:「彫蟲小技而已,不植一提。風晉皇朝才女輩出,會此彫蟲小技之人比比皆是,不足為奇。」
「彫蟲小技……」南宮烈輕喃道,眸中原本暗沉的輝色,突然如星波浩浩流轉。一曲畫舞,怎會是彫蟲小技呢,普天之下,他只見過司凝霜作此一舞。一舞如驚鴻,驚破當空皓月的輝映,他猶記得,那時的她秀飛揚,裙擺如旋開的花,舞於那冰涼的萬人台之上,一任秋露侵染她月白的羅抹。玉綾罩紗,如煙霧一般,婉如游龍,翩若驚鴻,待舞畢,腳下一幅巨大的牡丹百花圖已是成就。驚艷全場,震驚全場。而樓婉儀相贈南漠國的山河落日圖,他親眼見過,那行雲流水般的大氣,精湛絕倫的技藝,他幾乎能想像出當時的盛況,會是多麼令人震驚。
夜色漸漸褪去,似一分分緊迫的催促,天,就快亮了。
煙落斂一斂衣裙,含著得體大方的微笑福身道:「月亮西沉,再過一個時辰,天都要亮了。我先告辭了,煩請告知東儀殿如何走。」
南宮烈怔怔自回憶之中回神,輕輕一笑,遙遙一指指向西南方向道:「你順著湖邊一直往前走,在一處岔口左拐,再穿過落葉林,便到了。這個還你。」他將手中玉簫交還至煙落手中,神色已然是恢復身側潺潺湖水般的寧靜。
煙落淺笑著轉身,隨著她的走動,衣裙飄擺紛飛,在夜風之中,翩翩如一隻晶瑩亮翼的蝶兒,靜夜裡落花芬芳簌然,那樣的婉轉委地,輕揚飄逸,偶爾落下一片至她纖弱的肩頭,卻又立即翩飛而起,飄向不知名的遠方。
南宮烈久久站立,注視著她離去的背影,直至不復可見。心中卻有一念愈強烈,那樣清晰的強烈使得他的心簌簌跳動著,幾乎克制不住要躍出喉。
關於風晉皇朝這位傳哥皇后的來歷,他自是聽過不少,自從澈兒將她從風晉皇朝帶回,各種流言紛飛,傳的是沸佛揚揚。好似聽聞她的母親是歌伶出身,一名風塵歌姬能生出這般不凡的女兒來麼?
她長的這般像司凝霜,甚至連那淡漠疏離的氣質也十分相似,同樣的多才多藝,同樣的畫舞,會是巧合麼?還有那支玉蕭「相守」,又怎會在她手中,當如何解釋呢?她會不會根本就不是那名歌伶的女兒?她,會不會是司凝霜的女兒?會麼?
長眉深深擰起來,有些事,他需要去確認清楚,方纔他忘了問她的年齡,澈兒要娶她為王后,應當會知曉她的生辰八字。
轉身離去,波光瀲灩的湖水流光之中清晰地倒影著他略顯滄桑的浮影……
數日後的一夜,天空中正下著泠泠細雨,秋衣更濃。
深廣的殿宇之中有清冷的寒香,似乎是遠遠廊下的玉蕊菊花開了,疏冷的香氣被冷風冷雨一浸,愈加有冷艷的氣息。
煙落靜靜坐於長窗之下,有一口沒一口的喝著手中早已是涼透了的茶水,心神不寧,神情怔忪,昨天她聽宮女私下議論,道是風晉皇朝那邊,風離御已是兵臨晉都城下,展開了一輪又一輪的進攻,涼州與靈州亦是兵起,一時間是戰火紛飛,異常激烈,成敗皆在此一舉。身處南漠的深宮,她不知外邊的戰況鉅細,心中難免有些著急。
怔忪的瞬間,只聽得「吱呀」一聲悠長,殿門似被緩緩推開,死深而來,風離澈不過是著家常青緞錦袍,繡著纏繞延伸的雲龍紋,他一步一步走進來,落地聲聲悶如驚雷,他便是帶著殿外那樣疏冷的香氣緩步踏進。
那樣凝重暗沉的臉色,令煙落的心中沒來由的一陣緊張。
風離澈輕輕「嗯」了一聲,側,冷眸向身後的宮女一覷,身後一名隨侍的宮女立即畢恭畢敬地端上一盞玉盤,玉盤之中似是盛放著一碗黑漆漆的藥汁。那名宮女將藥端至煙落的面前的案幾之上,隨即斂衣福身退出了殿外,並將殿門輕輕合上,可那樣輕合而上的搭扣聲,卻令煙落的心中根狠一震。
她的心,一分,一分,冷了下去。
面前的白玉瓷碗,玲瓏剔透,黑白分明,裡面的藥汁,漆黑不見底,偶爾有一兩點尚未過濾去的渣滓漂浮其上,刺鼻濃郁的氣息,幾欲另人作嘔。
隱隱知道他要做什麼,煙落緩緩垂下雙手,緊緊絞住衣擺下角,呼吸漸漸沉重而急促起來,那聲音如一擊接著一擊的鼓拍,絕望地敲打在耳邊,晃得她耳上銀線流蘇的耳墜亦是輕微晃動,細看之下,整個人竟是止不住地輕顫起來。
風離澈在她對面座椅之上坐定,深刻的五官此刻已是平靜如止水,激不起一絲一毫漣漪,他淡淡道:「這是一碗墮胎藥,你喝下它。下個月初,我們大婚,你還是我的王后。」
四周靜謐下來,靜的只能聽見他的呼吸之聲,似是帶著清冷而漫長的意味。
煙落望著他,哀戚一笑,微微側身,徐徐推開身側的長窗,一瞬間,彷彿有剪剪風貫入大殿,風吹過窗邊幽寂垂地的帷幕,像有只無形的大手,一路洶湧直逼上前,逼上她的心間,沁涼的風隨著窗子的推開湧上她漸漸慘白的臉頰,湧進她漸漸漲痛空白的頭腦。
瞧著她低眉不語他突然沉聲開。道:「今日是風離御四次攻城了,看起來他似乎很著急,急於拿下晉都。可是戰爭這種事,愈急愈是難以如願,其實照他目前的實力,將晉都再圍城個一年兩載的,不攻而破也未嘗不可能,而不會像現下這般元氣大傷。」
頓一頓,他微微冷笑起來,笑意似雪白犀利的電光,慢慢延上眼角,又道:「據我的內線密報,風離御好似病重亦或是傷重,連月來經常嘔血不止。看來,他似乎是等不及要攻下晉都了。」
煙落不動聲色,暗暗屏住呼吸,盡量掩飾著自己的擔憂,只問道:「怎麼會?他一向行事穩重小心,為何此次如此急躁?」風離御素來深謀遠慮,不應當這樣才對,會不會是與自己有關,急欲恢復政權,再揮兵南下,奪回自己?會麼?他會做這般傻的事麼?
他伸出手,突然擒住她的一隻纖纖素手,握在掌心之中仔細椽捏著,他的目光有些深沉得捉摸不定,又有些惘然的飄忽,靜靜道:「我對他為何如此行兵打仗,並不感興趟。我只知道,他如果這樣五次、六次都攻不下晉都,必將士氣大減,屆時只會更加不利,更加久久攻不下晉都。」
「不過……」他欲言又止,眸中似笑非笑的意味更加濃了,放開她的手,卻是慢慢撫上了她的髻,慢慢,一點點撫摸著。凝視著她,深邃的眸子令人看不出他究竟作何想,只緩緩道:「我不想替他養著孩子,若是讓你生下再送還給他,只怕你更是不捨,長痛不如短痛,你只要喝下這碗藥,我就當什麼事都沒有生過,你仍日是我的王后。而且,我可以派精兵十萬,相助他攻下晉都。亦算是替我自己收拾下那幾個叛徒。怎樣?你可要好好考慮。」
落胎……
煙落雙手輕輕撫上自己的小腹,柔軟的絲料,有著親切的質感,可手卻慢慢僵硬起來。心頭幾乎是被利刃凌亂地戳著,她的孩子,為何都這般命苦。漸漸地,她只覺胸口都要透不過氣來,眼中酸澀,幾乎要泛出淚來。她的孩子來到這世間尚且不及兩月,可他們的母子情分卻要盡了。
窗外細雨綿綿,夜風肆意穿行而過,滿園花樹被風攜過,輕觸聲激盪蓋過了細雨潺潺,聽在耳中已是異常煩躁。
風離澈說的極時,如果她此生都不能再回風晉皇朝,那麼長痛不如短痛。而且,風離澈為人言出必行,允諾出兵相助,那風離御的復國更是指日可待。
抬眸,時上他一雙深邃不可測的眸子,她明白,他在等她的答覆。
深深吸一口氣,她起身復又關上長窗,晃動的燭火幽幽暗暗,她的面容在燭光裡摸糊不清,像沾水化了的墨跡一般。坐定,她緩緩端起面前的藥碗,鳥黑的湯藥,排斥那令人作嘔的味道,她一口一口小心的喝著,徐徐嚥下。每一口,都帶著無盡的苦澀與錐心刺骨的痛,可她就要這般牢牢記住,永生不忘。
飲畢,擱下手中藥碗,她逕自取出腰間絹帕,仔細拭去嘴角殘餘的藥汁。
隨著她喝盡那碗藥汁,每一滴的嚥下,都彷彿將血色自風離澈深刻英俊的面容之上緩緩刻離,整個人似被深深的哀痛浸透,不可自撥。他幾乎不敢相信她就這般輕易妥協了,為了風離御的江山,她就這般輕易的妥協了,甚至連一句懇求拒絕的話都沒有,亦是沒有絕望哭泣。
其實,他給她的不過是一碗普通的安胎藥而已,他只是想試探一下,究竟她時風離御,用情有幾深。
他的胸口彷彿被巨石堵住,說不出的窒悶,那樣的窒悶漸漸被絕望取代。他突然後悔了,他不應該試探的,那樣的試探,只會令他更加的無望。
試問,如此的深情,如此的義無反顧,又豈是區區時間可以磨滅撫平的?只怕這樣的愛早已是深深刻入她的骨髓之中。
這不是他想要的,他想要她的心,卻絕不是建立在她的苦痛之上。他們情深如斯,他突然覺著自己仿若是多餘的,而他所做的一切,沒有絲毫意義。
煙落的面頰漸漸蒼白如秋日碧湖之中已是調盡的殘荷,隱隱有熱淚從她乾涸而空洞的眼窩中緩緩流出,似燭淚一般滾燙滾燙連珠般落下,燙穿了她早已是受傷的身心。
輕輕一笑,那樣的笑淒絕楚楚,她緩緩道來:「澈,你知道麼?其實,他也曾經這般端了一碗紅花給我。那是我們的一個孩子,就這樣自我的身體之中流逝了。」
風離澈微微回神,有些意外,有些怔仲道:「他?你是指風離御?為何會這樣?」他不明白,風離御不是極喜愛煙落,又為何要打落他們的孩子。
煙落輕輕拭去眼角頹然的淚痕,靜靜道:「因為那時,先皇被奸人所害,昏迷不醒。後來的司天監莫尋言需要一名生辰入字相符之女子入宮沖喜。自然那名女子便是我,其實那時的我已然懷有身孕,抗旨不尊便是一個『死』字,會連累他,亦會連累尚書府,所以只能犧牲我腹中的孩子。」
風離澈微瞇了眸子,憶起當日他帶兵宮變時她痛心質問他的一幕,臉色漸漸鐵青,極力平息著胸中的怒氣,克制著反問道,「所以,你一直認為是我害你入宮的,認為是我害死你腹中的孩子,才那樣陷害報復於我麼?」
長窗似乎沒有關緊,突地被風又吹開,落地帷幕被風吹得糾纏在一起,輕撫上來,惹得煙落一陣瑟縮,她黯然垂道:「是的,我一直以為是你,畢竟當時從表面上看來,從此事能獲益最多之人,莫過於你。」
風離澈冷哼一聲,只道:「此等下作之事,我才不屑為之,風離御未免太小看我了,昔日我雖於他爭奪皇位,只是不想令母后在天之靈失望罷了,亦是不願讓司凝霜如意。」
她低低垂,輕輕攪動著裙擺的金線流蘇,徐徐道:「你受封太子的那日,晚上宴席之後,我在醉蘭池邊一處極偏僻之地,見到你與莫尋一道,似在商議著什麼,當時我聽到你問他,讓他去辦的事,有沒有辦妥。而我的入宮顯然是一場陰謀,身為當時進言的司天監莫尋,脫不了干係。」
「所以,你就更加認定我與莫尋是一路之人,認定了我參與構陷你入宮一事。」他挑眉,冷聲問道。
煙落頷,濛濛細雨從窗間灑落,有清冷蕭疏的意味,和她的頭腦一樣冷靜而清醒。她娓娓道:「是的,入慎刑司一事令我不願再坐以待斃。而那日聽見你與莫尋談話更是堅定了我要助他登上皇位,從此不再任人宰害。所以,我才假意接近你,故意教你以為我的手已是因著杜進的用刑廢去,令你內疚。當時,我只是想著,以彼之道,還治彼身。讓你同樣是因為我的緣故,失去先皇的信任,僅此而已。」
他突然緊緊握住她的手,手指那樣涼,像是寒冬臘月在冰水裡浸過一般,深深吸一口氣,平靜道:「那日,我與莫尋商談的是,如何借天象之說,重翻我母后冤死一案。所以是你誤會了。」
煙落點點頭,抬眸覷了他一眼,似水秋眸之中有著無盡的後悔歉意,道:「澈,對不起。是我太膚淺,太衝動,沒有深思熟慮,才會鑄成今日之大錯。其實,莫尋名喚完顏尋,是夏北國的四皇子,亦是日月盟的盟主。其實,我入宮沖喜一事,這一切原是慕容傲隔岸觀火,坐山觀虎鬥,坐收漁利的計謀而已。而我們,皆不過是落入他的圈套之中。」
他一言不,雙眸微闔,唇角緩緩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他素來最恨別人的欺騙,慕容傲,他亦不會輕易放過他的,將他玩弄於鼓掌之中,這一口氣,他亦是嚥不下去。
煙落見他不語,又瞧了瞧他的臉色,終於決定將所有的事實都告訴他,不再隱瞞,她輕咬下唇,有些尷尬道:「其實,在山中洞穴的那夜,我們並沒有……我只是在你的羊皮水袋之中下了一種迷幻劑『醉春歡』,令你產生錯覺而已。對不起,我一直都在欺騙你。」
燭火明亮,一絲一絲照在他的面上,他的神色極沉靜安然,只是眼角,緩緩生出一縷疲憊,漸漸不能自己,那樣的疲憊不堪最終凝成一抹淒然的笑容在唇邊。
緩緩依向身後冷硬的椅背,他苦笑道:「其實,我也曾經懷疑過。畢竟你對風離御一往情深,如何肯輕易失身於我。而且個中細節,我也沒有片刻鉅細印象。只是……」他突然止了話語,不再繼續。只是,他不願她告訴他真相,他寧可抱著那樣美好的一夜回憶,長日漫漫,如果沒有了那樣一夜的回憶,他要如何打寂寂時光?所以,他寧可猶自在夢中,也不願輕易醒來,可如今,卻連這樣做夢的權利,都不復存在了。
煙落將真相說出之後,心頭霍然一鬆,卻似一根緊硼的弦鄹然崩斷,反而空落落的更是難受,伸手摀住自己的小腹,預想之中的疼痛感似乎尚未到來,她不由哀涼一笑,道:「澈,話已至此,該做的我都做了,該說的我也都說了,只希望你能遵守自己的承諾,盡快出兵增援風離御。」
他的臉色在燭火之下顯得格外陰沉,寒聲道:「這是自然,我亦不會放過慕容父子那對叛徒。昔日我離開晉都,他們一路派人追殺我,窮追不捨,不就是想阻止我糾集舊部麼?將原本我的權勢盡數落至他們自己手中,他們打得如意算盤,也該是到算總賬的時候了。」其實,他早已經集結大軍,不日便準備揮兵北上。
煙落輕輕吁出一口氣,如是,她便放心了。眉心微皺,她低聲道:「你的藥,尚未起效。能否請你離開,我想自己一個人靜一靜,再多陪陪我的孩子一會兒,這也是……我這個無用的母親……唯一能做的了。」她的話語嚼著無盡的心酸,話音最終湮沒在蜿蜒漫至唇邊的淚水中,澀澀的苦,直滲入心肺。
他突然支起身,一臂攬過她,將她擁入懷中,摟得那樣緊,堅硬的下巴抵著她的額頭,似想將她樓入自己的骨血之中一般,心中的軟弱與溫情在一瞬間噴薄而出,他顫聲道:「煙落,那只是一碗普通的安胎藥罷了,我,怎忍心傷害你呢……我……」他突然卡住,那句,『我愛你』,他說不出。,亦是不能說出口,說出來亦是徒增彼此間的煩惱罷了。
心中無望,一次,他覺得這般無望。她一心愛著風離御,滿心皆是,如何能再有他的一席之地?即便他可以用時間去換來與她之間的脈脈溫情,可是她與風離御之間刻骨銘心的愛情,要如何消減一分?
也許,他能得到她的感動,也許他能得到她的相守,可是那要她付出多大多沉重的代價?與心愛之人兩地相隔,與自己的兒女永生不得相見。那於她,會是何等的劇痛?她如此嬌柔纖弱,命運已是令她承受了這麼多苦痛,還要再承受幾多?
如果此前,是命運苛待她,可如今卻是他一手造就的。
也許,是他過於執著了。也許,是他過於殘忍了。也許,是他為難她了。
他愛她,所以他不希望她痛苦,不希望她掙扎,不希望她絕望。通
瞧著她精緻如玉的臉龐,似有塵埃般的輕煙在眼前飄過,腦中突然回憶起,初次見她之時,茫茫人海,琳琳琅琅燈影晃動,她身姿翩翩,穿梭在了潮潮人流之中,月色如銀,落至她的身上,恍若一隻小小白狐,逼落人間。
是他,錯過了。
當時收到內線密報,他知曉七弟在臨仙畫舫之上定是布下了天羅地網,他明明知道,她會是那撲向燈火的飛蛾,他明明知道的,卻沒有加以阻止。他的一貫孤清,令他總是冷眼旁觀。不想,那樣的冷眼旁觀,竟是令他痛失摯愛。
黯然垂,他更緊地擁住她,反覆呢喃道:「煙落……我好後悔……」他的聲音支離破碎,皆是掩飾不住的灰心與傷痛。原來,人生便是這般,不容你後悔,亦是沒有二次機會,錯過了便是錯過了,命運不可逆轉。
煙落甫一聽見風離澈給她飲下的竟是安胎藥,不免愣了又愣,心口有錯落的感覺,彷彿縱身躍入大海之中,漸起龐大而跳躍的雪白水花,一如她此刻震盪的心緒,優若夢中。他沒有要傷害她的孩子,他竟然沒有,是的,他待她那樣好,從來只有自己欠著他的,而他何嘗真正忍心傷害過自己?
側眸望入他幽深的眼眸之中,感動在心底緩慢延伸,一分一分浸透她的全身,她的眸中已是滿含氤氳霧氣,盈盈欲落,啞聲喚道:「澈,我……」
他以唇封緘住她的話語,感受到她並未反抗,他逐漸加深了這個吻,曾經無數個夜晚,他在夢中想起這樣一張容顏,無論是在被圍堵追殺的日子,還是在南漠國寂寥而又清淨的日子,還是坐上了冷硬高高在上的王座之上,他的眼前,總是會時時清晰浮現出這樣的一張容顏。
突然,他不是那樣恨她的欺騙了,只因若是沒有她那樣的蓄意接近,他如何知曉自己也是有著七情六慾的,他如何能切身感受這樣纏綿怵側的愛情,他幾乎一直以為自己是冷血的。
此刻,一個吻而已,他只想要一個吻而已。
他只想要一個纏綿悱惻的吻,從今以後,年復一年,橫亙四季朝夕,無數個漫長的日日夜夜,溫暖的,寒冷的,陽光的,黑暗的,暴雨的,風雪的,總有能令他懷念的人,總有能令他懷念的事。
他只得放手,他不得不放手。她是別人的妻子,她是別人的娘親,他留不住,留不住她的心,留住她的人,也是毫無意義的,又何必教她傷心呢……
雙眸睜開,他輾轉纏綿的吻著她,十指已是深深插入她如黑緞般垂落的長之中,目光流連地瞧著她容顏的每一處,只想將她深深刻入自己的心中,永不抹去。
以此一吻,與她作別,心,再無所求。
半分清醒,半分迷醉,煙落已是漸漸無法思考,只能默默承受著他的溫情,感受著他的輕顫,她不知他為何會那樣震顫到不能自己,直牽動著她亦是顫抖若風雨中飄零無依的一片樹葉。
一吻結束於他的輕喘離開,他擁住她,久久不願放開。
只是突然,殿門似是陡然敞開。
吹進一室雨後的清新的空氣,夾雜著幾分秋涼之意,而那樣一聲陡然撞開殿門的「砰」的一聲巨響,驚動了屋中相擁的兩人。
風離澈蹙眉轉,但見是南宮烈正立於殿門之前,一臉焦急之色,直接道:「澈兒,你暫時不能與她大婚,我必須去風晉皇朝晉都一趟,有件很重要的事,我必須要親自去確認一下。」
卷三丑顏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