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傍晚,風離御自濛濛細雨之中策馬而來。
天尚未全黑,只一味暗沉,皇帳之中,煙落已是早早點上了蠟燭,一雙紅燭如雙如對,明媚如情人含情相視的剪水雙瞳,幽幽跳動著。
他甫一踏入皇帳之中,她已是溫然迎上,微微一笑,便伸手替他解下肩處的黑錦披風,仿若等候自己丈夫回家的小妻子一般。輕輕推一推他的手臂,低語如呢喃,「御,前線軍情如何?情況好不好?」
他一臂勾過她,話語裹在綿密如雨的親吻裡,清涼如同此刻帳外小雨,「一切都很順利,你不要擔心。」愈吻愈是動情,他逐漸加深了這個吻。
她羞怯閃躲著,小臉已是飛上石榴色,瞬間漲得通紅,低啞著聲道:「御,天還亮著呢,你別這樣。」愈說聲音愈是低了下去,到最後,已是低不可聞。
她這樣的神情,脈脈的嬌靨,含羞的風情,令他的心中極是愜意。只邪肆一笑,他輕輕咬著她小巧玲瓏的耳垂,低聲暖昧道:「那你的意思是,要等晚上了?」
一縷滾燙的緋紅倏地竄至耳根,幾乎要焚燒起來,她尷尬地嬌嗔道:「你胡說些什麼呢,我才不是那個意思。」
今日的他穿一襲黑色滾雀金邊錦袍,低頭突然瞥見他的袖口似不慎勾破一處,拉過他的手,她微微蹙眉,忙問道:「怎麼了,你怎的這般不小心,好好的袍子勾破了這樣一處,手有沒有受傷?」
他背過身去,徐徐脫下外衣,隨手扯過一件家常的淡青色袍子穿了,回眸淺笑道:「沒事。許是今日去山谷親視地形時,不慎被灌木荊棘叢勾破了。一件衣裳而已,不值什麼。」
煙落只抱著他的黑色錦袍,站立著,仔細翻了翻袖口,頗為心疼道:「這樣好的一件雀金袍子,價值千金呢。我先替你縫一下罷,看看還能不能補好。」
坐回軟榻邊,挑了一盞燭火放在床榻邊的案幾之上,她取出針簪,自他黑袍袖口反抽出一縷雀金絲線,繞了一繞再穿進去,照著原先的六和鳳尾雲紋,挑起針腳仔細縫了起來。
帳外的天漸漸黑了,襯得室內燭火益顯得清亮起來,將她凝認真的影子長長拖曳至青綠色的帳壁之上,更添一抹溫馨之意。
風離御挨著她的身側徐徐坐下,只看著她一針一線的縫著,那樣細密的針腳,用的尚且是衣裳原來的絲線,縫過之處,再也瞧不出一絲一毫破損的痕跡,吻合得天衣無縫,仿若天生就是這樣一般。
如此精湛的繡針之術,她的女紅,比宮中織錦局的掌制宮女都要遠遠勝出數倍,她是如此的心靈手巧,教人欣賞。她的亂針繡法,她的雙面繡,她的微型刺繡,他都一一見識過,無一不令他驚歎。
此刻,瞧著她像個小妻子一般替他縫補著衣服,甜蜜的滋味如三月裡的薔薇之花般緩緩爬上牆頭,他心中一暖,不由自主的一臂將她攬入懷中,柔聲問道:「煙兒,你的刺繡,是誰教你的?是你娘麼?」
煙落側眸瞧了他一眼,微微一笑,搖搖頭道:「我娘並不擅長女紅,只會繡些尋常家用而已。」
「哦。」他應聲道,在她的額際梢處輕輕落下一吻,想一想又問道:「那你這一手技藝爐火純青的吹簫呢?還有琵琶,還有跳舞,書畫又是何人所授?是你娘麼?」她的多才多藝,他皆一一領教過,心中突然很感興趣,她的娘親出身雲州歌伶院,琴棋書畫應當會一些罷,不知是不是她的娘親親自所授。
煙落想一想,答道:「娘親其實只善歌唱,歌喉細膩無比,宛若天籟,聽之令人忘俗。至於琴棋書畫只是略略所通罷了,並不精通。」
燭火映照得人的心境溫潤如白玉華澤,風離御的聲音亦是溫柔如春水,「那你一定也會唱了,我還從沒有聽你唱過一曲,不如,你現在唱上一曲讓我聽聽。」他突然來了些許興致,她的針線刺繡巧奪天工,她的琵琶聲聲如珠玉落盤,她的舞姿蝙躚如蝶兒在花叢中盡情歡悅,她的畫大氣沆瀣如行雲流水一般,只是他還從未聽過她的歌喉,她說起話來聲音若三月間風鈴輕搖,泠泠輕響,不知唱起來會是何等的甜美醉人。
煙落低低垂,搖一搖頭,只歉然一笑道:「御,我不會唱。小的時候,娘親曾經想教我唱歌,只是試了一兩個音後,娘親說我的嗓子沒有天分,此後便沒有再學了。」
手中的衣裳已是縫補完,她將針腳繞成一個如意結,低頭用力咬斷線頭,黑色雀金錦袍遞至風離御的手中之時,已是再看不出絲毫破損痕跡。
他的手憐惜地按在她的手上,輕柔道:「你是我所見過的,最有天分的女子。」他的聲音清淡而悅耳,徐徐繚繞在了煙落的耳畔。
其實,若說心中沒有半分疑惑,亦是假話。聽聞煙落的娘親在她兩歲之時自雲州來到晉都,後樓封賢認下煙落她這個女兒。只是,這麼多年來,她的身份總是備受爭議。
他疑惑的是,煙兒的娘親不善女紅,亦不善琴棋書畫,只會唱歌,可煙兒卻與她的娘親恰恰相反,大相逕庭。難道,煙兒的多才多藝,皆是承襲於樓封賢?可這似乎也說不過去。煙兒的娘親李翠霞他不是沒有見過,美是美矣,卻美的媚俗,絲毫無氣質可言,性子亦是俗不可耐。很難想像,這樣庸俗的母親竟能生出性子如此淡雅、氣質如此清新的女兒來。
他的煙兒,淡雅之中透著一分與生俱來的高貴氣質,清冷之中透著一分堅韌,溫婉之中透著一分小女人的柔媚,美的驚艷,美的清新,宛若一朵桅子花緩緩綻放,令人見之忘俗。而她,便是這樣多矛盾的完美結合,令他深深沉醉其中,無法自拔。
轉眸,瞥向身旁擱著的已是縫補好的衣服,他輕柔的笑了,如果日子,每一天都是這般平淡而又溫馨,那該有多好。
煙落緩緩伏身於他的膝上,長長的頭隨意披散著,半點妝飾也無。他淡青色的衣衫有柔軟伏貼的質感,緊緊貼在了她的皮膚之上。
安靜地相對,時間都彷彿停滯了一般,不願前行。
他將她攏於懷中,手指憐惜地穿過她的如流波一般微有光澤的青絲,徐徐開口問道:「煙兒,你此次和莫尋在一處,可有見到無憂?」戰事紛亂,他們的一雙兒女皆不能在身邊,這恐怕是此時此刻最大的遺憾了。
只是,如今慕容成傑固守天險,牢牢佔據著晉都,這樣苦熱的戰爭,也不知何時才能結束。遠處天邊懸掛著的月兒,已是圓了一次又一次,只是不知何時,他們才能真正的閤家團圓。
她仰起頭看著他,他的下巴有新劃過的青郁的色澤,像是清晨日出之前那抹微亮的晨光,略略遲疑了下,她開口道:「見到了,莫尋其實並沒有將無憂送去夏北王庭,而是將她留在了涼州。無憂她,很是可愛呢。」她有些猶豫,不知無憂患有先天性心悸的事,她該不該告訴他呢?如今前線戰事逼緊,是否不應當再分他的神了。
風離御輕輕歎一口氣道:「無憂,生下來時,我只匆匆見了一面而已,那孩子長得像極了你,很美。也不知如今長大些了沒有,也不知莫尋是否會好好照顧她。那日與他決鬥,當時我背後的箭傷又是復裂,加上戰事臨近,不能久留,否然我一定會將無憂要回來。」
她的身子微微一震,唇邊依舊是淺淺笑得溫婉,可卻難掩心底的酸澀苦楚四溢,像是含了一枚極青的梅子在口中,吐亦吐不出,吞亦吞不下,只得任它酸在口中,澀到心裡。她真的不知道,她的無憂,還能和他們團聚麼?又何時才能團聚?
他似感受到了她的異常,俊眉緊蹙,輕輕托起她的下穎,溫潤如水的鳳眸深深凝視入她的眼底,她的眼睛是騙不了人的,那樣的淒然無助寫的是清清楚楚,心內一震,他顫顫開口問道:「無憂,可是有什麼事?」
煙落轉眸,望向微微顫動的燭火,那樣的輕顫彷彿能映照出人生的無奈,他是無憂的父親,如何能瞞得了他呢。即便此刻瞞住他,又能瞞得了他多久呢?
再次緩緩伏身,她緊緊擁住他頎長挺拔的身軀,低聲歎道:「無憂患有心悸之症,是先天之症,這世上也許只有莫尋才能治好她。」略略抬起頭,她強自扯出一抹寬慰的笑容,輕聲道:「所以,御,你不要過於擔心,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先天的心悸之症?怎會這樣?」他似是一驚,突然將煙落自膝蓋上拉起,復又望著她,眉心突突一跳,似是風熄滅燭火前的驚動,顫著聲疑問道:「難道是那一次,我不慎用金令牌砸中了你的腹部,那日你流了那樣多的血,會不會是這個緣故……」
她急忙摀住他的薄唇,搖一搖頭,極力壓住心頭的忐忑與驚動,柔聲道:「胡說,不是的,莫尋說不是的,你別逕自胡思亂想。」事已至此,雖然無憂之事他們都有責任,可她不願他再如此自責了。眼下,於他最要緊的事,是收復晉都。至於其他事,日後再從長計議。
風離御順勢環擁住她,額頭抵著她的額頭,他的聲音中帶著一絲澀啞,低歎道:「終究是我令你受苦了,你懷著咱們的孩子是那樣的辛苦,我不能陪在你的身邊,也沒有讓你過上一天舒心的日子。」
輕輕歎息一聲,他撫著她的背脊,聲音似柔軟展開的一匹絹綢,道:「煙兒,跟著我,你過得很辛苦麼?」終究,是他將她拉入這樣一場暗無天日的皇位爭鬥之中,是他的私心,想要徹底佔有她,才會令她深深陷入局中。
她緩緩滑下一寸,頭抵在他的胸前,靜靜道:「御,若真有辛苦,如今我已是甘之如飴。只是,我希望,你不要再瞞我這般辛苦了,我不要獨活,只想與你同生死,共進退。」他是那風晉皇朝高高在上的皇帝,而她是他的皇后,他身負的沉重責任,亦是她不可推卸的責任。不論會有多麼辛苦,她都希望能與他一同分擔。
他的下頜抵在她的額上,鬍渣硌在肌膚之間,刺得她酥酥地麻癢,只聽他柔聲道:「煙兒,就快結束了。再不會辛苦了。」
她不語,只是安靜閉上眼眸,頷回應,風風雨雨,經歷了那樣久,湛藍的天空,終於要見彩虹了麼?
她的手停留在他的手心之中,默默感受他手心傳來的溫度。他的肩膀堅實而穩固,她依依靠著他,聽著他的心跳聲沉沉入耳,舒心而又安適。
「煙兒,不要離開我……」突然,他似輕聲低喃了一句,縹緲若雲煙,一吹即散。
煙落沒有聽得十分真切,復抬,看向風離御,柔聲問道:「御,你剛才說什麼?」
他的目光帶著一絲憂鬱的色彩,旋即卻被清潤取代,她清晰地看到他眼中自己的身影,即便帳外漫天星光再璀璨,亦璀璨不過他眼中執著的明光。他微笑著,搖一搖頭,道:「沒什麼。」
燭火搖曳週遭,偶爾迸出一點火星,卻明燦如流星劃過。她微微側,他溫暖潔淨的氣息裹著他的吻鋪天蓋地覆蓋了下來。
錦衾太光滑,彷彿是不真實一般,貼在肌膚之上激起一層奇異的麻麻的粟粒,雪白輕軟的羅裳委委安靜垂地,週遭裡靜得如同不在人世,那樣靜,靜得只餘細雨綿綿打落在青帳之上的潺潺低吟。
一聲,又一聲,像是要驚破纏綿中的綺色歡夢般。
她的身體漸次滾燙起來,彷彿有熊熊烈火自心間燃燒,他的吻越深越纏綿,正在難分難捨之際,忽有冷風帶著雨後清新的芳草氣息徐徐灌入皇帳之中,煙落自迷醉之中艱難分出一縷神,自屏風後的縫隙間隱約瞧見竟是風離清撩簾踏入了皇帳之中。
「轟」的一聲,她的腦中瞬間一熱,雙頰立即燒紅如熟透了的蝦子般,用力推一推正欺壓在她身上猶不自知的風離御,而他邪惡的手掌已是探入她的小衣之內,肆意游移著。
用盡全身的力氣,好不容易才掙脫了他,她低聲道:「御,是九王來了呢,你快放開我。」
風離御神情極是懊喪,蹙眉猛地甩一甩頭,深深吸一口氣,撫平著自己凌亂急促的呼吸,正了正自己微亂褶皺的衣襟,徐徐起身,步出屏風。
煙落亦是慌忙理一理微亂的長,將小腰間被他解開的扣子一一繫好。
聽起來,風離清的腳步似是愈來愈近,雜亂錯綜,彷彿還不止一人。她的心中難免有些尷尬緊張,最後一粒扣子竟是扣了三次方才扣上。
終於將自已打理好,她自九轉屏風後低垂著頭緩緩步出,只見湖綠的輕縐裙邊銀光一閃,應當是一名女子,驚訝抬眸,只見竟是玉婉柔跟隨著風離清一同入來,懷中尚且抱著一個藍色襁褓,看來玉婉柔連涵兒也一同帶來了。
玉婉柔似是沒有想到煙落竟會在此,一時間怔怔站在那裡,瞧著煙落的臉色潮紅未退,又是與皇上一同自屏風後出來,她是過來人,怎會看不明白,一時間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只是尷尬地拉一拉風離清的袖擺,給了他一個暗示的眼神。
風離清今日只穿了件尋常的淡紫色的軟綢長衣,更顯溫和,淺笑一聲,打破了這略為尷尬的沉寂,一臂攬過立於身側的玉婉柔,喜不自勝道:「皇兄,這是我未過門的妻子玉婉柔。眼下,攻下晉都恐怕非一朝一夕之事,所以我讓柔兒想辦法將涵兒一道帶出了晉都,與我們的大軍會和,也好相互有個照應,免得涵兒滯留在城中,在慕容老賊的眼皮底下,總是危險。」
風離御英挺的雙眉間晃過一絲恍惚。涵兒,是他在御苑之中那一夜醉酒後所犯下的錯誤,他至今不知要如何去面對涵兒,這個橫亙在他與煙兒之間的孩子。他甚至從未曾仔細去看過一眼。雖然將涵兒留在皇宮,他其實也作了細緻的打算,可終究是沒有像對宸兒和無憂那樣的在乎。他更是沒有想到,煙兒竟會隻身闖入皇宮中將涵兒救出。其實,煙兒大可不必多此一舉,他雖再是不喜涵兒,也不會放任涵兒自生自滅。
風離御怔愣片刻後,方才回神,只淡淡「哦「了一聲。旋即又上下打量了下玉婉柔,最終將目光落定在了風離清的身上,挑了挑俊眉,打趣道:「看來九弟你終於找到她了,也不枉你這三年來的癡情,苦苦尋覓那麼久。」
玉婉柔聽得,只把頭深深地低下去,道:「民女玉婉柔,見過皇上。」說著便要直直跪下去。
風離御一臂抬手阻攔,溫和一笑道:「都是自家人,何必那樣多禮,九弟與朕的情分匪淺,你如今可是朕的弟妹。」
煙落上前一步,將涵兒自玉婉柔手中接過來,瞧著尚在熟睡中的小小嬰兒,唇角不由自主的逸出一縷淺笑,如今涵兒也在身邊了,映月唯一留下的一點血脈總算是保住了,相信此刻長眠於地下的映月也該安心了。
適逢樓征雲聞訊趕來,入了皇帳,他脫去一身帶著些許綿密雨珠的斗篷,喜不自勝道:「皇上,方才聽聞九王將涵兒自晉都內迎了來,我這才趕著來看上一眼。」
風離御略一頷,想一想,突然道:「征雲,將煙兒的娘親也從青州接過來罷。」
樓征雲一愣,旋即明白,眸中閃過一絲感激,道:「多謝皇上休恤。」如今南漠國大軍壓境青州,青州危在旦夕,皇上這麼做無非是想保全他們一家,其用心不得不教人動容。
風離清側眸打量了下樓征雲,多日不見,他黑了,亦瘦了,素昔溫潤的面龐被邊境的罡風刮得稜角分明,雙眸似凝聚了邊地如鉤冷月的精銳寒氣,更添幾許剛毅,與自己印象之中的文官樣子相去甚遠。見樓征雲仍是一臉動容,呆呆站立著不知所措,他不禁出聲喚回樓征雲的神志,眉眼間皆是濃濃笑意,道:「征雲,想來你應該還沒有瞧過自己的外甥罷,還不趕緊去抱一抱。」
煙落含笑將襁褓遞向樓征雲,手中微微一鬆,樓征雲已是將涵兒自然而然接在懷中,他似抱著瑰寶一般,小心翼翼的,口中溫柔地哄著。愛憐地伸出一手撫摩著涵兒如蘋果般紅潤的面頰,仔細瞧了瞧,語調溫暖而平靜,道:「涵兒的臉型輪廓,以及唇形都像極了映月小時候。」他的妹妹映月因難產而死,可他竟是連最後一面都未能見到,這一直是他心中抹不去的一處劇痛。畢竟,映月是他自小就一直捧在手心之中疼寵的妹妹啊。就這樣香消玉損了,不過還好,還有涵兒,總算是他心中僅剩的一點寄托。
許是感知到樓征雲愛憐的目光,涵兒安靜地睜開眼來,轉動著黑葡萄般的瞳仁好奇地看著他,須臾,露出一個極甜美的笑容。
玉婉柔見著這般溫馨的場面,心中不禁生出無限溫暖繾綣之意,湊上前道:「到底是外甥見了自家舅舅,格外的親厚呢。我瞧著這孩子長的並不像皇上,倒是有幾分舅舅相呢。尤其是那闊眉,許就是像舅舅。」
風離清亦是好奇地湊了上來,仔細瞧了一眼涵兒,又是瞧了一眼樓征雲,兀自搖一搖頭,擺擺手道:「不像不像,征雲雖是闊眉如刀斧,可是這涵兒的闊眉卻是狹長,尾角略略帶稍,飛舞濃密如劍,還不若說是劍眉來得貼切呢。」說罷,又是仔細覷了一眼,他呵呵一笑道:「這樣的眉毛,倒是讓我想起了尉遲凌那個傢伙,劍眉飛舞,就是這個模樣。七哥,看來你的皇長子日後頗有成大將的風範呢,自當好好培育才是。」
說者無心,聽者有心,風離御聞言狠狠一怔,目光倏然看向樓征雲懷中的孩子,眸中灼灼似有探尋之意。他一次如此仔細去瞧涵兒,狹長的闊眉,尾角帶稍勾起,飛舞濃密如雙劍橫亙,簡直與尉遲凌如出一轍。
以前,他從未仔細看過,所以他竟是從未現,今日風離清一句無心之語,令他頓時恍然口如今仔細看起來,涵兒不但是眉毛,連那寬邊的耳垂也是十足十的像尉遲凌,難道是?
煙落似察覺出風離御的異樣,見他神色異常凝重,不由擔心地出聲詢問道:「御,你怎麼了?」
風離御微微失神,怔怔道:「我在想,涵兒會不會不是我的孩子,而本就是尉遲凌的孩子。所以才會如此的像。」
語出,四下所有之人皆是一片震驚。
樓征雲雙眸圓睜,彷彿不可置信一般,愣愣道:「皇上,此事事關妹妹名節,皇上可不能戲言,這日後要教涵兒如何在皇宮立足?」
風離御突然緊緊握住煙落的手,他的指尖略略有些冰涼,輕輕碰到她的手腕,感受著她單薄皮膚下正跳動著的溫熱脈息,似漸漸急促起來。
一陣朦朧的記憶在煙落腦中徐徐升起,她猶記得,映月去的那一晚,陡然打開的空洞的殿門,目光的盡頭,是踏著沉重步子而來的尉遲凌,那樣的每一步,都好似平地生驚雷,而那樣哀慟的神情,每一步皆是重重踩踏在了她的心中,至今回想起來,呼吸之間都滿是焦灼的痛楚。
這尉遲凌與映月,會是什麼樣的關係?為何尉遲凌會去見映月最後一面?他們又都說了些什麼?
若不是經旁人提醒,她也許永遠都不會去懷疑映月,可是涵兒長的的確與風離御無半分相似之處。她原一直以為涵兒生的像母親而已,如今看來,也許真的是另有隱情也未嘗可知。
風離御深深吸了一口氣,平聲道:「其實,尉遲凌一直心儀映月。旁觀者清,我自然是知曉的。昔日司凝霜為了拉攏樓封賢,非要我納映月為妃,我心中本是不願,無奈又不能拂逆父皇之意。權宜之計,我只想著暫時先這麼著,等日後我登基即位,再將映月完璧歸趙於尉遲凌,這樣也不會傷了我們多年來兄弟之間的情誼。」
頓一頓,他的眉眼略略低垂下來,似白鳥收攏了潔白的翅膀,道:「如果不是在御苑之中,那夜我喝多了酒,誤將映月當做了煙兒,也不至於會有今日,害的映月難產而死,尉遲凌則是心碎離開。可是,我心中其實一直懷疑,那夜我雖是喝多了酒,但應當不至於沒有一絲一毫的印象罷。我是男人,怎可能自己做過什麼著實沒有半分記憶?當時我早上起來之時,只覺得整個人頭漲欲裂,昏沉沉地什麼都想不起來。」
樓征雲清俊的神色閃過一縷深深的失望,他竟從不知映月之事,個中有如此多的曲折,而映月的性子,其實他是清楚瞭解的,雖看似開朗活潑,可這樣的性子其實更容易鑽牛角尖。
玉婉柔緩緩啟口道:「皇上,會不會是被下了藥?其實只要區區一點點的蒙*汗*藥,便能有這樣的效果。」她在風月場中沉浮多年,這樣的事見了太多太多,不足為奇。
「蒙*汗*藥?」風離御緩緩閉上狹長的鳳眸,凝神仔細尋思起那一晚僅剩的點滴記憶,突然道:「當時,我記得酒都喝完了,是映月去隔壁房中取來一壺青梅酒,我喝了幾杯之後,便再無印象了。」
玉婉柔輕輕笑一笑,頷道:「就是這樣了,有一種蒙*汗*藥是無色無味,混在酒中,片刻便起作用,且很難被察覺,更何況皇上當時已是喝多了。」
樓征雲聽罷,已是一臉慘白,想不到映月真會做這樣的事,她怎會這樣糊塗。
帳中燭火微微跳動著,有溫淡柔和的光芒明媚地拂過煙落清爽的眉眼,她凝神瞧著涵兒,神情專注,似是不知該如何開口。她竟不知此時心中如何作想,映月的事其實始終如一塊大石壓制在她的心中,如今,她彷彿覺著整個人輕鬆一段。
風離御輕輕拍一拍樓征雲的肩,正色道:「我不會怪罪映月,若不是那夜的誤會,我本就想成全她與尉遲凌。其中緣由相信只有尉遲凌心中清楚,我即刻修書一封給他,問清楚個中緣由。若果真如此,我便向天下昭告涵兒因病離世,再改名換姓,將他歸入尉遲宗室。這樣,一來不會折損了映月的名聲,二來也能使尉遲家族一脈香火得以承嗣。尉遲凌為人極是癡情,想來此生是不會再娶了,如果真是這樣,也能令我心中寬慰些許。」
頓一頓,風離御突然生了幾分感歎道:「只是可惜映月無法入尉遲家的宗室了,總不能……」
煙落輕輕搖一搖他的衣袖,柔聲道:「御,妹妹一心繫於你,若是再沒了這身後的名分,只怕她在地下也無法安寢呢。」
樓征雲又是瞧了一眼懷中的嬰孩,幾個月大的孩子,輪廓容貌已是極易分辨,他素來與尉遲凌交往頻繁,今日風離清真是無心一語道醒夢中人,眼下再細瞧,真是愈看愈像。他神情極是懊喪,又感念風離御的大度,只拱手道:「多謝皇上不怪罪舍妹之恩,征雲沒齒難忘。」
風離御一臂緊緊攬住煙落,只揮一揮手,語調十分輕鬆,道:「今日晚了,大家先各自回去歇息罷,明日還要共商軍情。」
轉眸又看向玉婉柔,道:「弟妹,涵兒便先交由你暫為照顧了。」
玉婉柔忙點了點頭,便抱著涵兒隨同風離清與樓征雲一同出了皇帳。
帳外連綿的春日小雨似是終於停了,雨後的濕冷清新似是吹散了滿室凝滯的氣息,嗅入鼻息之間的皆是令人神清氣爽的味道。煙落靜靜佇立門口,目送著他們離開。
涵兒有可能是尉遲凌的孩子,有了這樣的認知,她的心中竟是輕鬆無比的。他曾經允諾過她,將映月完璧歸趙,也許他是真的做到了。
風離御將煙落拽入帳中,神情頗為不滿道:「人都走遠了,你還瞧什麼?方纔你欠我的親熱,眼下已然天黑。我好不容易將他們都打了,你總該償還了罷,我已是等了那樣久。」
帳簾尚未放下,守衛的士兵就站在不遠處,他竟是說得這般大刺刺,也不怕教旁人聽見口她又窘又急,低聲道:「有人在外邊呢。」
風離御一把將她抱起來,笑道:「怕什麼,咱們可是夫妻,如今再沒有旁人擱在咱們中間了。今後,便只有我們一家四口。」他親一親她的臉頰,忽又搖頭道:「嗯,不對,不是一家四口,應是更多才是。什麼時候你再為我生一個皇子才好呢。」
她自是明白,他所謂的沒有旁人擱在他們中間,是什麼意思。如果映月的孩子真是尉遲凌的,那她與風離御之間便再也沒有旁人了。只是,她真的可以獨佔他一人麼?他可是一朝皇上,怎可能不納妃?
風離御瞧著她原本是欣喜的神色突然黯淡下去,不解道:「怎麼了?」
她環摟住他的脖頸,輕輕道:「你是皇上,等戰事平定了,終究要選秀納妃的。」愈說她愈是將頭埋入他的脖頸之間,淡淡的龍涎香味瞬間盈了滿鼻,是那樣的令人舒心。自古以來,男人三妻四妾再正常不過了,即便爹爹也是一妻一妾,她從不知自己竟是心胸狹窄,如此不能容人,以前即便自己的妹妹是他的妃妾,她都難免吃心,更不用說梅瀾影了。
他似是明白了她的心事,只望著她,眼眸中牢牢固定住她的身影,彷彿有灩灩無盡的刻骨柔情在流轉生波,連她的身影亦被映照得流光宛轉了。
突然,他邪氣的笑了起來,微屈起兩指夾住她嬌俏的鼻子,她本就置身在他的懷中,更是無處可躲,只得被他掐的俏臉憋得通紅,好不容易才掙脫,忙大口大口地吸著新鮮的空氣。
他額頭抵著她的額頭,輕輕笑道:「你是在吃醋麼?小東西。」言罷,已是在她的額間落下一吻。他的嘴唇,有細膩而飽滿的紋路,貼著她的額際是那般溫潤柔軟。
煙落大窘,竟是有些不知所獵。
風離御只輕輕托起她光潔的下頊,目光溫暖而堅定,字字鄭重道:「男兒一言九鼎,三千弱水,我只要煙兒一人。我允諾你,一生一世一雙人。」他的語氣肯定如山頂懸崖置放千年的磐石。他的十指與她的十指牢牢交握,彷彿有無盡的承諾都被握在這雙手心中了。
他的語言字字在耳邊迴盪,輕緩如時下暮春四月的風,徐徐貫入她的耳中,來不及細細品味他話中含義,一滴晶瑩已是徐徐滾落下來,溫熱地流到脖頸裡,卻暖遍了全身,心上有蓬勃的喜悅轟然開放,就如春日裡一樹一樹的花樹在她眼前勃然開放,開出無數聖潔的雪白花朵。
一生一世一雙人,他們真的可以麼?
她知道,他說的,一言九鼎,一定能做到口昔日他承諾她,「我為皇,你為後。我為匪,你為寇。」他便是做到了,即便當時慕容成傑百般刁難於她,他亦沒有廢去她的皇后名分。
動情地摟著他的脖頸,她低聲抽泣起來,自從跟了他以後,她變得特別愛哭,幾乎要將她自小十幾年來沒有哭去忍下的淚水一併補回來。
「好好的,又哭什麼?傻瓜。」風離御一臉憐惜地瞧著她,雙眸一亮,突然似想起了什麼一般,道:「對了,梅瀾影……」
煙落頃刻間抬手,緊緊覆蓋住他的薄唇,堵住他下面的話,搖一搖頭道:「你對我情意如斯,我已是知足,不論從前如何,我都不會計較於心的。只是她的孩子,真不是我害的。你要相信我。」
風離御一聽,雙眸圓睜,當即翻一翻白眼,幾乎要昏厥過去,憤然移開她正摀住他唇的手,凝眉正色道:「我要告訴你的便是,那不是我的孩子,我也從沒有碰過她。他們要我入局,我不過是假意配合罷了。」他就知道,有些事,如果他想不起來去解釋,也許他可惡的小女人就會永遠憋在心中,一輩子都不會開口問他。從前,他是極其不屑為自己的行為去解釋的,可如今,他不願她一直誤會。
煙落微微愕然,一時竟不知該說些什麼,不爭氣的淚水又是不斷滑落,點點都融進他的衣衫之中,彷彿在他的胸前開了一朵又一朵明媚的小花,逐一綻放開來。
他親一親她的臉頰,突然湊至她的耳邊,邪魅地低喃道:「你不知自己有多迷人,你以為有了你以後,我還會想要別人麼?你讓我禁慾了這麼久,如今總該好好補償下我罷。」
他的氣息近在咫尺,煙落俏臉漲得通紅,微微掙扎了下,不想肩頭輕薄的衣衫已是鬆鬆滑落了半邊,直露出半截雪白的肩膀,而他滾燙的嘴唇,已是貼上了她,密密的熱。
「皇上!」帳外似有人很不識趣的突然打攪。
煙落大窘,低聲道:「御,有人在外邊呢。」
他嗯了一聲,嘴唇已是蜿蜒在了她清冽的鎖骨上,悶哼了一聲,朝帳外大吼一聲,「滾!」是誰這麼愚蠢,現在還來打攪,簡直是活的膩煩了,讓他知曉了是誰,明日一定連降他兩級,以洩心中之憤恨。
話音未落,他的手亦是沒有停過,她衫上的紐子已經被他解開大半,煙落只覺得心跳越來越急,漸漸無法呼吸。
帳外之人,似是焦急異常,什麼也顧不上了,連連又是喚了兩聲,「皇上」。
煙落自眩暈般的迷墮中微微舉眸,用力掙脫了他,勸道:「御,許是要緊的事呢。」言罷,她已是自他懷中跳躍落地,飛快地躲入九轉屏風之後,她這般衣衫不整的樣子,要是再教人瞧見了,可不想活了呢。
隔著九轉屏風,她隱隱聽見風離御惱怒的低喝聲。
「傅將軍,你最好是真有急事,不然朕一定將你大卸八塊。」
男子低沉而又焦急的聲音,字字傳入她的耳中,「皇上,大事不好了,南漠國已是揮兵北上,青州全線烽火告急!」
煙落倏然一驚,這南漠國在此時出兵,令他們腹背受敵,也不知是何意?
卷三殘顏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