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落聞言大驚,旋即與風離御一同奔了進去。偏殿之內,滿是濃重的血腥氣,燭火澈亮,卻只是多了陰冷之意。
映月的臉色像新雪一樣蒼白至透明,氣若游絲,彷彿一尾上岸太久脫水的游魚,輕飄飄地蜷縮在重重錦被之中。
如此脆弱的映月,煙落從未見過,印象之中的映月,一直是天真嬌俏的。而此刻,映月卻如同一朵即將凋零、被雨水澆得頹敗烏的菊花。
煙落上前輕輕揭開錦被,整床雪白的被褥全被鮮血浸透了。寒風自門縫間肆意鑽入,宛若把把尖刀狠狠插入她的心口,痛得說不出話來。
她只覺得心中極是重要的東西,正一點一點地無情地被剝離,再也尋不回來。
衛風一邊抹汗,搭著映月手腕的指尖不住地顫抖,似秋風中的落葉一般,突然厲聲朝身側的御醫大叫道:「快不快去拿還魂散來!」
片刻,衛風搭在映月腕上的手無力地垂落下來,眉間儘是沉痛的哀寂。低低沮喪道:「不必了……」
空氣中彷彿死水一般的靜,週遭的一切都與殿外的冰天雪地一樣,將每一個人的心仝然凍住。
煙落心中劇痛,失聲痛哭道:「快去拿還魂散來啊!誰說不必了!誰說不必了……快去拿最好的藥來!快去!」
青黛在一旁哀哀哭泣,哭聲帶著絕望,似粗壯的繩索般一圈一圈纏繞著煙落的脖頸,無法呼吸。煙落緩緩跪在映月的床前,握住她蒼白無力的小手,緊緊握著,彷彿害怕著,一旦鬆手,她就會從此消失一般。
風離御眸色漸漸暗沉,俊顏緊繃,不忍煙落過於傷心,輕輕將手搭在她的肩上拍了拍,一言不。
映月一雙美眸似恢復了些許往日的清澈晶瑩,看了看一直站於煙落身後的風離御,綻放一朵如春日絕美的微笑,婉轉道:「皇上……皇上,臣妾今日終於等到了皇上,來看臣妾。那麼,臣妾此生都無憾了……」
風離御聞言,眉心一動,微微怔愣。其實映月對他的深情,他並不是不知曉,可自成年以來,傾慕他的女子太多太多了,他只是從未將映月放在心上過,那一夜根本就是個錯誤,他甚至根本就不想要這個孩子,若不是顧忌煙兒的感受。
雖是對映月無情,可人之將死,他的心內亦是有一分震動的,半晌才滯滯道:「你別亂想,養好了身子,日後朕會常去看你的。」
映月艱難喘息著,甜甜道:「能有皇上的這句話,映月就放心了……」她的目光貪戀地游移在了風離御英俊的容顏之上,再到他頎長俊朗的身形之上,恍惚的神色,似乎想起了無數往昔美好的初遇回憶一般,似乎永遠也瞧不夠他,似乎想將他的影子深深刻畫在心中,永不忘卻。也許,只有此時,她才能如此肆意的將他瞧個夠。
良久,她終於收回癡戀目光,低眉順目道:「皇上,映月有幾句話,想同姐姐單獨說說,好麼?」一朵蒼白而淒絕的笑容在她唇邊無聲綻放,瞧著便教人心中酸。
映月的身下似又源源不斷地滲出鮮血,強忍著疼痛,她死死抓著雲絲被,指節已是擰得白。氣息愈來愈微弱。
風離御難堪的別過頭去,輕輕點了點頭,轉身離去。
煙落早已是哭的不能自已,四肢百骸皆痛得麻木,即便映月與她已是隔閡如絲,可終究是她所刺無幾的親人。艱難地伸出一手,輕輕撫上映月的額,柔聲寬慰道:「妹妹,你放心,你生下了皇子,現在已是貴妃了。你還年輕,今後的路還很長,你一定要堅持下去……」
映月產後無力,氣息微薄的如同一縷牽著風箏的細線,時時便會斷去。她輕輕搖一搖頭道,歎道:「姐姐,我自己知道,我快要死了……」
煙落慌忙拭去眼淚,勉強扯出笑容,急道:「誰說的,很快就會好的。你看我,只是高興壞了,才忍不住哭的……」
此時,青黛已是將孩子抱了過來,映月目光愛憐瞧著那孩子,那樣小的孩子,小臉皺皺的,雙眸緊閉,一點點大的小手蜷縮著,正睡得香甜。心中悲慟不已,只是可憐了這個孩子,這般小便要失了生母。
映月的目光似含有無限留戀,看也看不夠一般。半晌才狠下心來,教青黛將孩子抱走。她不敢多看,她只怕多看幾眼,自己會益捨不得走。
無力的伏倒在床頭,映月的眸中飛快閃過一絲幽幽痛恨,盯著煙落,苦笑道:「姐姐,真想不到,我原是賭輸了。姐姐眼看著就快要臨盆了,姐姐是正宮皇后,皇上的結妻子,又比映月先有孕。映月心中只是想著無論如何不能讓姐姐的孩子佔去嫡皇長子的名分,又仗著自己腹中孩子將近八月,已是穩固,實在不得已才行此險招,不想竟是連自己的性命都搭上了,看來映月的命真真是沒有姐姐的好……」
煙落心內驚慟無比,震驚的無以復加。原來,她真的沒有失手撞到映月,原來,真的是映月自己故意掉倒的。其目的自然一來想嫁禍於她,二來是映月想讓自己的孩子成為皇長子。可這樣的豪賭,賠上的卻是身家性命!值得麼?!
四肢百骸皆是縫隙般裂開的疼痛,渾身漸漸冰涼。煙落無論如何也沒有想過,映月竟然為了爭這個皇長子的名分,才故意摔倒。曾幾何時,映月已是變成如此?
眼前彷彿湧上了朦朧飄渺的回憶,一簇簇粉紅爛漫的桃花,人間四月芬芳盡。彷彿還是小時候在尚書府裡的日子,她站在屋中習字,朝窗口望去,映月正在漫天滿地粉色花雨之中翩身微笑。
「姐姐,你看映月戴這朵桃花,好看麼?」
「好看,妹妹總是最可愛的呢。」
「姐姐最好了。」
「……」
而那樣純真無邪的映月,與眼前的映月再也無法重疊在一起。
冷汗膩濕了頭,煙落甩一甩頭回神,柔軟的掌心握住映月冰涼的指尖,並沒有一句斥責,只柔聲道:「傻瓜,你為什麼要這麼傻呢?」
映月輕輕一笑,露出雨洗桃花後的蕭索容顏,羸弱的一手自腰間顫抖著摸出一枚蝶形玉珮,蒼白的手指反覆摩挲著,最後眷戀不已的放入煙落手中,緩緩道:「這枚玉珮,是他不小心掉落的。是我撿了起來。他曾經問過我,有沒有瞧見,是我欺騙了他,隱瞞了他。我總以為,有了這枚他送給姐姐的定情玉珮,命運就會漸漸向我傾斜。可是……」她輕歎著,搖一搖頭又道:「原來,是你的東西,別人是拿不走的。不是我的東西,終究是強求不來的……如今,我還給你……」
煙落僵硬的手,緊緊握住那枚玉珮,眸中落下的清淚沾染其上,只將那玉潤得更明亮炫目。
「我是臨死之人,也沒有什麼不怕告訴你的。」映月的眸光已如輕霧一般,隨時都會飄散而去,徐徐道來:「先皇尚在時,曾派人來搜景仁宮,我打聽到,說是尋你與他私情的證據。那時,我也不知怎的,就動了邪念。其實,那繡鴛鴦枕巾是我放在他的床頭的……」
晃動的燭火幽幽暗暗,映月的臉在燭光裡模糊不清,隱隱有熱淚從她空洞的眼窩中緩緩流出,似燭淚一般滾燙滾燙,燙穿了煙落已是千瘡百孔的身心。她不知道,映月那時就已如此恨她。只怕還是因著大娘枉死的緣故罷。
映月突然用力抓住煙落的手,直直盯著她,道:「其實,梅妃那個孩子,那卷軸之內的麝香也是我放的。本想一石二鳥,只是我低估了皇上對你的情意。映月瞧著皇上並不僅僅是將姐姐當做替身呢!即便是這樣,也扳不倒姐姐你呢!」突然,映月又鬼魅般笑起來:「其實,姐姐你也深深憎惡著梅瀾影罷,畢竟那畫墨跡中的麝香並非映月所為。原來,姐姐也和映月一樣狠毒呢,我們姐妹原是一樣的……」
煙落從未見過映月如此扭曲的神情,彷彿一朵黑色猙獰的花盛開在了陰森的地府,吐露著猩紅的花芯,她的面容被深深的哀痛浸透,不可自拔。她從不知道,為了一段不可能得到的愛情,一個原本天真純潔的少女心靈能扭曲至此。
映月突然上前狠狠揪住煙落的衣領,問:「你恨我嗎?姐姐?」她的氣息漸漸急促而激烈。
煙落輕輕搖一搖頭,「我只是替你惋惜,我們都是為了一個不值得之人,而付出這麼多,真真是太傻太傻。」
映月陡然放開了煙落,眼神空洞而游離,只喃喃道:「不,他值得的,他永遠都值得的……」
「吱呀」地一聲悠長,殿門緩緩敞開。
刺骨的冷風肆意闖入,橫衝直撞,搖動滿室燭焰紛亂。煙落愕然轉,重重雲錦帷幕垂落之後,站立著一抹高俊的身影,一襲黑色滾金邊錦服。
再一細看,原是尉遲凌將軍。煙落有些木然,尉遲凌,如何會在這新年的深夜來到這皇宮中呢,他與映月又有何關係?
不明所以,她只愣愣得看著尉遲凌踏著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走上前來,落地聲如驚雷。面無表情的他,此刻看著更是讓人覺著心生冷意。
映月略顯吃力的側眸,看見是他來,只淡淡轉眸,道:「姐姐,你先出去會罷。我想和他單獨說幾句話。」
煙落輕輕頷,疑惑的望了望他們,旋即轉身退出。
尉遲凌的俊顏之上略顯蒼白與愎悴,他緩緩走至床榻前,屈膝跪在床邊。幽深的黑眸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她頹敗慘白的臉。
映月微微皺眉,只淡淡問道:「你怎麼來了?」
尉遲凌沉默片刻,注視著她的雙眸,「是他讓我來的,來見你最後一面。
映月的面容被驚愕吞覆,遲滯道:「他……皇上?!」她驚得直欲坐起身來:「什麼?是皇上讓你來的?難道你告訴了他那一夜的事?!你不是答應過我……」
尉遲凌沉重搖一搖頭道:「我並沒有告訴他,只是他一直都明白我對你的心思。不明白的人,從來都只有你而已。」
映月頹然伏在床邊,喘息不已,神情顯然一鬆,似放下心來。
尉遲凌不再壓抑自己波瀾起伏的情緒,他小心翼翼地撫了撫她微涼的面頰,輕聲道:「月兒,到了現在這般地步,你依舊不能醒悟麼?我真的不明白,你的姐姐並未待薄你,那樣好的人,你為何如此恨她?」
映月漆黑的眸中已散失往日的光輝,彷彿只剩無窮無盡的空洞與絕望,緩緩道:「人人都以為,我嫡出一定是得盡寵愛,受盡重視。可是你不知道,我自小便生活在姐姐的光環之下。琴棋書畫,吟詩作對,她樣樣都比我出色,爹爹雖是表面上不表露,可我知道,爹爹的心中其實極是喜愛姐姐的。從小,我就沒少聽娘親抱怨。而他,他,更是不曾多看我一眼。」
尉遲凌輕輕吁出一口氣,「論才藝美貌,你的確不如你的姐姐。」
映月輕笑,「所以,我就要承受失敗,永遠屈居她之下麼?」
尉遲凌雙眼明亮之極,深深凝視著她嬌柔的臉龐,如待珍寶般輕輕摩挲著,歎道:「傻瓜,你自有你的獨特之處。你就是你,何必總與別人去比較。
心底的哀涼似大雪紛飛,寒意徹骨,映月傾吐著積久的委屈,那麼多的委屈,多少個深夜裡,她忍得牙根都咬酸了。自娘親因為姐姐的原因,撤手而去之後,哥哥甚至連句責怪姐姐的話都沒有一句,就是爹爹也沒有所表示。他們都護著姐姐!
她愛的人,從來都不曾多看她一眼。她有時甚至想,哪怕只要能分得他一絲一毫的寵愛,自己也就不會那麼恨姐姐了。可是,笑語從來都與她無關,她只能蜷縮在景仁宮,忍受著「月昭儀」這一稱呼的恥辱,忍受著宮人內監對她無寵的恥笑,思念著那一張俊朗的面孔,冷眼瞧著月光在自己的皮膚上一寸一寸爬過去,直到晨曦初露。夜夜如此,她的心,早就凝結成冰。
她茫然地望著華麗的金絲帳頂,一切都仿若煙雲,悄然逝去,緩緩道:「我只希望你曾經答應我的事,不要反悔。」
尉遲凌心底一震,英俊的面容上覆滿難堪,道:「月兒,那是我的兒子……」
「不!」映月突然躍起,用盡全力拽住他的衣袖,拚命搖頭道:「不是的,他永遠都會是天晉皇朝的皇長子。我一定要這個孩子永遠橫亙在他們之間,讓他們之間永遠有著隔閡,永生遺憾!這是他們辜負了我,一同害死我的娘親,所應當付出的代價。」
她最愛的娘親啊,就這般去了。全都是因為他,因為他想要正姐姐的名分,即便姐姐現在的皇后寶冠,亦是踩踏著她娘親的鮮血而上的。不然,以姐姐庶出的身份,如何能當得皇后?!所以,他們欠她的,一定要償還。
「永生遺憾……」尉遲凌聽她語意涼薄,哀歎一聲。
「是的!」映月緊緊握住尉遲凌的雙手,黯淡的星眸之中瞬間燃起了期盼,「你不會說出去的,是麼?我快要死了,你不會不顧一個將死之人,臨死前最後的願望,對麼?」
尉遲凌目光眷眷看著她,雙臂瑟瑟抖,痛聲道:「你知道的,我從來都拒絕不了你。只是,你為什麼要這麼做?!究竟是為什麼?讓你如此放不下仇恨?難道我對你的愛,還不夠麼?」
她彷彿很倦,眸中多了一份沉靜的空靈,無聲地趴伏在他的肩頭,溫熱的鮮血從她體內汩汩流出,逐漸帶走她身體的溫度。她歎息似微弱的燭光,「凌,對不起,我不能不去恨。長夜漫漫,黃泉路上,陰曹地府中更是不知會有多麼的冷,我不敢去想,我也很害怕。而我總是一個人,如果沒有恨,我如何能活得下去?我不知道要靠什麼去支撐自己熬過那每一個陰冷的夜,唯有恨!也只有恨!」
尉遲凌微微皺眉,「你再冷,又何必拿別人的痛苦溫暖你自己。」
記憶的恍惚中,他曾在街市上驚鴆一瞥,瞧見了粉衣翩翩,身姿纖纖的映月。每一次,他抬頭凝望著明月,看得久了,那清澈的月兒上彷彿慢慢會出現映月天真婉順的面容。
映月抬手抹去自己眼角的淚痕,露出一抹昔日天真婉轉的笑容,靜靜道:「大約你從未見過這樣的我罷。或者在你心裡,我早就是一個蛇蠍婦人了。」
尉遲凌輕輕搖頭,「在我心中,你永遠都是街市之上,那天真可人的月兒。」
她微微怔愣,「你還記得?」
他頷,「一直記得。」
她微微垂眸,「但願你一直能記得,今日的我你一定要忘記。若以後你還願想起,一定要是當日的我。」
他的臉色,有些透明的蒼白,晚風吹進來,無數的紗帷被吹得翻飛揚起,似已支離破碎的人生,被命運的手隨意翻騰。
映月靜靜依著他,如羽雙睫緩緩垂下,「都是命運……弄人,如果,上天能讓我先遇到你,必定不會有今日……凌……對不起……」,她的聲音漸次低了下去,逐漸無聲,安靜的依著他,良久良久。
尉遲凌唇邊含著淺淺的溫柔的微笑,撫摸著她柔弱的雙肩,察覺到懷中的人兒騰然軟了下去,漸漸冰涼,兩行清淚緩緩流下,他低低道:「你的心願,我無法拒絕,明日我便請旨皇上,戍守邊疆,再不回來……」
緩步踱出殿門,經過一直守在門口焦急等候的煙落,他只同情的瞧她一眼,輕聲道:「日後小皇子,便拜託你照拂了。」
煙落不明所以,只輕輕點頭。呆呆望著夜色朦朧,雪色蒼茫,將他的身影緩緩覆沒。
她麻木的站著,也不知過了多久,身後遠遠傳來雲板的喪音,哀慟聲四起,黎明前的夜最是寒冷,冷得徹骨。
尖銳的報喪聲與天際間迸而出的金光,一同刺破了後宮沉寂的黑夜,「貴妃娘娘薨!」
而連日的雪天,終於在新年的的一天,放晴了。
她轉身佇立,映月走了,自小一同長大的親妹妹走了。這個世間,她再也沒有妹妹了。猶記得上香那次,映月抽中的那支掉落的簽,「鳳去秦樓,雲斂巫山,銀九遙遙,天人兩相隔」。
竟然,真的應驗了……
原來,命運,是不能抗拒的。不管你怎麼努力去阻止,都不能抗拒。
陽光愈來愈刺眼,炫目的金色彷彿要將她徹底吞噬,她只覺得眼前愈來愈模糊。
衛風神情頹喪走至煙落身邊,輕聲道「娘娘請節哀,微臣這就去替娘娘尋藥,逝者已逝,眼下娘娘還得先顧自己才是,切莫要過於傷心,驚了胎氣,一定要等微臣半個月。」言罷,他急欲轉身出宮去尋藥,這是目前當務之急。
她麻木頷,卻突然覺得身下湧出一大片潮濕的粘膩,她的手軟弱地垂了下來,低頭,只瞧見自己的裙角,已被蜿蜒如河的羊水浸濕。
「衛風……」她驚喊道,伸手抓住他藏藍色的衣襟,一寸一寸的軟倒下去,腹中急痛欲裂,「我,我,好像……好像……等不到那藥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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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殘顏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