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幾乎是呆了,面頰上不斷有溫熱的液體滾落,酸澀難言。這叫她怎能夠相信,她的爹爹竟然已經成為了一具冰涼沒有生命的屍體。爹爹,半年多未能相見,如今卻是得此噩耗。叫她怎能夠相信?怎能夠接受?
爹爹的音容笑貌仍歷歷在目。那慈祥的微笑,曾經看著她與映月一同寫字,那樣嚴厲的神色,曾經責罰她與映月的頑皮,那樣無奈的眼神,曾經目送著她登上花轎,進入皇宮。
沒想到,如今,那樣淡淡的卻充滿著溫情的注視,竟然成了永別。
慕容傲輕輕握住她冰涼的小手,歎息勸道:「煙兒,人已逝,你要節哀。」垂眸瞥了一眼她已是日漸隆起小腹,更是柔聲道:「你懷著孩子,可千萬不要再傷心了。這般情緒悲傷會對胎兒不利。」
她心中一酸,眼淚汩汩落下。即便是慕容傲,都知曉心氣躁動,五內鬱結會影響她的胎兒,她也想不受人與事的紛擾,可能麼?風離御並不會因著自己有孕,從輕落爹爹,讓她得以寬心,更可見他根本就不曾考慮過她的感受。
手中羅帕被淚水浸透,她勉強鎮定下心神,哽咽道:「我想去見上爹爹最後一面,還望候爺相助。」
慕容傲凝眉搖一搖頭,重重歎一口氣道:「煙兒,這恐怕是辦不到了。別說是獄台所任何人不讓進入,且我得到消息之時,令尊的遺體已然送去焚化。令尊得的是瘧疾,為了避免引時疫,是以只能焚化處理,且不能耽誤片刻。所以,煙兒,我們還是終究是晚了一步。」
「什麼,怎可能……」她仿若不信般連連搖頭,要她怎麼相信,她不但見不到爹爹最後一面,爹爹甚至連屍骨都無,亦不能入土為安。想爹爹一生為風晉皇朝賣命,官居正二品要職。卻最終落了個這般淒涼的下場。
慕容傲神色凝重道:「千真萬確。」頓一頓,他冷聲道:「罪臣原不准收屍入殮,我……尋個法子,想辦法替你將令尊的骨灰偷偷運出,先立個衣冠塚,日後再另行打算罷。」
煙落木然聽著,眼淚早已是凝結在了頰邊,繃的肌膚生疼,整個人若靈魂抽離一般,只淡淡道:「有勞候爺費心了。」
秋風漸起,紅了霜葉。無名秋蟲唧唧做聲,碩大的天地間,彷彿孤零零只剩下刑部大牢,黑牆冷脊,疏桐槐影。日光仿若在她眼前凝結著迷離不散的水霧,遠處依稀可見幾顆楓樹鮮紅如泣血。
她攥緊了衣裙一角,用力之極,幾乎將其揉得粉碎。
風刮痛了她的雙眼,她再不做聲。平靜得近乎可怕,冷靜得近乎駭人。只緩緩登上馬車,淒啞的聲音泠泠響起,「起駕,回宮!」
慕容傲見她神色不對勁,忙上前阻攔,焦急道:「煙兒,你怎麼了。可千萬不要衝動!皇上絕不好惹的……煙兒……」他欲上前拽住煙落的衣袖,再勸勸她,不想卻被她狠狠甩開。
她冷聲道:「候爺多慮了,皇上是煙落的夫君,又是至高無上的君王,煙落區區女流又能耐他若何?」
馬車徐徐啟程,她回眸撇了一眼佇立於風中無措的他,心中湧起一分濃濃的感激與愧疚,道:「候爺傾力相助,日後煙落定當回報。家父之後事,做女兒的不便出宮,便有勞候爺了。此恩,煙落沒齒難忘!」
馬兒嘶鳴聲刺穿長空,她絕塵而去,身後只餘他焦切的疾呼,久久迴盪於耳畔,「保重……」
再回到宮中時,夜幕已如輕紗般緩緩降落至人間,將世間萬物都照得朦朧。
今日渾圓如冰盤的月兒,又如何能知曉人間的悲苦?只是一味明亮著。圓月象徵著閤家團圓,可她還有家麼?如今她早就家破人亡了。
一路問了來來往往的宮人,方知曉今晚風離御已是去了玉央宮。
她說不清自己心中是何感覺,只知腳下已是控制不住地向著玉央宮方向而去。夜來風過,冉冉在衣,拂過她益瘦削的臉龐,卻有如薄薄刀刃緩緩劃過。
未近玉央宮,已是聞得歌舞絲竹之聲靡靡,隱隱可見宮燈輝煌,熱鬧的氛圍與她心底的悲慟相去甚遠。
輕微渺茫的琴聲似一種似有若無的纏綿,悠悠隱隱,分外動人。三回九轉,在靜夜裡如同一色春日和煦,合著庭院中夜鶯間或一聲的鳴叫,直如大珠小珠瀉入玉盤般清脆。
然而此時再疏遠悠揚的琴音,聽在煙落的耳中都是無比尖銳刺耳的雜音。
走近玉央宮,「砰」地一聲,她用力陡然推開了兩扇宮門,晚涼的夜風瞬間便灌了一室,驚動了屋中正在愜意撫琴與聆聽之人。她們一臉茫然地看向了神情陰冷鬱結的煙落,面面相覷,不明所以。
半響,才緩過神來,紛紛出席斂衣叩拜道:「皇后娘娘金安。」
煙落環顧四周,寶鼎香煙裡徐徐裊裊著令人心曠神怡的青煙,滿室燭火沉寂寂地跳動著。意外的是,她要找的人似乎並不在此處,而意想不到的人卻正與梅瀾影相聊甚歡。
梅瀾影見煙落美眸微瞇,神色陰晴不定,忙又是一拜道:「娘娘若是要尋皇上,請移尊駕至御書房,方才尉遲將軍有要事來稟,皇上已是急著過去了。」語畢,她怯怯地望向煙落,雙肩微顫。
煙落冷銳的眸光淡淡掃過紫檀桌上精緻的金盤,數樣精緻的小菜錯落擺放,碗筷皆是擱著,顯然風離御是在此用完晚膳才走的。巡視一圈,最終她將眸光落定在了正挨著梅瀾影而坐,方才正與梅瀾影一同撫琴的映月。
此時的映月,穿著一身品紅色細碎灑金縷桃花紋錦上衣,下面是銀白閃珠的緞裙,頭上綰一支長長的墜珠流蘇金釵,嬌怯中別有一番華麗風致,更襯得神色如醉。
相較自己方才回朝陽殿先行換過的一身素白,簡直是天壤之別。
煙落喉頭一緊,彷彿有些透不過氣來。像有一雙手狠狠抓住了她的心,探搓著,擰捏著。明知不用問,她還是忍不住問出了口,「映月,你怎麼會在這?」
映月展顏輕笑,道:「姐姐,為何妹妹不能來?梨妃姐姐邀映月一起與皇上共進晚膳,映月為何不能來?難不成,還是姐姐原本想邀映月與皇上一同用膳的麼?」言語之中,全然是嘲諷之意。
梅瀾影倒吸一口涼氣,瞧了瞧煙落鐵青的臉色,忙拉了拉映月的衣角,示意她不要再多言。
煙落心中早已是麻木,茫茫然眼邊已是無淚,心搜腸抖肺地疼著,空落落的難受,手足一陣陣冷。她秀眉緊皺,上前一步便是拽住映月,冷聲道:「家道中落,爹爹獲罪,你還穿的這般艷麗,簡直不成體統。」說著,手中又用了幾分力,緊緊扣住映月的手腕,寒聲道:「趕緊跟我去景仁宮換下來!」
冷覷了一眼呆愣佇立於旁的青黛,煙落低喝道:「給本宮看好你家娘娘,下次再是穿的這樣招搖,本宮唯你是問!」
凌厲的神色,冰冷的語調,嚇的青黛立即顫顫跪下道:「奴婢知錯,奴婢知錯!」
映月本已是極度不滿,見狀不由得怒意更甚,用力甩開她,憤然道:「憑什麼我要跟你回去?!」目光如鋼刀,刀刀都刮得煙落脊背涼。
她被映月反手一推,一時難以站穩,踉蹌了幾步。繪春嬤嬤慌忙上前將她牢牢扶穩,眸中滿是惶恐不安,若是皇后娘娘的龍嗣在玉央宮出了事,那可真真是有口難瓣。
煙落咬緊下唇,咬得一片青紫,眉間蘊滿陰翳,盯著映月,只一字字道:「就憑我是你的姐姐!你究竟走是不走?!」
映月正一正衣襟,輕輕理了理額邊有些散亂的長,執起玉腕在煙落面前得意一晃,一枚蝶形玉珮,晶瑩剔透,華光四射。映月低頭望一眼那玉珮,露出喜不自勝的神氣,道:「瞧見沒?這可是皇上贈我的。再者,梅姐姐待我照顧有加,我為何不能來玉央宮?」
煙落心內震驚不小,那蝶形玉珮不是此前被搜去慎刑司的那枚嗎,怎的風離御又送給了映月?無暇細思,煙落心知映月惱自己,自己無法說動皇上前去景仁宮看望她。可是,即便如此,映月又怎能為了見到風離御而刻意去接近梅瀾影。畢竟,自己是她的親姐姐啊。
煙落痛心疾道:「爹爹獲罪,你方才瞧見皇上之時,可曾有替爹爹說過半句好話?」
映月一怔,美眸流轉,喃喃道:「爹爹的確是罪臣,皇上自有聖斷,映月相信皇上絕不會無端冤枉了爹爹……」
「啪」的一聲,煙落甩手狠狠給了映月一個耳光,清脆打在映月的臉頰之上。低喝道:「給我閉嘴!」
心底的苦楚一點點蔓延出來,從唇齒間犀利迸而出,「你究竟還是不是爹爹那捧在手心裡疼寵的女兒,竟然能說出這樣大逆不道的話來!」手,火辣辣地痛麻,漸漸無知覺。
那一刻,她幾乎能清楚聽到心內淌血的聲音,緩慢地一滴,良久,又一滴。彷彿在穿腸噬骨一般。
映月一手摀住臉頰,不可置信的瞪著煙落,美眸幾乎要瞪出火來,「你打我?!」
是啊,自己竟然動手打了映月,那個自己一直無比疼寵謙讓的妹妹映月,竟然動手打了她。從小自大,自己從未和映月紅過臉,更不用說動一根手指頭了。
煙落眸色染上沉痛,怔怔瞧著自己的手,其實打在映月的臉上,痛卻是在自己的心中。
映月不可置信的連連搖頭,滾滾淚水奪眶而出,她尖聲叫道,「你竟然打我?你真是太可怕了!你處處壓制我,不讓皇上與我親近便罷了。我只想與梅姐姐交好,多多親近皇上,難道有錯麼?」
映月哭的不能自己,冷眸盯著煙落,突然又暢笑一番,嗤道:「我一直以為皇上愛的是姐姐,原來竟不是。原來姐姐你不過是和映月一般孤寂的下場而已。怎麼,你妒忌了?妒忌梨妃瘋了?所以不能容忍了?那你終於體會到過去我的心情了麼?」她笑得不能自己,滿頭的珠翠亦隨之抖動。
煙落只麻木站立著,一言不,如此毒辣的話,映月輕易便說出了口,絲毫不惦念姐妹間的情分。
映月瞧了一眼站在一旁不知所措的梅瀾影,再看向煙落,眸中已滿是輕蔑,「與其讓姐姐獨佔寵愛,我寧可皇上愛的是別人。如今看來,皇上不過是將姐姐您當做替身啊。姐姐此前的一番心機,可真真是白費了。想必姐姐自己也是知曉的,不然又怎會毀去容貌呢?」
映月的話,無不是字字如鋼刀一般戳至煙落心底的最痛之處,每一刀都戳得她鮮血淋璃。
原來映月,已是恨她至這般地步了。想來過了今日,映月只會更加恨她吧。
頹然垂下雙手,她只覺得全身力氣彷彿被抽乾了一般。
神情縹緲,她頹然垂眸道:「爹爹在牢中,身染瘧疾,方纔已然過世了,屍骨都無……」她的語氣極輕極輕,如棉絮飄忽不定,至最後已是哽咽不成聲。
淒然轉身,映月會是何種表情,她竟然已無勇氣去看了,只愴然道:「如果,你還當自己是爹爹的女兒,就去把這一身的紅色換下罷……」
麻木地走至殿外,踏上了平滑堅硬的玉石板。身後彷彿傳來一陣陣乾嘔之聲,心中直以為是映月,可待回身,卻見原是梅瀾影臉色蒼白,捧腹嘔吐不止。
自己是過來人,梅瀾影那樣子,瞧著像極了懷孕。
而梅瀾影入宮不足一月,難道他們……
殿外是深夜無盡的黑暗,一輪明月也不能照亮這濃重的黑夜與傷逝之悲,巨大的後宮此時像墳墓一樣的安靜,帶著噬骨的寒意,漸漸吞覆了煙落的心。
腦中只覺一片空白,若是梅瀾影再有身孕,這後宮,只怕將會更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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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殘顏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