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幾日,沉寂許久的絲竹管樂再度在宮廷的紫頂黃梁間響起。而梨妃的歌聲日日迴盪在了玉央宮中,無論風離御是否在,梨妃那穿雲破月的歌聲都會照舊泠泠響起。
因著梨妃的身份特殊,是以她的冊封儀式極其簡單,簡單到只有一卷聖旨與金冊,自然風離御是不想惹人注目罷了。畢竟梨妃曾經侍奉過先皇,與煙落的無寵大不相同。
時至九月,天氣仍是反常的酷熱。期盼已久的甘霖終於姍姍來臨,一場密雨,連連下了兩日,澆散了難言的苦熱和乾旱,給黎明蒼生以無量福氣,亦是沖淡了因著她的毀容而凝結在御醫院及後宮之中的愁雲慘霧。
殿中死寂一般的沉靜,不復往日的生氣,宮女內監走路都保持著小心翼翼的動作和聲音,生怕驚擾了皇后。人人自危,皆是因著害怕無法治好皇后的臉,皇上突然降罪。
朝陽殿內混雜著草藥苦澀的氣味,是無處不在。甚至深深滲入她的肌膚之中,揮之不去。然而煙落卻沒有沉浸在悲傷之中,她只是獨自處理著繁重的後宮事務。
陣雨過後,卻並沒有帶來人們所期待的秋涼之意,仍一味炎熱。
午後,陽光煦暖,她斜依在了紫檀交椅之上,伸手擰一擰眉心,抬眼看著垂珠簾帳白茫茫低垂散出熠熠柔光,不覺生出幾分慵懶之意,倦意頻頻襲來。
紅菱侍奉一旁,替她打扇,瞧著她萌生因倦,不由淺笑道「娘娘要是累了,便歇息一會兒罷。」瞧了一眼滿桌的後宮用度賬本與人事調度載冊,那是只有統領六宮的皇后才享有的尊貴權利,心中不由得疑惑起來,嘴上已是問出:「娘娘,聽聞皇上喜愛梨妃。既然如此喜愛梨妃,又為何要封娘娘您當皇后呢?為何不直接封了梨妃為後呢?可見,皇上的心中還是有您的位置的。」
煙落取過一旁茶盞,輕輕抿了一小口,提了提神,翻出最後一疊賬本,玉手朝上一指道:「瞧見沒,先皇在時,妃嬪甚多,宮中一月俸祿月例開銷極大。織錦局的衣衫多用織金捻花的繁繡,開銷更是不小。每月飲食供奉亦是浪費極大。宮中月月赤字,導致財政空虛。爹爹原是戶部尚書,此等財政之事,我早有耳聞。且先皇在時,我曾經接手幾日,如今更是全權由我來操持後宮。光這後宮開銷,我必定能令其省下數十萬兩白銀。」
放下手中茶盞,睡意已是散去幾分,她勾唇幽幽一笑,繼續道:「每月數十萬兩銀子,可以供養一支為數龐大的軍隊。如此,戍守邊疆則更是堅固。你說,梨妃?她有這樣操持家底的能耐麼?」
紅菱繼續打著扇,恍然大悟道「原來是這樣啊,那娘娘的意思是,皇上封娘娘為皇后,便是看中了娘娘的才能?」
她握緊手中一桿玉筆,雙眸微瞇,似想將手中玉筆捏碎一般,寒聲道:「梨妃那般柔弱嬌貴之人,皇上怎捨得讓她操持這等煩心之事。如是繁瑣之事,自然由我這個命賤之人來憂心才是!」言罷,眼底飛快掠過一絲恨意。他自然是要將她利用的徹徹底底,為他打理江山,為他操持後宮,然後再看著他與他心愛之人享受嫻靜安逸?
天底下,豈有這等便宜之事?!
隨手甩了玉筆,「啪」的一聲,清脆落地,上好的青玉瞬間斷成兩截,孤零零地各散一處。
紅菱手中團扇一滯,不明所以地瞧著她突如其來的怒火。
突然,煙落騰地站起身,逕自理一理裙擺,眉眼之間冷色頓現,寒聲道:「紅菱,著人通傳,明日一早令所有宮嬪妃子集聚於朝陽殿聽事。」
紅菱不解,只木然「哦」了一聲。正欲轉身去通傳。
煙落已是在她背後幽幽開口道:「自然,不要輕易打攪梨妃。這玉央宮,便明日一早再去通傳!」言罷,眸中精光一輪,淡笑在唇邊緩緩蔓延。
紅菱立即頓悟,連連道:「好!奴婢一定辦妥!」說著,便已是疾步跑出了朝陽殿。
次日一早,天氣依舊是暑熱難當。富麗堂皇的朝陽殿之中,供著極大的冰雕,清涼如水。因著煙落身懷龍裔,連這冰雕都是刻成了多子吉慶目案,極是奢華奪目。
紫金百合大鼎裡焚著不知名的香料,香氣甜滑綿軟,直教人骨子裡軟酥酥的,說不出的舒服。
煙落端坐在主座之上,身著明黃色的九鳳朝日袍,頭裁鳳冠,除卻臉上依舊黑沉猙獰的疤痕,渾身上下無一不透出尊貴之氣。紅菱亦是裝扮華貴,隨侍在了一旁。
所謂皇上的妃嬪,也不過是梨妃和映月而已。
映月一早便是到了,只不明所以的瞧了瞧煙落,便輕輕飲啜著茶水,一言不。身後立的仍是景仁宮的掌事宮女青黛。而香墨已是被風離御調去了正泰殿當值。
時間一分一秒的緩緩流逝,寂靜的殿中無一人說話,近乎死沉。大約過了一個多時辰,方才見到梨妃遠遠而來,在繪春的攙扶之下,拾階而上,依禮跪拜在了煙落面前。俯恭順道:「皇后娘娘金安。」
她打扮的極是清麗,淡粉色的金線繡裙,長長的珠絡垂在面頰兩側,臉色白得近乎透明,身姿柔弱得彷彿一陣風便能吹跑。這般我見猶憐的模樣,難怪招人憐愛。
煙落也不喊她起身,手中泥金芍葯五彩團扇有一下,每一下的搖著,一雙眼眸碧清深邃,淡淡瞥了紅菱一眼。
紅菱即刻會意,上前一步呵斥道:「怎的來得這般遲?」
繪春嬤嬤慌忙跪下,指著身後的一名小太監,回道:「皇后娘娘,我們玉央宮方才接到的通傳,梨妃娘娘身子不適,起得晚了,再行梳妝覲見娘娘,是以耽誤了時候。」
紅菱冷冷一笑,瞧著那名小太監便大聲呵斥道:「糊塗東西!讓你請個梨妃娘娘也那麼磨蹭,只會耽誤,還不去自己領三十個嘴巴。」復又瞧向繪春,厲聲道:「聽著嬤嬤意思,梨妃娘娘來遲,感情還是我們朝陽殿的失誤了?!」
繪春惶恐再次俯,恭敬跪拜道:「奴婢不敢。」其實,她何嘗不明白,紅菱明著罵的是小內監,暗裡卻是對梨妃娘娘指桑罵槐。抬眸瞧向高高在上的皇后,心中一慌,這皇后足夠強勢,豪不遜色於昔日皇貴妃,看來她們在這宮中的日子又要難熬了。
梅瀾影見狀,盈盈拜倒,柔順道:「嬪妾來遲,還請娘娘降罪。」
煙落撫摸著自己水蔥樣光滑修長的指甲,又輕輕撫上自己受傷的臉頰,一陣尖銳而細微的疼痛劃過。眸光一冷,厲色道:「今日本宮一次召宮嬪前來朝陽殿聽事。梨妃你無端來遲,目無本宮,教本宮日後如何威震六宮?!」言罷,手中團扇啪嗒一聲重重敲在座椅的扶手之上,嚇得眾人面面相覷。
映月只冷眸瞧著,有些幸災樂禍,如看好戲般,並不話。
煙落直直注視著梅瀾影完美無暇的容顏,眸中幽幽恨意隱如刀鋒o逼視良久,終於一字一頓道:「女子以婦德為上,不敬本宮,罰你跪在殿外誦讀宮現,已示教訓,!」
繪春忙道:「皇后娘娘,外頭烈日甚大,漢白玉石質地堅硬,梨妃娘娘怎能跪在那呢?」語中儘是哀求之意。
煙落冷眸掃過繪春,目光無聲無息犀利地從她面上刮過,當即繪春已是嚇得不敢再開口,只得砰砰叩。
梅瀾影端然走至朝陽殿外,直直跪下,道:「嬪妾甘願領罰。」
紅菱將一本宮現拋至她的面前,道:「請梨妃娘娘誦讀!」
日光灼烈逼人,熱浪滾滾一掃,驟然向清涼宜人的朝陽殿撲來,令人心中一陣煩躁。
四處漸漸靜下來,太陽白花花地照著殿前的白玉地面,光可見人。梅瀾影誦讀宮現的聲音靡靡低沉,反反覆覆,如同魔音襲耳,久久聽著,煙落竟是生了幾分因倦,不由得單手支著扶手,尋了個舒適的位置,沉沉睡去。
日光那般盛,汗水涔涔地從臉上流下,梅瀾影渾身已是濕了又干,干了又濕。本已是透明的臉色,益的蒼白起來,無一絲血色,因著口中不停的誦讀,嘴唇已是乾裂起皮。
繪春心中焦苦難言,只能眼睜睜地瞧著。可是皇后娘娘已然睡著,誰敢叫醒。也不知過了多久,終於看見遠處有一抹明黃色正朝這邊而來,繪春心中大石落地,這皇上要是再不來,梨妃娘娘恐再也受不住了。
風離御疾步來到朝陽殿前,一眼便瞧見了正跪在地上誦讀的梅瀾影,臉色立即沉了下來,上前便想將她拉起。
梅瀾影惶恐一拜,盈盈水眸瞧著他,柔弱楚楚道:「臣妾失儀,皇后娘娘處罰的極是。臣妾是罪有應得,皇上斷斷不要維護,就讓臣妾領了這責罰罷,臣妾心甘情願。」說著,眸中已是含滿珍珠般的淚花。
風離御兩步闖入殿中,瞧著煙落已是斜靠著椅背睡得香甜,又看向仍在一旁打扇的紅菱,凝眉問道:「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梨妃究竟是如何失儀了?」
映月一直冷漠如冰的眼神,在瞧見風離御之時,終於溢出了幾許柔情。清麗的容顏蘊生光華,她適時開口,卻是淡淡一嘲道:「皇后姐姐今日宣嬪妾們來朝陽殿聽事,臣妾昨日便接到了旨意。不知緣何,這通傳的太監去玉央宮晚了,是以梨妃娘娘來得遲了些。皇后姐姐自然不悅,便罰她下跪。」
風離御瞥一眼映月,眸光轉向仍在熟睡的煙落,鳳眸瞇起,英俊的臉上漸漸覆上陰沉。
其實,風離御尚在殿外之時,煙落已是醒轉,只是仍裝作不知。映月的那一番話,她自然是聽得清清楚楚,心中的酸楚之意四處蔓延侵蝕著,痛得無以復加。即便是風離御開罪於整個尚書府,映月依舊是對他癡心不改。目中從無她這個姐姐也就罷了,即便是此時,也是一心向著外人。想至此,不由得悲從中來。她與映月,原是親姐妹,又同在這寂寥深宮之中,不能相伴便罷了,何至於此?!
片刻,她幽幽睜開眼眸,似是迷迷糊糊瞧了面前之人一眼,又眨了眨水眸,瞧清楚了是風離御,方才掩唇打著哈欠。又作勢望一望身旁不遠處檀木案幾上計時的沙漏,底斛之中沙子未及三分一,是以美眸流轉,故作疑惑,徐徐開口道:「這早朝尚未結束,皇上怎的竟是已是有空上臣妾這來?」轉眸瞧一眼紅菱,她微笑吩咐道:「紅菱,皇上來了,還不奉茶?!」
紅菱剛要轉身去倒茶。
他已然揮一揮手,冷聲道:「茶就不必了。朕若不來,這朝陽殿可就要鬧出人命了!朕問你,她不過是來得遲了,何況還是內監通傳失誤,你至於這般嚴厲懲罰她麼?」
煙落不疾不徐,絲毫不被他鐵青的臉色所嚇到,溫然淡淡道:「臣妾貴為皇后,初掌六宮大權。所有後宮事宜,竟皆由臣妾為皇上打理。」
言罷,她玉手一橫,指向不遠處案幾之上的卷宗。又道:「臣妾知皇上苦於國庫虧空,然臣妾有辦法使後宮之中每月節餘數十萬兩白銀,足夠使皇上多養一支精銳之兵o是以才將宮嬪叫至朝陽殿聽事,亦是為著國本著想。即便內監通傳耽誤,梨妃亦是可以便裝覲見,何故讓臣妾等了一個多時辰?」
唇角漫過一縷得意之色,她揚一揚眉,又道:「立威於後宮,福澤於朝廷。即便此事議至朝中,臣妾也無半分過錯!」
風離御雙眸陡然一亮,薄唇微動,似想說些什麼。瞧一眼煙落身旁正在打扇的紅菱,又回眸瞧了一眼正跪地反覆誦讀,幾欲昏厥的梅瀾影,神情漸漸冷凝了下來,寒聲道:「皇后既然責罰過了,是否可以喚她起身?天氣這般熱,她身子怎的受的住?」
煙落似突然想起了什麼一般,雙眸恍然一亮,覷一眼身旁的紅菱,打趣笑道:「對哦,她的身子怎能受的住?聽聞平日裡這梨妃好似時時容易犯暈症,動輒昏厥。怎的今日心志這般堅韌,跪至此時尚且沒有暈厥?」
撫一撫胸前渾圓的東珠,長長舒了一口氣,她唇邊勾起明媚如春的淺笑,道:「呵呵,也許烈日暴曬,能磨練人的意志,興許能治好梨妃的暈症,也未嘗可知。瞧御醫院那些個庸醫們,從來也治不好個病,興許還是臣妾的法子管用些呢。」她「咯咯」笑起來,聲音若銀鈴般清脆。
煙落說話的時候,一直以團扇遮住自己光滑美麗的右臉,只露出左邊猙獰的傷痕。
風離御一拳緊握,瞧著她極為刺眼的笑容,竟是說不出一句話來。只得轉眸沉聲吩咐繪春,冷道:「還不快去扶你家主子起來。」
繪春怯怯覷了煙落一眼,似十分忌憚。
風離御見狀,不由寒聲道:「朕的旨意,誰敢違抗?!」
然他話音剛落,也未待繪春上前攙扶,梅瀾影終究是敵不過烈日暴曬,昏原了過去,如墨緞般的長散落了一地,瞧著極是淒楚。當即,周圍一眾宮女便圍了上來,亂作了一團,七手八腳的便將梅妃抬了下去。
這梅瀾影暈得可真是時候!煙落眸中精光一輪,心底冷笑連連,只勾唇道:「皇上的旨意,自然是沒有人敢違抗。只是,皇上不在之時,內宮便是臣妾最大。自然,臣妾的旨意,也無人敢違抗!」
言罷,她直直瞧著風離御,眸中犀利如刻,彷彿想將他刺穿一般,唇邊卻是掛著一貫溫和的笑意,徐徐道:「聽聞北部久旱,皇上不日便要啟程親自巡視……」
他微微瞇眸,「你什麼意思?」
她暢笑,「皇上還能時時刻刻都守著她麼?臣妾有的是機會,皇上心中明白。」
他咬牙,冷道:「你究竟想怎樣?」
她鬆了鬆頭上沉重的鳳冠,狀似感慨道:「想不到,這鳳冠如此沉重華貴,還真真要多謝皇上的恩賜呢。沒有皇上,哪有臣妾今日的榮華富貴?臣妾無所求,只想借皇上隨身的金令牌一用。明日便還。臣妾得所求,這心神必然愉悅,這心神愉悅,臣妾便不會計較些許小事。自然,也不會為難皇上心尖上的人。」她要他的金令牌,自然是想入刑部天牢去瞧自個的父親。
風離御不語,只定定瞧著她。
沉寂,無孔不入的侵入大殿之中,糾纏扼上他們的喉間。冷戰,在他們彼此之間迅蔓延。
良久,他抿一抿薄唇,輕哼一聲道:「樓煙落!你夠狠!」言罷,便解了腰間可以通行無阻的金令牌,神情恨恨地向她丟去。
他丟的極為用力,似蘊含著滿腔的憤怒。煙落一時沒有接穩,只得任那令牌沉沉落至她已然隆起的小腹之上,才穩穩握牢。起初小腹並無甚異樣的感覺,她只淡然回他道:「皇上何出此言?論起狠絕,臣妾只覺尚不及皇上十中之一呢。」
金令得手,他與她,再無話,只默默對視。
煙落雖是面色平靜,然心底已是掀起了軒然大波。她沒有料想到,他竟然那麼輕易就妥協了。起初想拿梅瀾影脅迫他之時,其實她的心中是極其矛盾的,擔心著他為人素來不受威脅,如此她便不能見到自己的父親。可是,眼下當他真的為梅瀾影妥協之時,她的心中又是溢滿了濃重的苦澀。
原來,他待梅瀾影真真是不同的,與待自己是裁然不同的。昔日日月盟挾持自己之時,何曾見他妥協過半分?
窗外是雲卷與舒,晴空萬里,可她的心中卻好似下著濛濛細雨。心中的劇痛,漸漸清晰起來,連帶著身體亦是很酸很酸,有抽搐一樣的疼痛如蛇一樣開始蔓延。殿中悶熱,她卻只覺得冷,珠簾垂落間,透過了白色明亮的光,竟像是雪光一般寒冷徹骨。
身下似有一股粘稠溢出,她只是麻木伸手去觸摸,一片濕滑的感覺。
近至眼前,奪目的鮮紅瞬間如萬道鋒芒般直刺入她的眼中,腦中恍然一驚,是他的金令牌,方才落至她的小腹之上……
血,竟然是血!
「啊!」
她失聲尖叫,尖銳的聲音如利刃般刺穿了整個朝陽殿,直劈長空o
風離御有片刻的呆滯,回神趕忙上前將她納入懷中,著急詢問道:「煙兒,你怎麼了?怎麼了?」瞧見她手上的鮮血,腦中瞬間空白,臉色慘白如紙,全身竟是隨著她一起顫抖得不能自已。
她茫然搖頭,驚愕得再說不出一句話來,只怔怔望著他。那一刻,她分明瞧見了他幽暗的黑眸之中,寫滿了哀慟與絕望,以及那來不及掩飾的情意。
是看錯了麼?再無暇多想,她眼前一黑,再無一絲意識……
卷三殘顏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