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日後,清晨。
幾縷陽光隔著湘妃竹簾子斜斜地透了進來,地磚之上烙著一條一條深深淺淺的簾影。煙落正坐在梳妝台前,手中執著一把犀角木梳,有一下沒一下的梳著,螺紋銅鏡上浮著鏤空花鳥圄,是一雙交頸雙宿的黃鸝鳥,底下是並蒂蓮花。鏡中的人兒,氣色紅潤,眸光溢水流情,卻是難掩幾分空落悵然。
少刻,只覺得屋中光亮閃動,打破了原先的昏沉微黯,是琴書撩簾入內。端身上前兩步,湊至煙落耳邊,低聲道:「御前侍衛副領凌雲特來拜會娘娘。」
煙落手一滯,犀角梳子停留在了濃密如雲的烏之上,忽的美眸一揚,唇邊綻放了一朵如柳微笑,茫然等了幾日,終於有了動靜。擱下犀角梳子,隨手放置於紫檀木梳妝台之上,她正了正衣襟,端聲道:「讓他進來。」
少刻,一名著金領黑衣的男子疾步入內,身形修長拔高,腰間束著約一掌寬的金線蟒紋腰帶,別著一柄彎型大刀,刀柄之上綴著幾顆奪目的虎眼精石,只一瞥,直讓人以為是猛獸疵目相伴,腳上著一雙翹頭豹紋長靴,翻邊長及膝蓋,墨黑配紋金飾,是典型的御前侍衛裝束。
他單膝跪地,雙手作揖,垂沉聲道:「臣正四品御前侍衛副領凌雲參見順妃娘娘,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不必多禮,起來說話。」煙落只淡淡說著,唇邊掛著淺淺弧彎。待到這凌雲起身抬,她亦是暗自不小的吃了一驚,一直以為帶刀侍衛都是些粗壯漢子,不想他竟是一名眉目清俊,器宇不凡之男子,一雙烏黑的瞳眸溫潤如墨玉,習武之人卻溫文爾雅,教人過目不忘。
「娘娘,此物請收好!」凌雲上前一步,恭敬地遞上一本略微有些泛黃的本子,春日涼簌簌的風吹著陳舊的書頁如同蝶翼般撲哧微動,迎面捲來一陣濃郁的古書檀香,令人心神一凜。
她伸手接過,瞧著那上面筆鋒厲辣的《論戒》二字,愣愣出神,這本《論戒》便是她那日私自潛入他的書房之中尋找他去靈州路線之時,卻不甚被他撞到,為了掩飾過去,隨手抽取的那本古籍翻閱。彼時,她還曾想助慕容傲扳倒七皇子,推崇二皇子即位,眼下卻已是時過境遷,心中不由得感慨造化弄人。猶記得,當時他說要將此書送與自己,只不過她依舊是放回了書架之上。如今,他終究還是將這本價值連城的卷本古籍給了她。
「娘娘,王爺那還有一本相同的復本。」凌雲補充道,私下裡抬眸打量著煙落,心中亦是驚艷。彼時她正巧坐在了東窗之下,細碎的陽光自窗楞縫隙間耀入,落在地上彷彿開出了一朵朵金花,落在她的身上,如絲絲朦朧金線,沉浸其中,那是一種他從未見過的寧靜溫雅的氣質。
王爺,甫聽人喚他「王爺」,她總是有些不習慣。彷彿未曾去細聽凌雲在說著什麼,她的思緒愈飄愈遠,想著想著,唇邊竟是蕩漾出春日枝頭若柔柳般的微笑。而那絕美的笑容,直教凌雲一陣錯愕。
……
腦中點點憶起,太子封宴那夜,她靜靜伏於他的胸口,柔弱無骨的手輕輕抵著他炙燙的心口,卻被他十指相纏,交握於胸前。
她聲音綿軟,問:「御,宮中可有信得過之人,調與我差遣,也好見機行事。」
他神色迷醉,執起她的手湊至唇邊細細親吻,良久才道:「你的手傷未痊癒,眼下才不過是新生肌膚,可千萬要仔細著了,莫要著涼水,省的日後留下疤痕。這次劫後餘生,已是萬幸,我可是斷斷不敢再讓你去冒險了。」
婉轉斜睨了他一眼,她嬌笑盈然道:「你只當是差人周護著我便是,我會小心行事的。何況,我沉默不理,不是同樣遭人構陷?這手傷許是對我的一分警告,也未曾可知。」
他遲疑了下,道:「御前侍衛如今一半的統領權皆在二皇兄手中,不過其中亦有我的心腹。副領凌雲,武藝高深莫測,來無蹤去無影,忠心不二,值得信任。」
她突然環上他的脖頸,歎息若蝴蝶微微顫動的翅膀,深吸一口氣,滿腹皆是他身上散出的徐徐清香,教人心神一陣蕩漾,只怏怏道:「以後,我們盡量不要再見面了。」
他一怔,雙手只牢牢扣住她的纖腰,靜默不語,雙眸似流轉過萬千不捨。
「若是傳書信,恐招人注目,你我互通消息,可有何良策?」她靜靜的問,突地自他懷中探出小腦袋,一臉天真的瞧著他,道:「好似總見書上描寫,飛鴿傳書,不知可行否?」
他輕笑,忍不住在她粉嫩的唇瓣之上輕啄一下,捏了捏她的俏鼻道:「又不是遠途,這平白無故的,皇宮上空多了幾隻鴿子四處飛,還不是更惹人注意。」
「那要怎麼辦?」她復低埋入他的懷中,自己不知不覺中竟已是習慣了他溫柔的懷抱,如日日嗅那令人成癮的鼻煙,欲罷不能,心口騰地一沉,如若有一天,他像拋棄柳雲若那般無情的拋棄自己,那這般依戀的習慣要如何戒去?
察覺她的恍惚,他一指點了點她的腦袋,半疑道:「想什麼呢?」
「想哪日你突然又會棄我而去。」她腦中正這麼想著,不想嘴上竟是跟著說了出來,一時咋舌,自覺有些失言。
他聞言更是一愣,方憶起自己曾經在離園之中無情地遣離過她,後又是給了她一紙休書,想到這,俊顏之上掠過一絲尷尬,只得樓緊她,道:「以前的事,就莫要再提了。日後我會好好待你。我心中視你若瑰寶,此生必不負你。」
如同墜在白茫茫的雲端,彷彿耳邊那一句不是真切的,卻是實實在在迴響在耳畔。不知怎麼,眼角竟是有一許濕潤的潮意。
她抬頭道:「只可惜沒有筆墨!」
他疑惑更深,「要筆墨做什麼?」
「白紙黑字寫下來,免得你抵賴。」
他朗朗笑道:「小妮子愈來愈調皮,男子一言九鼎,怎會賴你?」
「煙兒。」
「嗯。」
「看過所有黃昌碩的古卷麼?」
「差不多。」
「《論蟄》?」
「瞧過大半。」她美眸一亮,忽的明白,「御,你的意思是,用暗碼傳遞消息?」
「聰明!」他的話最終成了嗚咽的咕噥,漸漸消失在了彼此間令人難忘的擁吻之中。
……
「娘娘!娘娘!」凌雲見她一直陷入沉思,忍不住出聲喚道。
煙落猛一激靈,方才回神,扯唇一笑,道:「失禮了,方才凌大人稱寧王處還有一本,是麼,本宮心中已是明白了,大人還有事麼?」
暗碼傳遞消息,這暗碼的底本恐怕就是指這卷本《論戒》了。黃昌碩的古籍《論蟄》中曾記載前朝有密探以書為底本,六位數為一個字的暗碼,這前兩位數隱射頁數,中間兩位數隱射列數,最後兩位數隱射列順位。如此,用一連串的數作為消息傳遞,對方再根據一早定下的底本破譯,如下便能準確無誤的傳遞消息又不被旁人知曉。
凌雲略微俯身道:「王爺傳話,御醫中衛風是自己人,可以信任。」
「嗯,本宮知曉了。是非之地不宜久留,凌大人還是早些離去罷,可要仔細些,莫要讓人瞧見了。」煙落略微揮一揮手,笑著示意他離去。
「娘娘沒有話要微臣帶給寧王麼?」他眉心一動,問道。
她想了一想,翻了翻手中的《論戒》,斜覷了琴書一眼,琴書即刻會意,立即取來了筆墨紙現。狼毫玉桿筆輕輕點了些許墨汁,她隨意在書中瞥了兩眼,秀手一揚,便於雪白的宣紙之上揮就了一連串的數,暗碼意思寥寥而簡單,「望君安好」。
……
人間五月,芳菲天。
皇宮之中,各色的花兒迎風吐香,樹木欣欣向榮,飛泉碧水噴霧瀲灩,綺麗優美,如置身畫中般。一處九曲蜿蜒的池塘,裡面是碧葉連天的詩葉,彼時已是有荷花初綻,紅的,黃的,白的,清秀可人,盛放的,含苞待放的,仍是小巧花骨朵的,教人應接不暇,清風浮動,帶動連片的荷葉上下起伏,如碧波微蕩。
池邊有一處鞦韆,古舊的榆木凳,看起來頗有些年代,已是讓人坐得油光順滑。鞦韆之上引了紫籐與杜若相纏,此時正開出細小紫色的花,隨風蕩起之時,香風細細,如在雲端。
而此處,便是位於前往景和宮中的必經之路。按理,封了太子,理當另建東宮,只是這風離澈上奏稱日來風晉皇朝天災頻頻,應當開源節流才是,是以暫緩這東宮的建造,仍居景和宮。此舉亦算是為民生著想,據聞皇上亦是大加讚賞。
這日天氣甚好,漫天飛旋著潔白若雪的柳絮。煙落獨自坐在那鞦韆之上,有一下沒一下的伸腳去踢那四處飄搖的柳絮,身後是琴書,正輕推那鞦韆架子,偶爾和煙落笑語幾句。
藍天碧樹,突地來了幾許興致,她轉頭對琴:「去尋個七絃琴來。」琴書應了一聲去了,只留她獨自一人侍著鞦韆一側粗壯的繩索,默然無聲,遠處下朝的長鼓之聲早已鳴過,算時間,他也應該差不多經過了。片刻之後,她已是等得有些意興怏怏,正欲打盹,卻忽覺身後不知何時已是多了一道陰影,應當是他無疑!忙斂了心神,佯裝作不知,只嬌斥道:「琴書,你這廂偷懶,竟然去了那麼久,還不快給我蕩這鞦韆。」
身後之人伸手大力推了一下她的鞦韆,用之之猛,鞦韆晃動的幅度即刻增大。她一驚,險些沒有坐穩,忙雙手緊緊握住繩索。鞦韆向前高高飛起,風用力拂過她的面頰,帶著她鵝黃色的裙裾一同翩飛,亦是鼓起她寬廣的兩袖,此刻正如同一隻蝴蝶振翅與柳絮同飛。
她高聲笑著:「琴書,討厭,竟在我背後使壞,方才讓你搖,你好似我罰你禁食了一般,也沒個力氣,眼下倒是折騰的歡。」
她咯咯地笑,「再推高一點,琴書,再推高一點!」話音剛落,鞦韆已是急向後飛去,飛快地經過一個人的身影,明黃色的太子服制,果然是他!她驚叫一聲,道:「太子!」美眸之中掠過驚恐,手上一鬆,直欲從鞦韆上掉下來。
他雙臂一舉,微笑著看著她道:「若是害怕,下來便是!」
一股執拗的勁兒突然湧上來,心中不服,她用力握緊繩索,大聲道:「太子只管推鞦韆,我不怕。」
他滿目皆是笑意,走上前一步,更用力一推。只聽得風聲自耳邊迅疾刮過,週遭的景色飛快的向後退去,直蕩得她一陣頭暈眩目,心中有了幾分害怕,不敢往下瞧去,卻努力睜大了一雙美眸,滿臉倔強。此時風起,吹得陣陣柳絮若與群仙共舞,如春雨般簌簌而下,一時興起,她竟是欲伸手抓住其中之一。不想這才一鬆手,便一個不穩從鞦韆之上直墜而下。
然而,預期的疼痛卻並未到來,煙落只覺得額頭之上一涼一熱,仿若是誰的呼吸,如乍暖還寒的春風略過她的面頰。抬頭間,便對入他一雙深邃的眸子,帶著些許深藍的光芒,明亮的眸子如一汪寧靜的碧波,細看之下竟是倒映著自己清麗的容顏。一時間恍惚不已,再回神時,方現自己竟是置身他的懷中。
佯裝一驚,她俏臉微紅,連忙從他懷中站起來,窘得恨不得找個地洞鑽下去,作勢屈膝福了一福,軟語細聲道:「太子殿下。」
風離澈望著眼前佳人,一襲淡黃宮裝,清新若春日裡舒展的一點鵝黃嫩綠,和顏悅色道:「順妃娘娘位份尊貴,又何須向本殿下行此大禮。」
煙落想一想,覺著說的也是,不由得微微一笑。
不再客套,他柔聲問道:「你怎麼在這裡?」不再稱呼她為「娘娘」,語氣之上的涇渭分明,親疏顯而易見,她心中一鬆。
「這裡景色甚美,閒著也是無事,是以出來隨意走動走動。」言罷,她默默垂,瞧著自個兒鞋尖上的繡花蝴蝶,撲騰著翅膀,彷彿要飛走一般,語氣疏淡寥落,直顯出身處深宮之中的哀涼寂寞。
一時間,風離澈靜默無語。彼時適逢琴書取琴而來,走至煙落身邊,躬身道:「娘娘,七絃琴已是取來。」
他瞥一眼那琴,含笑道:「你的蕭聲宛若天籟,我已是有幸聞之。聽九弟言,你的琵琶更是人間難得幾回聞。這七絃琴,也不知我今日能否有幸一賞。」
她遲疑一下,道:「太子今日無事?竟是有空聽我一席怨曲?」
他不語,緩緩席地而坐,只翹以待,雙眸微闔,如同一頭鬆懈小憩的豹子。
煙落略一怔仲,亦是撿了一處柔軟的草地坐下,將琴櫚在一方大石之上。執起一手,撫上琴弦,信手徐徐撥起,起了個極低的調,柔美的樂曲自她指尖如清澈的流水般傾瀉而下,曲中頗有流雪回風,清麗幽婉之妙,只是行音至曲中,卻愈來愈傷感,撥弦益的生硬,竟已是漸不能成調,最終一個破音尖刺無比,響徹雲霄,直怔得風離澈冷眸微瞇,劍眉緊蹙。抬眸瞧她,只見她眼中的淚已是盈盈凝聚於濃密而又蜷曲的睫毛之上,搖搖欲墜,模樣極是惹人憐惜。喉中逸出一絲嗚咽,細聲道:「對不起,太子殿下,我的手傷難癒,只怕是再難彈出昔日的曲音了。」
她的手傷!他側眸仔細去瞧那瑩白玉潤的纖纖素手,如今已是多了十多條淡粉色的傷痕,條條皆橫亙於縱橫交錯的經脈之間,心中一緊,十分的澀然,只吶吶問道:「方纔你還是心情頗好,眼下怎的突然感傷了起來。」見慣了一向堅強自持的她,他未曾見過眼下如此脆弱無助的她,柔弱的彷彿在風雨中飄搖的一朵羸弱小花,竟是讓他情不自禁地想要去撫慰。茫茫記憶的縫隙間,零星憶起,冬日的一天,她神情恍惚,一臉落寞,腳下如踏著沉重千斤,渾然不覺自己已是快踏入河中,而他,忍不住出聲阻止了她,事隔這麼久,如今他仿若又見到了當日失魂落魄的她,再一次清晰無比的呈現在了他的面前。
少刻,煙落起身,輕輕抬起衣袖拭去眼角晶瑩的淚珠。懷抱著七絃琴,緩步走至風離澈的身邊,以只他能聽見的聲音低歎,「其實,我一直怨你,那日我欲投河自盡,你為何要阻止?若那時便去了,該有多好,也不至於有今日……」幾近哽咽,語不成調。
她急急離去,只餘一抹孤寂寥落的身影緩緩沒入無邊艷麗的春色之中。
遠遠目送著她,他只覺得自己的心掠過一絲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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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深宮慼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