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煙落起得有些遲了,明媚的陽光已是照遍宮中的每一個角落,天氣靖好,若不是泥土潮濕鬆軟,怎的也看不出昨夜曾下過陣雨。
門前忽的傳來一陣嬉笑聲,似有宮女銀鈴般的聲音層疊響起,「快些,快些,晚了就遲了。」
煙落心下疑惑,上前打開了房門,只見是雲華宮中侍候韻貴嬪與史美人的幾個小宮女正嬉笑打鬧著朝宮門外去,瞧著個個都是精心打扮,簪了沾染早上新露的月季花兒,光彩照人。
喚來琴:「咦,她們做什麼那麼興奮,都去哪了呢?」
琴:「今日可是一早就定下的,每月由幾位朝中大臣教宮女們下棋的日子。」
「哦。」煙落挑眉應道,似乎內務府以前每月都會有這樣的安排,指派朝中官員輪流教導宮女們琴棋書畫,據說是為了改善風晉皇朝的禮教制度。只是以前好似沒見這些宮女們如此興奮,總是個個苦著臉,彷彿是去受罪一般,怎的今日全都變了,不由得好奇道:「怎麼,全都轉性了,以前她們不是最頭痛這下棋了?只道是黑子白子的,看得眼花?」
「呵呵。」琴:「聽說今日是司天監大人來教宮女們下棋,所以她們都去瞧熱鬧去了。」
煙落啞然,原來是司天監大人親自授棋,難怪一眾宮女們這麼積極,感情都是衝著那艷若桃花的美男子去的。
「天氣甚好,不如小主也去瞧瞧?」琴。
「嗯。」煙落稍一轉念,心裡微微一動,微瞇起含水美眸,頷同意。的確,她似乎也有些事想問問他,抑或是試探。
少刻,琴書引著已是淡雅梳妝好的的煙落,朝杏林苑而去。杏林苑地處較為偏僻,並不似別處那北國大氣之景,而多有江南秀麗清新的意境,樹木蔥翠輝映著如錦繁花,其間錯落著幾座小巧別緻的殿宇亭台,古意盎然,籐蘿掩映,爬滿了整個亭子與宮殿,瞧著便頗有些年歲。有一金魚池迴環旖旎,鑲嵌於叢叢杏花樹下,清風拂過碧水柔波中層層荷葉,漣漪微動。
「好美的景色。」煙落甫一來,便深深的喜歡上了這裡,由衷讚歎道。
「嗯,已故德妃尚在世時,便是居於此處。奴婢未曾見過,只是聽聞德妃出身書香門,平日裡最愛坐在這金魚池邊,杏花樹下,穿一襲白衣,抱著一卷古籍卷本,時而看著夏日連片的荷葉,時而再撤上些許食物逗弄魚兒,很是愜意。」琴書自來到杏林苑中,神情便飄渺了幾分。提到德妃之時,眸中滿滿溢出溫柔醉人的光芒,直教人溺死在了那無限的甜美之中。再望向金魚池,恍若真的看見一白衣女子翩然坐於樹下,落了一身的杏花,花香與她渾身的書卷氣一同襲來,如身臨其境。
「德妃?未曾聽過。」煙落茫然搖,看來皇上內寵頗多,好些她都叫不上名來,死去的,活著的,也不知有多少。古藉卷本?似乎偏愛古籍卷本的人並不多,七皇子的離園之中倒是有不少。
「小主自然未曾聽過,她已過世二十多年了。」琴書幽幽說著,眼神中多了幾分哀涼迷離之意。
過世二十多年,煙落心下仔細估量了下,出言問道:「琴書,如今你多少年紀了,煙落還不曾問過呢。」
「奴婢今年二十有六。」她答,神情飄渺,顯然已是有些心不在焉。
二十有六,那麼德妃過世之時,琴書似乎只有兩三歲而已,懵懂無知的年紀,這琴書與德妃之間,應當沒有交集才是。瞧著琴書一臉落寞,懷疑的種子深深地植入了煙落的心中,在這深宮之中,誰都會有一個自己的故事,她相信琴書亦不會例外。而她,也不便多問。
抿唇一笑,她拉過琴:「快些走吧,我已是遠遠都聽見那邊亭子裡的嬉笑聲了,可別光顧著賞景色,忘了咱們也是來瞧熱鬧的。」
琴書方一愣回神,覆上歉然笑意道:「是奴婢的不是,光顧著賞景了,小主,請這邊走。」
悠閒踱步,裙裾拂過鵝卵石甬道,簌簌作響,轉過一彎,只見前方峰迴路轉,竟是到了一處開闊之地。九轉亭中,遠遠便瞧見一群鶯鶯燕燕的宮女此時正圍成一圈,穿的是紅紅綠綠。宛若黃鸝的嬌聲,輕斥聲,嬉笑聲此起彼伏,響徹了整個園子,好不熱鬧。
「哎呀,又輸了。」
「司天監大人,您就不能手下留情些麼……」
「討厭,竟是欺負我們這些個弱女子。」
「也讓我幾個子嘛,真是的。」
煙落暗自一笑,這些宮女,說來也真是可憐。深宮慼慼,整日枯燥無味的生活,也真難為她們了。這風晉皇朝的宮規,凡是入宮為宮女,享每月體祿,年二十五,主子肯,方可離宮,除非是罪臣之女,貶為奴籍的,才是終身沒為宮婢。
年二十五!想到這,煙落腦中靈光一動,飛快地閃過什麼,秀眉微顰,再瞥了一眼身側的琴書。腦中微微思索一轉,方才琴書曾說自己年二十六,既是已滿了二十五歲,為何她還留在宮中?難道琴書便是沒為奴籍,永留宮中的罪臣之女麼?
方想往細處去想,一名眼尖的宮女已是遠遠的瞧見了她。忙笑呼道:「瞧,是樓婕妤來了呢。」
一眾宮女方轉身,齊齊恭敬的向她福身行禮道:「婕妤小主好。」
宮中素來是個消息散佈得極快之地,想必昨夜她驚鴻畫舞震驚四座,技高一籌,折服了南漠使臣的事一早已是傳遍了宮中,雖因梅妃的意外落水沒有能侍寢,只怕在她們眼中,已不是昔日人人都可以欺凌的五品婉儀,前途無量,是以個個都十分的恭敬。而宮中,從來都是這樣一個趨炎附勢的涼薄之地。
莫尋從一群奼紫嫣紅中悠然抬頭,勾人魂魄的丹鳳眼尾稍吊起,一張艷若桃花的臉一時間使得周圍的粉黛盡失顏色,若說是美人如花,只怕他才真真如是。望向煙落,他眸中飛快地閃過驚訝,一瞬間又恢復平靜,笑意已若盛綻的花兒覆上唇邊,只道:「名滿風晉皇朝的才女,昨日光華四射的樓婕妤。卻不知棋藝如何呢?要不坐下試試?」
「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只是不知與司天監大人下棋,有何規矩?」邀她下棋,這正中她的下懷,煙落眉眼間笑意連連,道。輕抬蓮步,直朝亭中走去,一眾宮女見她前來,紛紛讓出了座位,曲意逢迎道:「婕妤小主請入座。」
有一天真可愛的小宮女,嬌嗔道:「婕妤小主,你可要為我們這些奴婢們出口氣呢,司天監大人一點都不憐香惜玉,已是勝了我們十幾個了,也不讓著點,你可要殺殺他的威風。」
「是了,是了。」煙落眉間含笑應道,她的棋藝不錯,想來這莫尋,瞧起來甚是頑劣,這需平心靜氣的棋藝應當也強不到哪去,一時倒沒有將他放在眼中。
莫尋幽幽開。道:「規矩倒是沒有,若是微臣不能贏,可以替小主佔上一卦,小主有事只管問我,微臣必定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飄然落座,風乍起,桃花紛飛如雨,有幾朵頑皮飄入亭中,沾在了煙落的衣袖之上,如凝了點點胭脂。微風拂起她的長,像紛飛在花間的柳枝,枝枝有情。一時間,莫尋竟是看得恍了神。由衷出言讚道:「美人遙遙,亭亭窈窕。」
煙落輕輕訕笑,取笑道:「司天監大人也喜欣賞美人?」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何足為奇?」他溫言道。
她搖頭一笑,道:「其實,司天監大人愛美,不如回去照著鏡子即可。」意指他貌美若女子。
語畢,周圍引來一片嬌笑聲,有宮女已是用帕子掩了唇,笑得腰肢直彎,微顫連連。
平白無故被人搶白一番,莫尋臉色浮上尷尬,又沉了幾分,輕咳道:「婕妤小主,白子還是黑子。」
「黑子。」煙落單手作出一個「請」字,又道:「我慣用黑子,司天監大人請!」
莫尋頗為驚訝,道:「微臣以為小主會選白子,可莫要後悔?」她只淡雅一笑。
莫尋自盒子裡撿了顆白子,放置在了棋盤左下角,煙落亦是撿了一枚黑子跟上。棋局開始。只是誰都未曾料想到,這一局棋竟是下至了月上柳梢。
今日的月色極明,如水銀般直傾斜下來,整個皇宮都似籠罩在淡淡的水華中,杏林苑裡,九轉亭中,已是點上了四盞明亮的燭火。一眾圍觀的宮女早已是四散了去,畢竟,如此漫長枯燥的棋局,又有誰有這閒功夫一直守著呢,大家早已是看得睏倦連連。只餘琴書遠遠立於一旁侍候,卻也是難掩疲憊之色。涼亭石桌上,紅檀木棋盤之上已是佈滿了黑白相間的棋子,一旁擱滿了各色精緻的點心,卻已是碗盤都快見了底。只有對弈的二人,此時正凝眉靜思,壓根沒有注意到週遭的變化。
煙落一手執起一枚綠豆糕,悠然送至口中,細細咀嚼,另一手纖白如玉、的手指正不斷的把玩著手中的黑子,反覆掂捻著。棋局有如戰局,她未曾想過,這莫尋的棋竟是如大海般深沉,直教她彷彿走入了無窮無盡、重巒疊嶂的迷宮之中。觀棋識人,他,正如此棋局般深不可測,摸不清底細。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他的進攻與退守,竟是迂迴不已,以柔克剛,彷彿蘊含著強大的佛理。難道,他真是江湖道士,所以棋藝也滲透著她所未曾見過的禪性?與他下棋,如品茗香,愈飲愈有味道。
同樣暗自驚訝的,亦有莫尋,有道是棋如人品,看她平日裡一副柔弱恭順的姿態,下起棋來,出手卻是異常的狠絕,巾幗不讓鬚眉,招招棋子咄咄逼人,絲毫不給人留有喘息之機,直讓他領略了戰場之上刀光箭雨的層層緊迫與危機。
他們一攻一守,一狠一迂迴,這棋一下就沒了時間。
身側的池塘中傳來了陣陣蛙聲,打破了這寂靜的夜。難分勝負,夜風又起,久坐有些腰酸不適,她的髻亦是有些鬆散,垂落下的長被風吹得迷了眼睛,煙落低輕拭時,這才覺周圍已是夜黑一片,棋逢敵手,她緩緩開。道:「司天監大人似乎權力很大?可以隨意在宮中走動,這麼晚了,也不用出宮?」
伸手拂過尖細的下巴,再一手撐上額頭,他瞧著棋局凝眉深思,答:「替皇上分內庭之憂,是以行動自由些。」
再落下一枚黑子,煙落勾唇道:「這棋今日恐怕是分不出勝負了。」
「時候不早,想你也是累了,不如今日封棋,改日再下,如何?」他偏過頭,一臉閒散道,卻是精神俊朗。
「可這輸贏,方才司天監大人可是說若是不能贏,便替我佔上一卦,又該怎麼算?」她只笑問。
「我先走白子,沒有勝你,自然是算我輸。」莫尋眼波將流,挑眉一笑。無旁人在場,他不再稱她為「小主」,只是稱「我」,「你」,聽著倒是多了幾分親切。
「那不成,我可從不白佔他人的便宜。今日定要贏你!」說話間,煙落又落下一枚黑子,端起身側的白玉茶杯,輕輕飲啜了一口。一時只覺得芳香四溢,清新冷冽,飲過之後,唇齒留香,極是難得,似乎方才頭先的茶不是這個味道,不由得生了疑惑。
莫尋落了一枚白子,見她此狀,和聲道:「怎樣,方才讓你的宮女換了我帶來的『雪頂』味道如何?」
「極品!」煙落跟上一枚黑子,輕輕放下茶杯。
「『雪頂』出自靈州歧山那常年積雪的最高峰上,極苦寒地,極難採摘,一年也不過能覓得這麼一斤。此次入宮,我將大半呈給了皇上,皇上飲後亦是讚不絕口。私下留了些許,今日與你品嚐一番。」莫尋眉頭微皺,凝望著她方才落下的一子,滔天殺勢已然洶湧形成,一時間猶豫不決,遲遲不落子。
「看來,你頗得皇上信任。聽聞司天監大人醫術了得,不知昨日梅妃娘娘病重,可有傳了你去?」她宛然一笑,問道。
「嗯。宮中一眾御醫果然都是中庸之輩,不求有功,但求無過,治病確是誤人。昨日我只是命人用參湯吊氣,又施了金針,灌了些虎狼去火的藥湯,不出一個時辰,當下便是好轉。只是這梅妃娘娘心病鬱積,我只能治病卻不能救心,即便是再好的藥也是枉然。」他歎道。
心病?梅妃寵冠後宮,還能有何心病。煙落一時不解,倒也不去細究。只不耐地催促道:「快下。」
莫尋又是落下一子,確是恰到好處,雙眸陡然一亮,收去煙落數枚黑子,淺笑道:「承讓!」
峰迴路轉,絕處逢生,他下得好棋。暗自咬牙,煙落掂了掂手中白子,只猶豫了片刻。此刻已是換成了莫尋催促。
兵行險招,她神色一涼,又落下一枚白子,棋盤之上頓時落入縱橫詭異的局面。白子多,黑子少,可黑子卻是形成了重重包圍。
捋了下額邊垂落的長,又抿了一口茶,煙落突然問道:「司天監方才可是言,此茶出自靈州歧山?」她平靜的眸中閃過一絲精光,快得來不及讓人捕捉。
凝眉沉思的莫尋只隨意點了點頭,顯然此時正為棋局苦惱。
煙落抬頭望了望月色,語氣疏淡如此時天邊游雲,卻暗暗蘊含著雷電風雲,冷聲問:「司天監大人原是行走江湖的,想必是走遍了大江南北,不知可曾聽過『日月盟』?」平淡的話語此時卻若投入湖中一枚巨石。
莫尋明顯一怔,手中一枚白子已是慌忙落下,無語作答。
煙落卻並不等他回答,「啪」的一聲,玉手蓋上了盛子的棋盒,莞爾一笑道:「司天監大人,你輸了!」
他又是一愣,再看棋局,大勢已去,他果然必敗無疑。抬眸看向煙落,柔媚的眼波中含了幾許不見底的深沉,直直的瞧著她,似想看透她一般。良久,他笑問:「不知你想佔什麼卦?」
煙落一指輕輕蘸了茶水,飛快的在石桌之上寫下了八個字,盈然茶水,在皎潔的月光之下折射出淡淡光芒,只需偏頭便可瞧得清楚,赫然是生辰八字。她神色平靜道:「問平安卦。」
莫尋瞇起眸子,臉色漸漸沉了下去,危險之意漸漸瀰漫上來,她,似乎聰明過了頭。少刻,他思索了下,答:「你問的人,身份顯赫。蛟龍深潛,眼下雖是隱匿蟄伏,但不日便將騰雲駕霧。」
聞言,煙落心中的大石砰然落下。她起身道:「如此,便多謝司天監大人了。時候不早,我亦是睏倦了,先行告退。」其實,她寫的便是慕容傲的生辰八字,雖然她尚且理不清楚這其中千絲萬縷的聯繫,可隨著時間的推移,她愈的肯定,當日落涯之人就是慕容傲,而她也益的肯定,他一定還活著。直覺告訴她,傲哥哥與日月盟可能有著一定的聯繫,而眼前的男子,她揣測,也必定不簡單。正如風離御所說,私通日月盟,是誅滅九族的死罪。所以,她只能將這份思念深埋在心底,哪怕此生都見不到他,她亦只希望他平安就好。
唇邊有著輕鬆的微笑,她正欲轉身,卻看見他向自己伸手而來,一時避之不及,只得任他輕浮的大掌自她腰間拂過,微紅了臉,剛欲斥責。
莫尋卻一臉不正經的直笑道:「裙子上有落花,替你撣去而已。」
他竟然如此孟浪,煙落一時大窘,臉紅了個透,只氣得跺腳而去,琴書連忙跟上。
匆忙回到雲華宮,換衣就寢,她卻現七皇子贈與自己的蝶形玉珮不慎遺落。忙差了琴書沿路去尋,卻毫無蹤跡,心中大為奇怪,照理那枚玉珮暗夜之中會有螢光閃動,順著她走過的路,應當不難尋才是。可是卻遍尋不著,心中當下惴惴不安。自從那夜七皇子叫她收好這枚玉珮,而宮中又不便藏物,她是以一直隨身攜帶,繫在腰間。如今卻是無緣無故的丟了,隱隱有著不好的預感,只怕是禍事要臨頭。而她的忐忑不安,終於在二日的傍晚得到了證實。
這日,方用完晚膳,只見劉公公為,一眾太監跟隨其後,風火來至雲華宮中,見到煙落,劉公公沉聲道:「婕妤小主,內務府請你去慎刑司走一趟。」
「匡啷」一聲,是碗盤摔碎了滿地,琴書一臉慘白,慎刑司,進去的人從來都是有去無回,小主她大禍臨頭,只怕是凶多吉少……
……
——————————————————————————
卷二深宮慼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