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候,長安城已經進入深秋,劉初打量四周,不得不單選的地方還是不錯的。草木雖漸漸枯黃,惟其如此,才顯出天地的清遠廖闊來。回頭遠遠的看,茂陵上的楓樹,鮮紅的色澤,亮如雲錦。
「喂,金日單。」她忍不住回頭問道,「你拉我到這裡來,到底是要幹什麼?」
「為什麼人做每件事都要有用意呢?」金日單悠閒的臥在地上,嘴裡尚銜著一根枯草,笑容明朗。「偶爾停下來休息一下,看看藍的天,白的雲,黃的草,不也挺好?」
「是麼?」劉初淡淡冷笑,「若只是如此,我在長門殿,不還是一樣的看。何必非要到此?」
「悅寧公主,」金日單忽然轉過頭看她,「還記得我在晉中跟你說的話麼?人,不能只著眼於過去。」
「往前看,前路上還是有很多美麗風景的。」
劉初驟然警覺,防備的看著他,忍耐道,「你到底想要說什麼?」
「沒什麼。」金日單忽然又打了個哈哈,笑道,「只是讓公主不要像個小孩子,總是離不開爹娘哥哥。」
「金日單!」劉初被氣的咬牙切齒,卻聽見金日單緩緩笑道,「知道麼,悅寧公主還是發火的時候最有生氣,明艷照人。」
她慢慢愣住。金日單卻轉過去,慢慢道,「我父親還健在的時候,我在休屠部落裡就聽過你的名字。熟悉漢家事的人說,漢家皇帝膝下有四子六女。」
那時候,他更注重的是漢家那些皇子地名字。至於花團錦簇地公主,只略略聽了幾個封號。知道最受漢帝寵愛的那個。封號叫做悅寧。
悅寧悅寧,當真是個很美的名字,和其他公主封號俱都不同的。他那個時候不知道,此後,這個名字將在自己生命中佔據怎樣的位置。
後來河西事變,父親被樓煩王所殺。他與母親弟弟俱沒入漢宮為奴。生命一夕換了顏色,若說恨,他更恨的卻是那些自相殘殺的本族人。在漢宮聽了太多漢家故事。包括勵精圖治的漢家天子,見棄後重獲寵幸的陳娘娘,少年英雄的冠軍候霍去病。以及那對少年時流落在外最終回歸皇家地兄妹。
他見過霍去病,那可真是條真漢子。爽朗悍勇的反而不像是漢家兒郎,更像在草原馬背上長大的人。
霍去病在他最英雄的歲月死去,人們說,他死前最放在心上的女子,便是最受陛下寵愛的悅寧公主劉初。
那可真是個值得玩味地事情啊。彼時他已在漢宮中最微末的位置上待了幾年。漸漸看懂了這世間繁華綺麗所在地地勾心鬥角,明明分屬那兩個斗的你死我活的后妃家族。如何,還能有這樣一番感情?
他捉摸不出這其中的奧妙,也不想花費太多時間在這樣的細枝小節上。他自然有他地野心,不甘心一生微末。縱然身在異國,也要走出一條屬於自己地路。母親病逝在漢宮中後。他費盡了心思。終於走出了漢宮。
在出使身毒的路上,遇見皇長子劉陌,實在是他生命中意外的一件事。少年時。那位熟悉漢家時事地先生與他說,漢帝膝下四子,日後最成材的,多半便是這位皇長子劉陌,以及,後來的齊王劉據。他曾在漢宮中見過劉陌,這個比他還要小上兩歲的少年。他是這個世間最強大的帝國帝王的長子,備受看重。而他本身也不負這種看重,溫和的面容下,藏著敏銳堅毅的心志。而他,在最有可能繼承大漢儲君位置的時候,選擇埋名隱性,出使異國。這樣荒唐的決定,連他這個異國「蠻子」,初洞悉的時候都有些目瞪口呆,覺得他簡直是瘋了。可是,在真正認識他之後,他就明白,在這個少年溫和穩重的表象下,他畢竟也只是個少年。有著所有這個年紀的男孩對這個天下山河的嚮往。而富麗繁華的未央宮,那無上的寶座,也遮不住這種嚮往。
這世上,有嚮往的人很多,但真正肯為自己的嚮往付出努力的,便不是那麼多了,而他們兩,剛好便是其中兩個。
真正認識劉陌後,他便想,這個少年,日後定會是一個很好的大漢皇帝。
劉陌本質上是個很無情的人,他毫不懷疑,若有一天,自己阻礙了他的路,他不會有分毫顧念這一路上的同儕之情,殺了他。
而他的無情,只有在說起他的娘親和妹妹的時候,才會褪色。
劉陌說,他的娘親,是天下最好的女子。
聽的時候他失笑。他總是想,劉陌大約是很愛很愛他的娘親的,以至於全天下的女子,在他眼中,都比不上他的娘親。然而陳阿嬌好與不好,都是漢帝的事,與他無關。
在身毒集市上,劉陌買了一柄彎匕。
「這是我答應送給早早的。」他微笑道,笑意裡帶著淡淡的溫情。「早早,是我的妹妹。」
他愣了半響,才將這個名字,和備受寵愛的悅寧公主想到一起。
很久以後,他聽說,早早這個名字,是昔日陳娘娘為她取的,早,就是初的意思。而「人生若只如初見」,這樣綺麗的詞句,連他這樣不懂詩的匈奴人,都聽的出好來。
而他與她的初見,是在使團從身毒返回長安之日。
初滿了十四歲的少女,提著裙裾,歡喜的向著自己的哥哥奔來,那麼美。記憶中曾見過的女子,都不及她的一半。只是太嬌弱,聽說,悅寧公主自幼體弱,這世上本沒有十全十美的事,受了如此多的疼寵,蒼天自然要取走一些,以示公平。
而他,漸漸的有些懂了,為什麼,那麼多不凡的人。對這個女孩子。都情不自禁的寵愛。
悅寧公主劉初,性敏慧而不燥進,多嬌寵而不凌人。你若看重她,她必將以同樣地看重來回報你。
在她一路地成長道路上,有太多的人為她遮風擋雨,將她庇護。
而他,也想成為這樣的一個人。
劉初便有些訥訥,「你在未央宮的那幾年,我都沒有見過你。」
「公主是金枝玉葉,」他微笑道。「自然不會注意到微末宮人。」
枯黃的野地裡,忽然竄出一隻雪白的兔子
茸的窩在遠處,漆黑的眼睛謹慎的望著二人,骨碌骨是靈動。劉初看地歡喜。喊了一聲,「兔子。」兔子受驚。立馬竄到更遠,卻是從未見過人的,繼續戒慎觀看。
「公主喜歡?」金日單微微一笑,返身去馬上取弓箭,搭箭欲射。劉初吃了一驚。忙道。「你幹什麼?」撲了過去,她的力氣雖然不大,到底搖晃了金日單的準頭。那箭便射在兔子身前一箭開外之處,這回真將兔子嚇到了,一溜煙跑了個沒影。
「悅寧,」金日單無奈道,「你做什麼呢?」
「你才做什麼呢?」劉初抬起頭來,沒有注意到金日單喊她的改變。「我只歡喜活蹦亂跳的兔子,它要是變成一團死地了,我還喜歡它幹什麼?」
他怔了一怔,這才記起,劉陌曾經提過,他這個妹妹,最不喜歡殺戮的。
「可是,總是要射一回地。」
匈奴人善狩獵,可不善於捉一隻活蹦亂跳完好無損的兔子來討好心上人的。兔子的生命太脆弱,讓他屈尊射它,已經是很委屈了。若要抱只活的在手上,他怕自己手勁一大,直接捏死了都吃不準地。
「什麼叫一定要射一回地?」劉初聽不懂。
「匈奴人故早的習俗,剝下自己親手射下的獵物地皮毛,送給自己的心上人。我來漢地之前,在匈奴所打的獵物皮毛,早就遺失了。所以這獵物,總要重打一回的。」
秋日的陽光下,劉初的臉便慢慢的變紅了。他著迷的看,這可是陛下手掌心中最寵愛的明珠,他不過是個異族人,有幾成機會能帶走她?
因了這對兄妹,他願意放下自己的匈奴身份,慢慢的,將自己當作一個漢人,尊大漢天子為他的陛下。
「每隔幾年,我的父皇總是要去上林苑狩獵的。」劉初慢慢道,「上林苑裡有的是獅子,豹子,你若能跟著去,可以慢慢打。」
「哦?」金日單笑吟吟的,「悅寧最喜歡什麼動物?」
「我?」劉初想了想,道,「我和娘親一樣,最喜歡雪狐。」
「雪狐?」金日單怔了怔,「那可是少見的很。我在匈奴多年,都沒有見過。聽說,只有終年大雪的唐古拉山上才有。你怎麼喜歡它?」
「因為漂亮啊。」劉初笑道,「小時候,郭師叔遠遠抱著我看了一回,和雪一樣的顏色,眼睛靈動極了,彷彿能說話一般。只可惜,」她扼腕道,「站的極遠,一有動靜,一溜煙就跑了。」
「你別想啦。」劉初吃吃笑道,「我父皇著人尋了經年啦,都沒尋見一隻的。」
「不過,」她想了想,又咬了咬唇,道,「你若真是獵了什麼老虎豹子的,不要瞎糟蹋了皮毛。送到卡門衣坊,報上我的名號,夏姨知道該怎麼做的。
元鼎六年末,劉徹在建章宮裡宣見了金日單。
彼時,長安城的天氣已經相當冷了。金日單在雪地裡跪了半響,方聽見皇帝慢慢道,「聽說,你和悅寧公主最近來往甚密。」
「是的。」縱然面對的人是這個世上威權最盛的帝王,金日單依然毫不畏懼,「微臣喜歡公主,自然希望與她靠近一些。」
「好大的膽子。」劉徹的面上不辨喜怒,「悅寧公主是朕與皇后的掌上明珠,你一介匈奴降臣,有什麼資格,妄言喜歡公主?」
「微臣自知身份低微,縱然不是匈奴人,也是配不上公主的。」金日單昂然道,「微臣只是歡喜公主而已。只是,陛下治下有四海,亦有匈奴子民。陛下要他們沐教化,為順民。但若是連陛下自己都將他們看輕了,又如何讓他們服從陛下呢。」
「好厲的一張口啊。」劉徹冷笑一聲,居高臨下的看著他,「怪不得,皇后和太子都幫著你說話。」
帝王的話,讓金日單一怔,然而他無暇再想,劉徹已經慢慢踱到他身邊,「你聽著,」他肅然道,「朕的女兒,不是那麼好娶的。看在皇后的面上,朕給你一次機會。朕給你三年,這三年裡,你必須竭力為朝廷做事,讓朕看看,你到底有沒有資格,帶走朕的悅寧。而你若是讓朕有半分不滿意的,」
他冷然道,「朕會立刻在宗室子弟中擇了人,將悅寧嫁出。」
皇帝的要求,很難,但這已經是唯一的一線希望。金日單便心悅誠服的叩下首去,「臣,謝陛下恩典。」
劉徹冷冷的看著金日單退下,回過頭來,道,「如此,嬌嬌滿意了。」
陳阿嬌從亭後轉出來,懷中尚抱著手爐,抬眉道,「為什麼是我滿意,早早,不也是陛下的女兒麼?」
「或者,陛下尚有些別的想法?」
劉徹冷哼了一聲,拉了阿嬌的手,皺眉道,「這裡風大,還是回長門吧。」
阿嬌嫣然一笑,軟下了神情,輕輕應道,「好。」
這次放了金日單一馬,固然因為,連日來與阿嬌的冷漠距離,讓他微微疲倦,不想再不如阿嬌的意思。便是沒有這一茬,他想,若是悅寧堅持,到最後,他還是會應允的。
因為,他捨不得,悅寧,不如意。
悅寧,在他心中,便是那個未曾經過傷害的阿嬌。他曾親自帶給阿嬌傷害,便希望,悅寧不要再走一樣的路。而他護得悅寧,便如同,在護,當年的阿嬌。所以,他根本不可能,親手再為悅寧劃下傷痕。
只是,這份隱秘的心思,俱藏在悠悠落在建章的雪中,從頭到尾,不見蹤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