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屋恨 第六卷:歌盡浮生 一三九:一朝長門天下重
    久以後,長安城的老人們提起元鼎六年孝武陳皇后復尚唏噓。

    「傳承多年,似這等廢後復立之事,當真是少見呢。」

    然而,那個女子,是孝武陳皇后,世稱賢後。像那樣的好女子,本來就該被善待的。

    元鼎六年,孝武陳皇后復立,此後二十四年,帝后恩愛恆逾。當漢武一朝的輝煌時光走到最後,天下只知有孝武陳皇后,而漸漸淡忘了那個亦曾被頌為未央宮的神話,傳唱一時的衛姓女子。世人善忘,一至於斯。

    陳皇后復立中宮,卻始終不曾搬回椒房殿,居於建章長門。陛下愛重,亦起息於建章。漢祚傳承四百餘年,之後數十帝,尊長門殿為右中宮。自上官皇后以下,各代皇后皆喜宿於長門,緬懷一代帝后的甜蜜愛重。然而隔了百年的光陰,當年儷影成雙的一對男女,真正的心思,早就窺不清了。

    元鼎六年秋七月末,秋意初起,劉徹長居於建章,一日不慎,偶感風寒。他素來身子不錯,雖拗不過阿嬌的意思,吃了數天的藥,自己卻不在意。然而拖了數日,並不見好。

    日裡,他在宣室殿處理政務,卻聞殿外廊上腳步聲輕而促,中書令朱傑臉色蒼白的進來跪稟道,「陛下,西羌反了。」

    劉徹愣了一愣,啪的一聲合上手中的奏折,霍然起身,咬牙冷笑道,「他們好大的膽子。」正要說話,只覺怒火攻心,眼前一黑。就栽了下去。御前總管楊得意在一邊覷的清楚。剎那間臉色褪的比案上地紙還要白上三分,上前攙道,「陛下。」

    一旁,朱傑怔了片刻,方回過神來,吼道,「快宣太醫。」滿殿地宮人這才醒過神來,慌亂去了。

    朱傑臉色慘白,要知道,西羌雖反。遠在邊陲,不過小患。劉徹卻是此時大漢的支柱,若要倒下,大漢卻是必起波瀾的。

    宣室殿裡的皇帝陛下,自元光年後漸漸嶄露頭角,一路行來。殺伐酷烈,果斷狠絕。在眾人心中,便是高大不可相侵的形象,無論是他的臣子還是宮人,都沒有想到,他們的陛下。有朝一日。會毫無預兆的倒下。

    然而劉徹的確是病了,而且病勢沉重。咳的昏天暗地,不能理事。卻還在御醫診治期間,冷肅著聲音吩咐,「整頓三軍,盡快踏平西羌。」

    「陛下,」御醫地額前便漸漸冒了汗,躬身稟道,「陛下先前的風寒本來就尚未發散,又怒火攻心,這才忽然暈眩。」

    「朕懶的聽這個,」劉徹冷笑道,「你直接給朕說,要多久才能好?」

    「這,」御醫不禁遲疑,事實上,劉徹少習騎射擊劍,成年後又性喜狩獵,起病來,來勢必洶洶。

    「總要調養一段時間。」御醫含蓄道。

    劉徹劍眉一揚,就要發作。簾外,楊得意適時躬身稟道,「陛下,陳娘娘到了。」

    他怔了一怔,淡淡對御醫道,「你先下去吧。」

    無人可見處,御醫輕輕的吁了口氣,便有一種從鬼門關逃出生天之感。出來地時候陳娘娘正掀簾入殿,側臉姣姣。

    「徹兒。」阿嬌看著榻上面色灰白的劉徹,不禁顰了眉,憂心喚道,伸手出去欲為之把脈,聽得劉徹含笑安撫,道,「沒事。」卻又咳地彎下腰去。

    「前幾日脈象還好的。」她慢慢道。

    如今,指下的脈動卻是虛而促,好在病相明顯,病根不深。

    「我為陛下開藥吧。」她收回手道,再不肯信那些所謂的御醫,取了紙筆,寫下方子。

    「這藥,」御醫看了方子,遲疑道,「是否太猛?」

    「是啊。」陳阿嬌頷首道,「猛藥治表,膳食調養。」

    「陛下,」她詢問的看著劉徹。

    劉徹淡淡一笑,道,「朕信地過嬌嬌。」

    陛下既然都已經這麼說了。御醫署地人便無異議,呈了湯藥上來,黑褐色的湯藥,泛著苦澀的味道,劉徹微微皺了皺眉,便一口飲盡,接了清水漱了漱口,吩咐道,「拿杯茶來。」

    楊得意躬身應了一聲,正要吩咐下去。卻見陳阿嬌搖了搖頭,道,「不行,茶解藥性,不能喝地。」便望著劉徹。

    「那便算了吧。」劉徹微微一笑,「畢竟,說起來,論及茶之一道,誰又精通的過朕的嬌嬌呢?」

    「說起來,」他又咳了幾聲,望著陳阿嬌,意味深長的笑道,「這麼些年,朕飲嬌嬌的手抄茶,早已習慣。一日不飲,倒覺得有些不對勁了。」

    她咀嚼著他話中的意思,嫣然一笑,道,「那難道是我的榮幸不成?」

    皇帝病臥在床,尚住宮中的皇子公主都來拜見後,劉徹便歇於長門殿。也不知道是長門殿的地龍溫暖,還是那藥性果然是極猛的,便覺得神思昏沉,身上一陣一陣的熱,輾轉半夜,發了一身的汗,到了極晚才沉沉睡去。

    多年的習慣,到第二日醒轉之時,天色還是早的很。然而身邊的佳人已經不在。

    元朔六年,阿嬌歸長門後,他便知道,阿

    早起,元狩元年後受傷後更是如此。而今日,她卻醒早。

    宮人伺候了洗漱後,便端了清粥入內。

    「病後的人,總是要吃的清淡些的。」阿嬌打起簾子進來,微笑道。

    他嘗了一口,味道居然極不錯。心中一動,含笑道,「嬌嬌親自下廚了?」

    她怔了一怔,道,「陛下怎麼這麼猜?」

    劉徹略咳了幾聲,伸出手去拂過落在她鬢角的髮絲,慢慢道,「頰上染上油煙了。」

    阿嬌面上淡淡泛紅。不自在的轉過頭去不答。卻道,「米性溫,松仁對身子也有好處。陛下吃一吃,總是不壞的。」

    無論如何,她總是不希望他有事地。

    劉徹便低低地笑了數聲,雖然身子還有些虛軟,心情卻漸漸好了。

    用過藥後,果然好轉了些,只是病態還是有些纏綿,卻已經漸漸好轉了。

    一日。劉徹望著陳阿嬌若有所思,忽然道,「嬌嬌,朕復立你為皇后,可好?」

    陳阿嬌聞言一怔,抬眉望進他的眸裡。詫異問道,「為什麼忽然提這茬事?」

    這些年。她雖不曾接受任何封號,在這建章未央二宮,卻早已等同皇后。

    而世事安定,她又沒有要求,有什麼理由。讓他這個皇帝主動提起復後之事?畢竟。一旦復了後,就等同於向天下承認當年廢後之錯。而她身後的陳家,亦將再度興起。

    劉徹略有些尷尬。轉過頭去,慢慢道,「那一日在宣室殿,朕倒下去的時候,朕在想,朕這一生,如果就這麼結束,可有什麼想做卻還沒來得及做的事?」

    而朕在世一天,雖能寵你重你。又或者朕故去,陌兒繼位,亦能尊你為太后,百年後與朕同葬於茂陵,畢竟名不正言不順。而嬌嬌是被廢之後,無法陪朕同入祖宗太廟的。

    姑姑去世之前叮囑之時,朕心中已有定見。但顧慮著長安局勢,想著再拖一段時日。

    但拖到最後,又能拖到幾時呢?

    最終都是要面對的。

    若生前能得嬌嬌在身邊相伴,我便不願意,在故去後在地下一人孤寂。

    而我若真的突然故去,便是遺憾了。

    阿嬌怔怔的聽著,忽然低低的罵了一句,「笨蛋。」聲音太輕,連自己都沒有聽清楚,她便低下頭去,慢慢地,淚水就下來了。

    元光五年那年,這個人跟她說,他不要她了,他決意要廢掉她。

    他留她在他身後淒然呼喚他的名字,喚到眼淚漫到看不清他的背影,他都沒有回頭。

    那時候,她真的覺得,再繁華錦繡的日子,於她都是一片空城了。她在命運裡敗的一塌糊塗,最愛地那個人,給了她最致命的一刀。

    所以,長門宮地那場刺殺,她幾乎是有些歡迎它的到來。

    如果,在那個時候死去,她的徹兒聽到了,會不會有半分傷心?

    她其實,不敢去想答案。

    那時候,她恨恨的想,總有一天,你會後悔,不知道錯過什麼。

    因為,這世上,再也沒有,比我更愛你的女子。

    歲月如梭,一晃眼,就已是二十年。

    二十年後,他跟她說,「嬌嬌,朕復立你為皇后,好不好?」

    這算是一種變相地後悔麼?

    可是,縱然他後悔了,她卻再也不能,像從前那麼愛他了。

    而她罵笨地,究竟是他,還是她自己?

    劉徹慢慢的看著她落淚,黑的看不見底地眸中,染上了深深的歎息,到最後,輕輕的道了一聲,「對不起。」

    聲音同樣低的,連自己都沒有聽見。

    元鼎六年九月,京畿附近試驗田里第一季小麥成熟的時候,孝武皇帝昭告天下,昔皇后陳氏阿嬌,賢且德,因奸人構陷罷黜,今復為中宮,母儀天下。

    命運總有著令人想像不到的轉折變化。當昔日陳家堂邑翁主冠蓋京華之時,誰又曾想到,那個美艷如鳳凰的女子,會敗在一個卑微歌姬的手下。而當世間傳唱「生男無喜,生女無怒,獨不見衛子夫霸天下」的歌謠之時,誰又想的到,最後讓武皇帝心心唸唸放在心上的女子,還是他最初的表姐?

    次年,皇帝下令,開六輔渠,同時,代田,區田法行於天下。當關中地區眾農人廣泛使用畜力耕田的時候,大家都記得讚一聲,「皇后娘娘真是個賢後啊。」

    歲月慢慢剝蝕了陳阿嬌兩次為後中間的二十年時光,漢武一朝後,天下視建章長門為中宮,椒房之名反而不顯。

    到最後,司馬遷作《史記》,孝武皇后一詞,若非特指,便說的是陳皇后了。

    天下人慢慢淡忘了那個曾一步登天的女子,除了衛皇后留在人間的四個子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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