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遠是專門加工生產電機的各色大小企業的集中地。靳知遠畢業那一年,尚只有兩三個人的小小貿易公司,幾年間國外的訂單紛至杳來,轉瞬間公司也滾雪球般漲大。
今天請客的是寧遠最大的電機公司的吳總,酒過半旬,吳總敬了靳知遠一杯,笑:「小靳啊,咱們也不說見外的話。印度的那張訂單,你到底是要給哪家?」
靳知遠只是笑,抿了半杯酒:「他家量是大,就是報價太低,我怕吳總不願意做。」話裡留了餘地,倒叫吳總眼睛一亮,笑瞇瞇的說:「哪能?合作這麼久了,咱們還見外麼?要不你先把報價傳過來我看看?」
這張訂單捏在手裡,靳知遠已經推了數個企業的接洽意向——那個數目,足以用以敲開小半個印度冰箱市場的大門,他安然坐著,並不急著快出手。
倒是吳總接下來的話讓他有些吃驚,他的公司新遷了廠址,擴充了好幾條流水線,倒是問靳知遠有沒有興趣投資一些,又有些為難的樣子:「最近資金有點緊,你也知道現在做電動機的,都是穩賺不賠,這把你放進來,絕對虧不了。」
話很實在,確實沒有騙他,可是靳知遠也清楚,拉他入股,以後很多的訂單自然會自動送到廠裡,而價格方面,他也不能壓得太低。倒真是一舉兩得——靳知遠點了點頭:「哪天吳總帶我去新廠房看看吧?」
吳總大喜,連連舉杯:「沒問題,明天就行。」
第二天就驅車去了市郊還在建的工廠,幾個生產車間極大,工人們正在一點點的安裝流水線——吳總親自陪著,有些得意的介紹:「這條是專門給自動洗衣機的電動機的,馬上就能投產。」他又指著窗外才起了兩層的樓:「那是行政樓,馬上也要完工了。」
機器轟鳴,塑料味道刺鼻,女工們坐著組裝零件,吳總匆忙走到遠處接了個電話,笑著回來對靳知遠說:「我兒子,有事來找我。一起吃個飯吧?」
正午的時間,他們先到了職工食堂,也是極大的一個餐廳,女工們分班下來吃飯,將四條長長的桌子擠得滿滿當當。
已經有人吩咐了,收拾了一小間隔間出來,吳總和靳知遠先坐下,食堂的職工泡了兩杯茶上來,吳總不是抬頭看看門外,歎氣說:「我這個兒子啊,好好一個廠子不願意接手,偏偏自己就愛搞科研。」又笑:「我兒子也就和你一個年紀,要是能像你一樣,我可真的樂死了——早就退休了。」明明話裡卻滿是志得意滿,對兒子也是滿意至極。靳知遠一時間有些感慨,連接話都忘了。說著已經有人從門外進來了。
極冷的天氣,來人只穿了一件厚絨T恤和牛仔褲,笑得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爸,這個地址真難找。」
吳總一把拉過兒子,斥道:「這麼冷的天,穿這麼少,你的大衣呢?」又對著靳知遠介紹:「我兒子,吳宸。」
靳知遠微微瞇起了眼睛,只是伸出手去:「幸會。靳知遠。」
吳總還想留兒子吃飯,吳宸晃了晃手裡的鑰匙,搖頭:「我就來拿個鑰匙。約了人,先走了。」又對靳知遠打了個招呼,轉身就走。
吳總在耳邊歎氣說了句:「唉,現在的年輕人都不愛回家,和爸媽說上半句話像是要了命一樣。」雖說是生意人,可到底還是年紀大了,眼見靳知遠和兒子一般年紀,吳總又問:「小靳啊,找對象了沒?」
靳知遠一怔,笑了笑,沒有回答。
回到公司的時候,助理推門進來問:「這一季培訓時間就定在每週四晚上?」
他點了點頭:「你安排就好了。」
「是這樣,前一季的培訓員工普遍反映說效果不好,培訓師光顧著講笑話了。現在有個新的培訓機構接洽上我們,那個機構在外地的評價都很好,是不是這次換一家?」
靳知遠筆下不停,簡單的說:「可以。」
培訓是在最大的會議室進行。
靳知遠和小陳經過會議室,門掩著,卻傳來了調試話筒的聲音,輕輕的一聲女聲「喂」,又有輕拍話筒的聲音,那個聲音微微偏離了話筒,對旁人說了句「謝謝」。靳知遠忽然停下腳步,恰好是走到門縫隙處,他斜插在口袋中的手驀然握緊,卻生生的扭過已經投去的目光,沉默了一會,似乎不經意的問道:「小陳,哪裡請的培訓師?」
還未等到回答,他卻加快了腳步,忽然有些心煩意亂,眉間便皺起了輕痕。
小陳答了一句什麼自己竟似完全沒有聽清,靳知遠卻懶得再問第二次,逕直往電梯走去。小陳卻在後門處停了腳步:「要不要進去看看?順便看看出勤情況?」
他的語氣淡淡的滑過:「有什麼好看的?和獎金掛鉤,通知裡說的很清楚了。」
手指滑過了電梯的按鈕,觸手冰涼,他微微一顫,修長的手指停頓著摩挲,到底還是重重的按了下去。
電梯疾的下滑,再叮的一聲打開,蘇漾見到他,微微挑起嘴角,笑著迎上去,低聲問他:「去哪裡吃飯?」
他沉默,卻立在原地,望向小陳:「下午那份報價單你給我了麼?」
小陳微愕:「下班前就放在你的辦公桌上了。」
靳知遠輕輕抽出手,微笑著拍了拍蘇漾的肩,只說:「對不起,讓小陳送你回家吧。我要把那份報表看完。」
他沒有再停留,轉身去摁電梯。微揚著頭看數字一個個的跳躍,電梯很快下來,闔上門的那一刻,蘇漾看著那個修長人影慢慢的被金屬門遮住,不自禁的往前跨了一步。
他對著她的氣息,忽然又變得那樣疏離漠然,是極致禮貌的陌生。蘇漾微微克制了一下,而電梯已經跳到了那一層,終於不再變換。
電梯裡的男子,有著沉靜如古譚的眸色,有時候連他自己都懷疑,那微皺的眉峰,是不是永無釋然的一日。
他快步經過會議室,隔音效果很好,再也聽不到一絲一毫外洩的聲音。
靳知遠點了煙,辦公室只開了一扇窗,有氣流輕輕的灌進黑暗中。這些年過去了,他也不過這樣過來,只是倦怠得再去尋找。連他自己都忘了,透過麥克風、又輾轉的從門隙間傳來的那個聲音,他並不需要辨別,卻像自己靈魂般熟悉。
直到聽到門外一片匆忙的腳步聲、喧雜聲。
他又稍等了一會,微微推開門,斜斜望去,那個背影,恰好從會議室的前門走出去。公司的人走得已經差不多了,空曠的走廊上只餘了她一個人。她站在窗前打了個電話,然後側過身子,半倚著牆,並不急著下樓。
其實隔了足足有大半個走廊,她慢慢的轉身,清晰可見的只有側影單薄。她不過站了片刻,而那雙隱在暗色的眼睛,卻似注目了千年。直到她終於走向電梯,靳知遠推開門,極緩極緩的隨著她的步子,站在轉角處,看著電梯門合上。
她全然沒見到自己——而他立在另一部電梯裡,一牆之隔,數秒之差,開門那一刻,到底趕不上了。
施悠悠背影輕盈,極快活的和門口的一個男子打了招呼,笑著一起離去。
回家時伸手把玄關的燈打開,已經很晚,往常這個時候母親早就睡下了,此時倒見到靳維儀陪著母親在看電視,雍容富泰的女子著了旗袍,坐著淡淡清唱評彈。兩人都回頭看他,靳維儀打著哈欠站起來:「我去睡了,知遠,要不你陪媽媽坐一會?」
以前母親就有神經衰弱的毛病,常常失眠,自從丈夫去世,更是不能獨自一人呆著。靳志國剛剛去世的那幾天,她整夜整夜的對著丈夫的相片,一句話都不說。她老家是在寧遠,後來隨著靳志國工作調動,一直搬到了天光市。靳知遠要上學,靳維儀上班又忙,好在她在老家還有一個妹妹,平時也能搭伴……靳知遠想起那段時間,微微側頭去看母親,嘴角輕輕一沉,有一閃而逝的灰暗色調。
金方郁關了電視,又看了看掛鐘,愛憐的拍拍兒子的肩:「不用陪我了,你早點睡。我都有些困了。」只是怕兒子太累罷了,她哪裡睡得著?留下靳知遠一人坐在客廳,父親的遺像,方方正正的掛著,下面照例有母親每天放上去的一束百合。
黑白照中的男子,正是他最年輕的時候,濃眉英挺,略微側臉。其實靳知遠長得很像父親,只是一雙眼睛不像,以前常當著靳志國的面誇他:「老靳,你兒子長得比你帥啊,眼睛長得好。」可現在,愈的像,尤其是嚴肅的時候,連眉間的紋路都像。淡淡的燈光,照片更是黑白分明,蒼涼的滲到人心最遠的地方。
靳維儀半夜出來倒水喝,隱約可見的人影靜靜坐在沙上,一動不動,似乎時間都靜止在那一刻。她忽然記得,她的弟弟,轉學搬家前的那一天,也是靜靜的一個人這樣坐著,而暗色的鴻溝將他和這個世界劃開。
她端了水杯坐在靳知遠身邊,伸手推他:「夢遊啊?」明知他沒有,襯衣都沒換下。然而猝不及防的,她聽到他用比深夜更深的聲音說:「我見到她了。」
那個小女生,她只見過幾面,那時候還帶了牙套,卻笑得毫不掩飾。
她驀然語塞,如果時間和空間曾經阻隔了最深沉的情感,原來這些情感,只會被現實壓到越來越深的地方,卻絲毫未曾減少。
維儀不知道想起了什麼,竟然也沉默,末了,問他:「你們說了什麼?」
他的薄唇輕輕吐出了幾個字:「只是背影。」旋即站了起來,「我去睡覺了。」
偌大的客廳,維儀將嘴唇輕輕湊近了水杯,溫吞吞的水在慢慢變涼,寒意只是因為那杯水,原來指間的暖意竟從來未變。
施悠悠下樓的時候,果然看到那輛車子已經候在那裡。她有些無奈,走過去敲了敲車窗。一張俊朗陽光的笑臉猛然躍出,吳宸慇勤的跑下來,替她拉開車門,甚至還故意做出紳士的樣子來,手一伸,示意她上車。
一邊開車,吳宸又大言不慚:「你剛來,人生地不熟的,我當然要多照顧下小師妹。」悠悠沒有搭話,只是抬起腕表給他看了看:「我要是自己走去,估計已經到了!」吳宸嘿嘿笑了笑:「被你看出來了?」
雖然自己不認路,可是單位給自己分的住處離辦公的地方不過十分鐘的路,他這麼繞著濱江大道已經足足走了二十分鐘——真當她是路癡,還是傻子?
「其實真的不用。吳宸,我自己上下班就行了。」悠悠的表情特誠懇,「我打個車,擠個公交,自由多了。」
淅淅瀝瀝的在下雨,雨刮器有一下沒一下的掃過,單調,又有些重複。車裡的空調讓悠悠的臉有些紅撲撲的熱,手掌倒是冰涼,她用手托腮,專注的看著有幾片薄薄的冰晶粘在了玻璃上,恰好是死角,怎麼也刷不下來,於是固執的粘著,像是污垢,卻透明漂亮。
她輕呼一句:「哎呀,下雪了。」
車子穩穩的停在了大樓下,吳宸衝她揚揚眉:「到了,正好趕得及。」又和她一起下車,肩並肩走到寫字樓的門口,像是落雪的日子裡唯一隱隱約約探出的日光:「晚上我來接你吧?」
悠悠搖搖頭:「千萬別。晚上培訓課結束我還有事。我自己回去就好。」她轉身要走,卻被身後的聲音喊住:「施悠悠,你千萬別嫌我煩。」他頓了頓,笑得很是快活,「我這是在追你啊。」
悠悠兀自沒反應過來,好像有一片雪花晃晃悠悠的飄進了脖子那裡,她瑟縮了一下,眨了眨眼睛。似乎在很久以前,也有人這樣對自己說過,英俊的少年,如鑽的眸子,笑得神采飛揚。不過那真的是太遙遠的事了,她笑了笑,因為寒冷,愈顯得唇紅齒白:「走了,再見。」
吳宸又在門口站了一會,雨絲不斷的飄在衣服上,他卻等到她隨著人群踏進電梯,才轉身離開。
迎面遇到的黑衣男子,他猛的記了起來,笑著打招呼:「你好。」
他的雨傘遮住了靳知遠的視線,靳知遠笑:「這麼巧?」
「送朋友來上班。」吳宸心情很好,「你的公司也在這裡?」
靳知遠略微點頭,簡單的笑了笑:「對。」他的眉梢微微揚起,峭冷的寒風之中,若有如無的挺直了肩膀,而細雨沾滿了肩頭。他的腳步級緩,聽見身後汽車動的聲音,壓過水坑,然後離去。
他坐在辦公室,習慣性的點煙,又輕輕吐出一口,盯著眼前的文件已經很久,卻偏偏一點也讀不進去。
維儀的電話打了進來,劈頭就問:「謝總的飯局為什麼不去?」
靳知遠的聲音驀然間啞了啞,連他自己也找不出理由,只是微微動了嘴角,卻說不出話來。一星期只有一次,他只是想坐在這裡,一牆之隔,卻有一種存在感,不至於丟失彼此。
維儀的聲音忽然柔軟下來,似乎長長歎了口氣:「算了。下次不要這樣。」
下課的時候悠悠去衛生間洗手,走廊上和一個女子擦肩而過,只來得看得見背影匆匆隱進了走廊盡頭的辦公室。只是背影,卻覺得美麗,而那種肆意的美麗,那樣熟悉。悠悠又回頭看了一眼,空蕩蕩的迴廊,燈光半明半暗,有一種不切實際的簡約感。大概是自己想多了,她笑著搖搖頭,推門進了會議室。
蘇漾輕輕推開辦公室大門的時候,並未出聲,動作輕的像貓一樣——她屏息看著伏案工作的男子,側影不動,宛若千年前希臘羅馬的雕像,那樣的姿態,會讓人覺得時光一直靜止在很久很久之前,滄海桑田,唯有內心一點從未改變。
還是靳知遠抬頭見到她,略有些驚訝:「你怎麼過來了?」
永遠是這樣,蘇漾隱約記起了,自己出現在他的身邊,他總是略帶詫異,彷彿這樣在一起出乎他的意料,彷彿她永遠這樣突如其來的出現在自己身邊。就像被汽水嗆了鼻,泛出酸澀來。蘇漾有些自嘲的笑,是不是自己太過敏感?她晃晃手裡的飯盒:「燉了些湯,就知道你還沒下班。」
這麼多年,他們不閒不淡的處著,有時候蘇漾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熬過來的。他甚至在很早的時候就明確的告訴自己,語氣中無限疲倦:「蘇漾,你比我還執著。」是有譏諷的意味在的吧?可自己笑得像是鮮艷欲滴血的玫瑰,一絲絲的在抽痛,卻捨不得放開,彷彿那輕輕纏繞在鼻尖的芳香一縷有著莫大的魅力,叫人飛蛾撲火,總覺得希望在遠遠的閃爍微光。
靳知遠向她笑笑:「一會我送你回去吧?在下雪,路不好走。」
蘇漾莫名的想要脾氣,話到嘴邊,聽起來像是有些賭氣:「不用,我自己回去就好。」
靳知遠不動聲色的看了一眼她的鞋,沾滿了水漬,語氣清淡:「真的不用?」又擱下了筆,順手拿起了外衣,「走吧,我先送你。」
他遞給她輕輕一笑,清峻的臉部線條立刻柔和起來。蘇漾微一躊躇,又回望了他的辦公室一眼——總是那樣簡單,最多的裝飾也不過是牆上的一副字,說:「你還要回來麼?」
他的目光微微一斂,還沒開口,手邊的電話響了。是吳總請他一起吃飯,讓他定時間。靳知遠想了想,說:「那就索性過幾天吧?等印度那邊的來人了,反正他們也想去你們那裡看看。」吳總自然是很高興,呵呵笑著說:「那好那好。」
他們走過會議室的時候,蘇漾下意識的去看他的反應。其實靳知遠還在低聲講電話,心無旁騖,她覺得自己過於敏感了。這個世界,說小很小,說大又很大,他那麼忙,也未必會知道彼此的存在。
車子不一會兒就熱了起來,照例沒怎麼說話,反正他的話向來不多,她反倒熟悉這樣的沉默。靳知遠送她到樓下,她的背影走出出了幾步,又突然折回來,敲了敲他的車窗。
「靳知遠,你猜我今天遇到誰?」她笑得有些肆意,眉眼彎彎,有些不顧一切,「施悠悠。」
靳知遠在她面前慢慢的合上了車窗,連沉沉一句「是麼」都沒給她,車子濺過了冰雪堆積而起的水坑,灌木叢宛如巨大的暗色夢魘,被激起的冰水一碰,撲簌簌的顫抖。
他坐在車裡看了看時間,其實已經到點了。往來走過的都是同個公司的,而前面那輛車似乎和自已一樣有耐心,已經停了很久。施悠悠捧著書出門,外套還拿在手裡,看了看天,像是要伸手去攔出租車。前面那輛車立刻晃了晃大燈,清楚的可以看見雪花在大燈裡翩躚。她愣了愣,嘴角無奈的帶起微笑,快步坐進了車裡。
原本以為會不再相見的,卻又出乎意料的相逢。過往的歲月一點點的在腦海中席捲來,他抿起唇,其實自己還欠著她一個解釋。靳知遠下意識的看看那支手機,黑色的外殼,已經磨得泛出光亮。那輛車已經看不到蹤影,他調轉了方向,寂寞的兩端,無線延伸而去。
吳宸一邊對悠悠抱怨這樣糟糕的天氣,一邊無限期待:「你一個人在外邊一定吃不慣外賣吧?我家的飯很好吃……」
他明明比自己大,可是說話的語氣,還有些像個孩子,出人意料,卻永遠不會讓人覺得討厭。連相識的過程都讓人莞爾。
那時候悠悠大四,剛考完研。用悠悠自己的話來說,這輩子從來沒有這樣缺乏睡眠——況且整個寢室,只有自己奮戰,餘人都早早的回了家。按照預定的計劃,應周夏陽之邀,買了去成都的臥鋪票。第一次坐火車遠行,又是整整三十多個小時,顛顛簸簸中她前所未有的好睡,把包一甩就窩在了被子裡。
也不知開到了哪裡,忽然有人拍她的肩膀,她裹緊了被子,那人卻不依不撓。直到悠悠惱怒的一掀被子,模模糊糊看到一個男生湊近了自己,似乎在仔細端詳自己。
自己只是迷迷糊糊的脾氣:「幹嘛?」
那個男生似乎也是放下心來,坐回了自己的床鋪上,又翹著長腿:「沒什麼。你……從昨天上車就開始睡,我看你一動不動的,以為出了什麼事。」
悠悠下意識的去看車窗外,又看手錶,這才有些駭然。可是自從考研以來,她從未睡得如此之舒服,被人硬生生的打斷,又覺得惱怒,輕聲嘟囔了一句:「真煩人。」又覺得餓,想要去倒水吃泡麵。才站起來,火車轉彎,她又剛睡醒,一下子腳步有些虛,跌回了床鋪。男生笑著接過她的面,只說:「你去洗把臉吧,我幫你去倒水。」
直到神清氣爽的回來,吃完了東西,這才驚覺自己隨身小包不見了。悠悠有些慌張的站起來,那個男生不慌不忙的遞給她:「你上午睡覺的時候掉了下來,一直在我這裡放著。」
他又笑:「檢查下有沒有少東西?」
悠悠連連搖頭,這才覺得窘,又覺得對方是好人。漫漫旅途,竟然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得盡興。
車子已經開進了四川盆地,陰雨連綿的天氣,玻璃窗上灰塵被沖洗下去,又再黏上,劃出一道道怪異的弧線,光怪6離的切割著映出的人影。悠悠很喜歡和對面的男生說話,常常有不可期遇的小小幽默,她笑的前俯後仰,而他卻一本正經,偶爾淺淺一笑,眼神乾淨。露出漂亮的牙齒。他比自己大一級,和自己一個城市,一個全國有名的淡水研究所讀研。互留了聯繫方式,下車的一刻分別淹入人流之中。
原本以為旅途中的過客,匆匆一見,慢慢會在記憶中消失。悠悠也想不到回了學校,卻還能重見。至於吳宸究竟是不是故意來找她,他總是笑瞇瞇的說:「路上也能遇到,真是有緣啊。」
於是也一直不閒不淡的互相聯繫著,悠悠記得唯一一次自己主動找他,電話那頭很激動:「你電腦壞了?好好,我馬上過來。」那次悠悠真是沒轍了,她照例是假期留在學校打工上課,辛苦做好的課件全部打不開,周圍的人又都不在,想了半天,記起吳宸對她提起過自己設計的一個軟件,也只是抱著試試看的心情給他打電話,也不知道他是不是還在。
他來重裝系統。悠悠的電腦用了很久,期間別人全都一次次的重裝,唯獨她的,因為當時促銷,送了好幾年的殺毒服務,安然的用到了現在。
悠悠就坐在一邊看著,一步步的記住他重裝的步驟。問得很仔細,吳宸有些好笑:「很簡單的,要是實在不會,下次我再來幫你弄一下。」
悠悠緊盯著屏幕,隔了很久,很輕的說了句:「求人不如求己。」
電腦上的進度條一點點的在挪動,吳宸忽然心跳微微一錯,淡淡的抬眸,問她:「你d盤沒什麼東西吧?我剛才按錯了,把d盤也格式了。」
悠悠知道,d盤放了平時下的小說,電影,都是看過即忘的東西——獨獨有一張照片,放在角落塵封很久很久了,她一次也沒有打開過,只是想讓它放著,沒有勇氣去打開也沒關係,想到它在那裡。就像那條她再也沒戴過的圍巾,似乎總有些絲縷般的聯繫和過往連著。
她的臉色不豫,真讓吳宸嚇了一跳:「喂,我不是故意的。沒什麼要緊的東西吧?「
悠悠回神,只是笑了笑:「噢,沒有。下一步是什麼?」她只是專注的看著屏幕,白皙的手指快的摁了幾下,揚眉問他:「選這個?」
他就誇她:「聰明,會舉一反三了。」
悠悠咬著唇笑:「環境所逼啊。」歎息得這樣逼真,連吳宸都是一怔,笑著扯了個話題:「算了,晚飯我請。」他大老遠的跑來幫自己,又爭著和自己付錢,悠悠更是不好意思,後來堅決的把他推開,義正言辭的警告他:「吳宸,我要生氣了。」吳宸拗不過她,其實他存了私心,這樣他有機會回請是個再好不過的借口。
他斂了心思,「是啊,你就喜歡那樣的。從來不願意給我找些麻煩。」語氣裡帶了點情緒——他常常說,連indos都不幫忙,悠悠沒理他:「我已經給殺毒軟件充值了。而且現在整幢女生樓的系統都是我幫忙裝的。」言下那樣得意,吳宸不得不提醒她:「我剛剛設計的那個測量魚苗的軟件剛剛拿了專利權。」悠悠嗤嗤的笑:「什麼?深奧的東西我聽不懂。」
她生命中的不太平,全都獻給了人生中某一階段。之後,順風順水,連讓人崩潰的考研,順當的查分、上線、面試,沒出半絲的紕漏。而她似乎已經習慣了這樣子一個人生活下去,歲月沉靜,無限安然,外邊景色再美好,卻始終無法讓自己真正的心動起來。
悠悠知道他等了很久,於是誠心誠意的謝他:「真是謝謝你。」
他「嗯」了一聲,笑著說:「真要謝我呀?我爸這些天一直說要找個翻譯,你有空麼?」她知道他家有一個很大的廠子,不過這個人生性懶散,好像也從來不去管,有些意外:「要幫忙?沒問題啊,什麼時候?」答應得很利落,吳宸衝她咧嘴笑:「夠意思,我回去問問吧。」
悠悠回到宿舍,小小的單間,頭被雪水淋得有些潮。雖然很晚了,可是明天休假,於是慢慢的沖澡、吹乾頭、上網,臨睡前又熱了杯牛奶,小口小口的抿下去,喉嚨稍稍感覺好了些。上課雖然有話筒擴聲,可是連續不斷的講上三個小時,也是一種挑戰。她來到這個陌生的城市已經快一個星期,很是喜歡那條臨海的濱江大道。寒冬的時節,裹緊了大衣,踩著笨拙厚實的雪地靴,耳朵像是會被凜冽刺骨的風給割下來。可是頭腦會很清醒,咯吱咯吱的踩著新雪,能讓思緒清爽,工作遇到的繁難都能一一理清楚。
培訓分公司是新辦的,精品課程的推廣全是從總部調來的同事在做,難免覺得累。悠悠真是懷念兼職的時候,平時在學校安靜的上課下課,只在節假日代課,收入又頗豐,那樣的日子才逍遙。如今研三,再沒有旁的事——公司倒是極力挽留她全職,又派她來這裡,器重之意不言而喻。相應的,自然也加大了工作量,好在她向來身體很好,在同事紛紛病倒的情況下,偶爾還能幫忙代課,有時候自己想想,也會覺得了不起。只是疲倦倒是真的,每天回到宿舍,倒頭就睡,連睡意都不用醞釀。
「知遠,過幾天印度的客戶就要過來。你決定把訂單給吳總?」靳維儀給他剝了一個橙子,話語間有些猶豫。
「吳總的報價最合適,沒有理由不給他。」語氣平靜,就像以往姐弟倆一起討論的生意,靳知遠微微頓了頓,「我已經決定和吳總合作。不過客戶那邊你陪著去,我現在沒時間,抽不出空來。」
「姐,前天我遇到唐嘉了。」他像是想起了什麼,若有若無的笑,帶了些調侃,「他真是本性難改。」
「怎麼?身邊又換人了?」靳維儀挑了挑眉,很有興趣的追問,「我很久沒見他了。」
「替他爸來問那批熱導管。」他注意著姐姐的神色,「不過我倒是不知道,他什麼時候這樣關心他家的那些生意了。」
靳維儀抿嘴笑了笑:「是啊,他總是老樣子。」
他笑著問:「姐,你是真的不在意麼?」
「知遠,我和他之間的事不需要你來提醒。」靳維儀的語氣有些無奈,「倒是你自己……老實說,你是不是在鑽牛角尖?很多事情我們做不到,但是能做到的,你已經做得很好。」
他們很少這樣說起這個,不過寥寥幾句,靳知遠抹去唇邊的笑,靜靜的移開眼眸,只是沉默。
維儀忽然覺得心酸,追著弟弟的背影問了一句:「如果現在沒有遇到悠悠,你是不是會好受一些?你會不會和別人在一起?蘇漾呢?」
靳知遠似乎被這句話縛在原地很久,他淡淡的轉身,靳維儀只看到他的側臉,神情冷淡,卻分明在克制著什麼,嘴角已經抿緊,良久才回答姐姐的話:「姐,和誰都沒關係,我只是覺得沒意思。真的。」
這句話的冷漠一如他此刻的臉色,帶了漫不經心。如果回顧這幾年,他一步步走來,似乎越來越成功,逐漸擺脫過去的陰影,可是說到底,究竟在為了什麼而忙——是為了這個家,為了母親,還是僅僅找到了一個自以為是的出口?
「靳知遠,你給我站住。」維儀不知道怎麼回事,突如其來的怒火,讓聲音也變得分外的尖銳:「這就是你自以為成熟的樣子?要是還放不下就去找她,要是放下了,就不要再偷偷摸摸的藏著掖著。」聲色俱厲,可是說完,維儀卻頭疼的皺了皺眉,有些後悔。
他依然保持著慣有的沉默,和暗色一樣,彷彿這才是真正的外衣。維儀看著這個越來越叫自己看不透的弟弟走開去,忽然起了衝動,恨不得把眼前的煙缸一把砸碎。
吳宸第二天成功的用一個電話吵醒悠悠。沒想到真的和她確認了日期,悠悠勉強提起神來算了算日期,那天自己沒課,於是答應下來。
今年冬天,南方分外的寒冷。悠悠在床上賴了半天,空調已經自動關閉了,而放在床頭床邊的一杯水竟微微結了薄冰,剛從被窩裡伸出的手,觸到杯壁,忍不住就會輕輕哆嗦一下。她穿著厚實的睡衣,重新倒了一杯溫水站在窗前,連陽光都像被寒冷徹底征服了,若有若無的躲在了厚厚的雲層之後。她似乎還沒睡醒,思緒慢慢飄到以前,她會在寢室跺著腳不想出門,然後那個人就會自動自覺的在吃飯的時間,提了她愛吃的東西站在樓下等她來拿。自己在睡衣外面裹著長長的羽絨服,小心翼翼的從袖子裡伸出手去接——他身長玉立的站在自己面前,多少眼光投注到那樣英俊的少年和有些披頭散的狼狽少女身上,他卻似乎從來沒有注意過,最多只是歎氣:「你別告訴我到現在你還沒去洗臉。」
她捧起水杯喝完,忽然覺得其實寒冷並沒有那麼可怕。後來的專四、專八、考研,她天不亮就早起上自習,冷風直往脖子裡灌,自己卻連哆嗦都不屑於打了。
悠悠也不是第一次幫人做翻譯,以前自己大學論壇上都是招聘兼職的信息,去得多了,早就沒有最開始的緊張感。有司機接她到廠子裡,吳總見了她,很是和藹。先給了一疊資料,又笑瞇瞇的說:「是吳宸的朋友啊?」悠悠說是,吳總像是放了心:「小施啊,其實請你來也沒什麼。那邊單位裡也會帶翻譯來。你就幫我在旁邊聽聽,客戶的意見到底是什麼。」悠悠瞭然,其實不過讓她留著一份心思,看看外貿公司轉手的時候有沒有刻意壓價什麼的。她點點頭。
她陪著吳總站在門口,先下車的是印度客戶,還沒上去寒暄,第二個人下車,悠悠就愣在那裡,幾乎以為自己眼花:下車的女子,身材修長,柔和的挽一個髻,有一雙很美的眼睛。最後下車的人更是眼熟,那麼久沒見,依然美得像是綻放的玫瑰,那神態裡多了一份自然的雍容和掩起的鋒芒。
印度人的英語本就口音濃重,初一會面,又用極快的語說了些什麼,一時間恍惚,悠悠竟是連一個單詞也沒抓住。微窘的時候,蘇漾已經接過話題,替雙方做了介紹。進廠房的時候,悠悠和靳維儀並肩走著。其實她們的身高差不多,都算修長高挑。可是臉上的神色還是會叫人覺得,施悠悠比起維儀要青澀稚嫩些。
靳維儀也意外,卻極好的掩藏了起來,笑得很自然,聲音又柔和:「這麼巧啊?我們好久沒見了。」
此時正在等一個樣品的現場測試報告,客戶坐在一邊喝茶休息,悠悠沉默的站在一邊,眼睛只是看著不斷旋轉的儀器。靳維儀不知道搽了什麼香水,淡淡的散開,測試室打了空調,讓香氣更濃馥了些,是很好聞的味道。
悠悠轉過身:「是啊,姐姐。」話一出口,自己微微一愣,卻又不知到該如何改口,只能低頭掩飾般笑笑。除此之外,陌生的再也說不出什麼話,只有光線從極大的玻璃窗射進來,在一塵不染的嶄新實驗室裡,似乎想將每個人的心思都照的透亮。
蘇漾站得遠了一些,恰好對著施悠悠的側臉,對於這個師妹,她從沒有一刻半刻的忘記。曾經當著很多人的面對她毫不客氣,也在恪醍懂之間吸引了自己最愛的男孩的目光。而如今,所有的記憶都只停留在最後的那一次見面,她們在醫院,她看著她的側顏,脆弱蒼白,彷彿透過琉璃而出的淡影。那時候自己隨意的說:「靳知遠對我說,你一直這樣幼稚,他很累很累。」而她的目光,一點點的黯淡下去,像是有人輕輕把檯燈的光線擰著擰著,由強變弱。
客戶對測試報告很滿意,吳總一臉的喜色,忙留下眾人,請客吃飯。
維儀又問:「過幾天可能還要來看一次你們新流水線上的產品,沒問題吧?」
吳總點了點頭,又說:「新廠的資料我已經給小靳了,他還沒給我回音。」
維儀的目光輕輕轉向了就立在吳總身後的悠悠,目光撞在一起,她讀到措手不及的慌亂。如果在剛才初見的時候,悠悠還能鎮定的掩飾過去,可現在,那絲帶著慌亂的詢問眼神,卻讓自己內心深處感觸良多。維儀在心底歎口氣,腦海中盤旋的全是那一晚上,靳知遠寂寞的靜影,半晌才回答吳總:「他馬上會給你回復。」
他們說的那個公司……恰恰是如今自己負責培訓的公司。悠悠快走幾步追上了維儀:「我現在在這個公司做培訓。」
維儀還沒開口,卻莫名有些衝動,想要去摸摸她的頭,最後說出的話更像是安慰:「是啊。現在都是知遠在管著。」她還在等著悠悠,像是猜出了知道她接下去還要問什麼。
可是悠悠只是瞇起了眼睛,眸子黑亮得像是墨色的寶石,她只是輕輕微笑,似乎有些惆悵:「是麼?我怎麼從來沒見過他?」
維儀不知道該說什麼了,轉過身子,眼角微微熱。
午飯很熱鬧,除了廠裡的人,吳宸也來了,大咧咧的坐在了悠悠身邊。點菜有些麻煩,因為客戶這不吃那不吃,於是這件事就扔給了在場的兩位翻譯。悠悠幾乎沒開口,蘇漾很熟絡的問了清楚,將菜單還給了服務員。她們都很小心,連目光都沒接觸。其實心裡倒也不是只覺得尷尬,就像很久很久以前在曾經埋下一根小刺,到了如今,還是膈著難受。
吃飯的時候就有些心不在焉,吳宸用手肘去碰悠悠:「你怎麼了?」她沒留神,桌邊的一小碟香醋就被倒翻了。她急匆匆的拿著濕巾去擦拭,空氣中淡淡瀰漫開酸澀的味道,厚實的餐布上一塊猙獰的污漬,而這半天的混亂,終結於此。
知子莫若父,吳總大概也看出了兒子對這個女孩子的心思,對悠悠說話愈的和藹。這樣客氣,對一個兼職翻譯來說,確實有些過了,她忽然有些後悔自己答應吳宸來幫忙。偏偏那邊吳總還在說:「小施啊,過幾天再幫我們廠裡翻譯幾份文件。原來管外貿的小任請了產假,我們還真缺一個人。」她只能答應。
蘇漾開口問了一句:「你們以前就認識?」
吳宸笑了笑:「對啊,老朋友了。」
老朋友?真有意思……悠悠心裡嘀咕了一句:這裡哪個人都比他還要老朋友得多吧?
都是明眼人,吳宸對她體貼耐心,時不時低聲笑語,任誰都看得出其中的關鍵。吳總最後還打趣說:「吳宸,平時讓你一起吃個飯你推三推四的,今天倒是爽快?」
年輕人笑了起來,撲面而來的清爽簡單,直接的點了點悠悠:「我是找朋友敘舊來的。」
這樣一幅情景,蘇漾不知道該放心還是莫名的有些失落。如今已經再也難以在當年風風火火的女孩子臉上找出一絲外露的心思了。那個人還在彼時徘徊,眼前的人,似乎有著美妙的新生,這算不算一種諷刺?她微彎唇角,口中本來咬著一口鮮蝦,卻倏然失去了滋味。
吳宸開車送悠悠回去,一路上她似乎很倦,亦沒有多說話。他的目光一直看到她的頸邊,柔軟的蜷著幾縷絲。悠悠笑了笑,提醒他:「開車要專心。」
他一本正經的問:「你打算留在寧遠了麼?」
悠悠有片刻沒回神,留在寧遠……那麼遙遠的問題呵,現在在自己腦海裡來回翻滾的,是近在咫尺的問題。她下午就要去上課,而這麼多年,頭一次覺得,離那個人這麼近。她怕那種心情。曾經在初夏的季節,她冷的像是掉進了薄冰下的海水中,聽得見卡嚓的脆響。哪怕是一個側影,一句話語,都會讓她想起所有的肆意、任性和幼稚,最後只剩下狼狽不堪的脆弱。
進大樓的時候,人來人往,悠悠低著頭走進電梯,有些心虛的慌張,看著電梯的門緩緩合上,可能的相逢,腦海中設想了很多遍的各種反應,都沒有出現。直到最後,視線凝在了一點上,珵亮的鏡面,一時間有些恍惚。
進了培訓室的大門,一屋子的人頭攢動,因為是下午的課,人好像又多了些。空氣並不流暢,讓人覺得頭腦悶。悠悠放下講義,調試了多媒體,看看時間,又在門口站了一會。
有人遲到,匆匆忙忙的推開門跑進來,門又自動關上,像是鐘擺一樣,反反覆覆的繞著中軸晃了幾晃。
那樣一條縫隙,其實已經夠了,足夠她看清那個淺笑而過的男子。臉部的線條錚峻,卻在微笑的時候帶出幾痕溫柔,幾絲滄桑絲毫無損他的英俊。他那樣笑著在對身邊的女子說話,眉眼間全是柔和。
她木然的走過去,把門關上,噠的一聲,扣上了鎖。心裡卻反覆想著著一個短語,一對璧人。可不是麼?那個在學校的冬夜,他們也曾在自己面前這樣走著。兜來轉去,還是這一對,互相映襯彼此,賞心悅目。
她現在可以把心思藏得這樣好,一節課上完,全無紕漏,依然會記得插講笑話,逗得笑聲陣陣。只是課間休息的時候,眼角乾澀的有些疼,望出去迷迷糊糊的一片,又口乾舌燥,無限疲倦。熬到了下課,順著人流往外走的時候,她腳步有些緩。
重見的衝擊已經慢慢過去,最後一絲的期望也已經斷滅,她暗暗握拳,這樣其實也很好,手裡的課表已經過半,或許再擦身而過幾次,等到自己用細細小小的小紅勾把表格填滿,快的轉身離開,大概也就這樣了。
那天答應了吳總還要去做些文件翻譯。因為前一晚剛買了件新衣,特意換了個冬天不常用的白包。出門攔車的時候,因為還早,凍得一哆嗦。結果自己太積極,和工人們一起走進廠裡,行政處還沒上班。她百無聊賴,忽然記起包裡還塞著相機,順手摸了出來,對著小廣場上被凍住的小噴泉照了幾張。
相機不是她的,還真是身世曲折。丟失之後,很久很久之後的某天,悠悠接到了那個旅店的電話,說是旅店因為重新裝潢,從沙底下找了出來,她又恰巧登記了名字和電話,於是一路快遞到了自己手裡。
所謂的很久,是說她已經可以打開相機,一張張的翻開照片,而足以忘卻深夜迴旋走廊間自己的的哭聲。後來去市場配了充電器,一次次給那塊電池充電,閒下來了,一個人了,就看那些照片。這才現,兩人的合影,少的可憐,她不愛拍照,他也是,於是只剩下滿目妖嬈卻素冷的黃山風景,空蕩蕩的在存在記憶卡裡。
有輛車在身邊停下來,吳總放下了車窗:「小施,來得這麼早?」
悠悠收起了相機,坐進車裡,微笑著寒暄了幾句。原來今天翻譯完文件,還是想請她再陪著客戶在廠裡轉轉。悠悠坐在辦公室,手裡一疊報關文件和產品介紹,做的不算很快,才整理完,就有人來喊:「小施,吳總讓你去下頭車間。」她把資料全都交給了辦公室其他人,拿了包下樓。
還是那天的印度客人,這次隨身帶了另一個翻譯,不是蘇漾,這讓她大大的送了口氣。
一路轉到了流水車間,客人問起了空調的電動機,似乎很有興趣。電阻電容什麼的,悠悠也沒聽不明白,只看到客戶拉著翻譯,拿起一個模型看了又看,連連搖頭。眼看著他掏出電話,走到遠處開始低聲說話,對方一起來的翻譯小張解釋給吳總聽:「客人說印度市場上的空調電動機的型號和中國的不一樣,他看了那幾個,都不滿意。」
吳總沒想到他還有意訂購空調的電動機,有些意外,連忙對悠悠說:「你告訴他,可以按照他的要求訂做。」
客戶走過來,濃重的口音,只是說:「ait,ait。」
吳總打了個電話,只說:「是,我們在裝配車間。」她模模糊糊的想起了什麼,覺得心驚膽戰。他又拍拍自己:「你告訴他,小靳馬上就過來。」
似乎只過了片刻,又或者是很久,車間的門口,日間強烈的白光一片中,走進的那個修長身影,黑色的西服,或許背著光的緣故,完全看不清表情和容貌,只是氣度清宇而卓然,走在這有巨大的機器聲音轟鳴的車間裡,卻似乎讓人聽的見腳步聲。
悠悠惶然間後退了幾步,身前明明擁著一大堆人,她卻覺得人太少太少,少得不足以隱蔽自己。
靳知遠只是在和吳總寒暄,又和印度客戶打了招呼,關係熟稔。自始至終,從沒有讓眼神跨越半步。她見到此刻他正凝神聽著客戶和他說話,遠遠望去,那麼多年,好像一點沒變——專注的時候,眼神凝黑似墨,他特有的神采飛揚。
原來這樣就真正的遇上了,和自己想像的完全不一樣。可以裝作從來都不認識,刻意的冷漠,她循著他的姿態,將距離緩緩拉開。
悠悠移開目光,人群中還是能傳來陣陣的話語和笑聲,中文的,外文的,她分辨不出來。之前的問題很容易就解決了,吳總笑得讓本來就不大的眼睛生生擠成了兩條縫。她只是努力站直了身子,偏頭望向窗外,眼角的餘光,也只看到一片鮮亮的光線。
深呼吸,再轉過頭去,忽然遇上了那雙眸子,有驀然滑過的怔忡,竟然和記憶中笑得如碎鑽般燦燦的眼睛如此格格不入。那人也不過在那片刻之後,直直的掠過她的臉,彷彿見到陌生人,平靜無波。
近在眼前,可是連眼神也一再交錯,誰都不願意多做停留。
客戶要求拍幾組樣品,前面人群中忽然手忙腳亂的開始找數碼相機。
吳總轉身:「小施,你的相機能不能借用一下?」
悠悠輕輕「啊」了一聲,那個相機……她一直獨自隱藏得這樣好,只是一暴露,卻□裸的,猝不及防的,出現在了她最不願意暴露的人面前。
吳總只把她的反應當作了答應,對靳知遠說:「你讓他們馬上把模型空運過來,這幾天我們就做模子。」
靳知遠沒有接話,那雙眼睛終於再次停留在悠悠身上,他微微出神,抿唇不語,看著她的不知所措和雙頰上的微起飛紅。
那麼多人的注視,悠悠只能拿出了相機,遞了出去。眼神落在那個深藍色的外殼上,內心深處不是沒有企盼的,希望他早就忘記了這個相機曾經的歸屬,前所未有的尷尬。
「我來吧。」靳知遠走上一步,伸手給她,兩人的指尖隔著冰冷的金屬外殼,無法傳遞出的暖意。
他又停頓了一會,拍完數張,他轉頭對吳總說:「相機我先帶回去,等照片傳完了我讓人還回來。」語氣間這樣彬彬有禮,雖然是在和吳總說話,又看了看悠悠。她垂著眼眸,似乎並沒有聽見他在說什麼,一隻手握拳,攥得白。
吳總替她答應下來:「沒事沒事。」這才轉頭對悠悠說:「小施,相機不急用吧?」
他已經撇過頭去,悠悠才「嗯」了一聲:這樣很好,本就是他的,雖然那麼久過去,可終於物歸原主。
吳總竭力留他們吃飯,悠悠再也沒有耐心,簡單的說了幾句,只說自己公司有事,轉身出門。
冬日裡難得的好天氣,曬得臉頰熱,她每走一步,懷念,尷尬,愧疚……各式混雜著洶湧而來。廠子的主幹道上,一輛黑色的奧迪迅的開過,激起的旋流飛起了她散落的長,一點都沒有停留或者放緩。可是在原來的時候,她記得,那個人總是放慢了步子,耐心的等她。然而事實卻是,他早就是甩開了他,用她永遠企及不到的腳步,連一絲猶豫都沒有留下。
靳知遠的車開得飛快,她的背影不過一晃而過,已經掠過那麼久,卻又清晰的在眼前定格。她沒怎麼變,依然是透著清新的美麗。可是眼神澄澈,卻遲遲不願投向自己。
他微微側臉,那只相機還在一旁座位上擱著,款式已經很老舊,卻保存得很好,簇簇如新。明明是丟失的東西,怎麼又忽然找了回來?指節握在方向盤上,陽光直射進來,隱隱白。
是不是命運開的玩笑?本以為再也不會相互關聯,可其實彼此在漩渦中,越推越近,避無可避。他早已不是那時候的他,意氣風,可以帶著幾分囂張站在小女生面前,有著理所當然的神氣和驕傲:「我就是在追你啊。」如今他面對她,用沉默代替內心的焦灼,用平淡代替情緒的翻滾,是不是也算的偽裝?
靳知遠把相機裡的照片拷到電腦上,手指在鼠標上輕輕點擊,卻又忽然滯住。目光掃到的一個文件夾,時間標記在幾年前。他的手指輕輕撫在唇側,冰涼的相觸。面無表情的一張張翻過,只是目光的最深處,還是凝出了一點點的熱度。那些年輕的過往,笑得美麗的容顏和走過的絕妙景色,在這裡,保存得完美無缺。
靳知遠長身立起,玻璃窗開了一半,有著寒氣席捲而來。他習慣性的點燃一支煙,淡藍色的煙氣散開在陰霾霾的天色之中,不知是因為煙草氣息還是涼氣,總之那樣嗆人,他輕輕的咳嗽起來。那雙甘冽如泉水的眼睛,看到了城市的最遠端。目力的盡頭,或許可以變得很遠很遠,可在這個男人心裡,卻永遠及不上那些自己跨過的距離。
維儀去找靳知遠的時候,辦公室空無一人。電腦屏幕顯示著主人離去前正在查看照片。維儀湊過去看了眼,那樣一張照片:少年的愛侶,臉頰相貼,酸甜可人的像是青檸甜橙調成的果汁。
她看了很久,最後丟下鼠標,坐回沙上。她知道的靳知遠,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懂事,都能克制自己,可是她寧願要回以前的那個弟弟——驕傲,坦率,堅定,目光裡的勇氣一往無前。
靳知遠推門進來,看見姐姐,問了句:「你在?」
原本是為了公事而來,而話到嘴邊,又嚥了下去,維儀笑了笑:「我前幾天就見到了悠悠,沒告訴你。」
靳知遠不動聲色,連驚訝都沒表示出來,回答她:「我知道。蘇漾對我說過了。」
維儀瞭然,聲音也是平瀾不驚,卻指了指電腦:「那麼,你就打算一直這樣下去?」
即便在盛怒的時候,她依然儀態優雅,只是目光緊逼著他,像是怒其不爭,加重了語氣:「靳知遠,我知道你心裡不好受。可是她不知道,別人都不知道。要是沒見面還好,現在既然見了面,你打算怎麼辦?」
靳知遠在漫不經心的笑,嘴角噙了一句「和你有什麼關係」,卻偏偏不說出來,近乎執拗的不願意開口。
窗外雲層如同被灌了鉛水,沉沉的壓得極低,暴雪的前兆。
他們像是在彼此考驗耐心,靳知遠最後關上了電腦,將相機放回抽屜,做得有條不紊,然後才對維儀說:「該怎麼做,我心裡很清楚。」語罷,唇角帶出一絲笑意,英俊的臉立刻顯得生動起來,連氣氛也一併舒緩。
維儀看著他出門,怔怔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是姐姐,想要關照他的話有很多很多,關於施悠悠的,關於蘇漾的,關於他自己的,可明明一直以來,他都做得這麼好……她這個做姐姐的,沒有理由不信任他。可她還是有些擔心,過去的事,那麼多的心結,年年月月的累積起來,哪有那麼容易就輕易解開?
她想了想,還是撥電話給小陳,要了悠悠的電話。
悠悠從出租車上下來,隔了玻璃窗向她打招呼:「姐姐。」
她還穿著深藍色的套裝,坐下之後,脫了外套,露出的淺色襯衣襯得膚色白皙,修長的脖頸上一條細細的銀鏈子,微開的領口處可見鎖骨精緻。維儀想起了好多員工的評價:「這次的培訓老師氣質挺好,講得也不錯。」總之漂亮且知性,讚口不絕。哪裡還是幾年前匆匆一面的小女生?
她們坐著喝茶,淺淺敘些往事。這才現,一起可以說的話題那樣少。都極聰明避開了一些話題,又說起工作,維儀笑:「原來世界這麼小。」
豈止是小,分明更加巧。培訓合作,連偶爾兼職翻譯都會撞在一起。悠悠掩飾的喝了口花茶,卻覺得尷尬,脫口而出:「靳知遠現在好不好?」維儀看看時間,又往後靠了靠,淡笑著說:「對啊,你們很久沒見。不如,你自己去問問他吧?」
時間配合得這麼好,服務員引導著那輛車停在門口車位上,車上下來的男子身姿修長,寒風帶起他的衣角。而他的臉色就像是這天氣,叫人琢磨不透,永遠都不知道下一秒會是放出晴陽,或者鵝毛大雪灑灑飄落。
悠悠放下了茶杯,帶了絲調侃,對維儀說:「姐姐,你沒和我說他也來。」
維儀笑:「就當大家聚聚,說說話。多難得。」
靳知遠只看到棕色的沙上,她背對著自己,長如漆黑瀑布。他一步步的走近,有輕輕的腳步聲,而心跳愈快,倒像是青澀的少年,重將見到心儀的少女。此刻悠悠回頭望了一眼,卻刻意避開了他的眼睛,禮貌的看著他的唇側,笑著打招呼:「你好。」
而這一聲「你好」,終於讓靳知遠重新平靜下來。他淡淡揚起唇角,禮貌的點點頭,在維儀身邊坐下,目光慢慢的抬起,可以見到對面的她容顏姣好,微揚下巴的時候纖巧滑過的弧度。而自己再開口的時候,聲音有些瘖啞,好像說了一句:「你以後在寧遠工作?」
「我還沒畢業,都沒定。」
靳知遠看過她的簡歷,研三,還可以在學校呆最後半年。是啊,自己已經離開這個同樣的世界很久了。有些比琉璃更清澈,比飛花更輕盈的東西,他親眼看著它們灰飛煙滅,難道此刻還能一點點的恢復拼湊起來?
於是有擋不住的寞落橫亙在兩人之間,即便再若無其事,還是覺得生硬和扭曲。
維儀最初是好心,可也不忍心看到這樣冷場下去,輕輕咳嗽一聲,有些自嘲:「好像這不是一個好主意。」她朗朗一笑:「好了,我還有事。知遠,你要不送悠悠回去吧?」
室外是南方特有的雨夾雪粒,悠悠很自然的拒絕了維儀的提議,甜美的唇角帶笑:「不用了,我打車回去就可以了。」她比他們走得都要快,甚至不需要等待回答,已經站起來,像是避之不及。
維儀無語的看著弟弟,他有些失神,目光並未追隨那個離開的身影,手指輕輕撥弄著骨瓷杯碟上擱著的銀色小勺。忽然唇線抿成薄薄一片,眼中有一閃而逝的光亮。他看了一眼窗外,悠悠剛剛攔到一輛出租車。他低頭對維儀說:「姐,我先走了。」
維儀鬆了口氣,不動聲色的攪了攪飲料,「噢」了一聲。一直看到他很快的離開,車子循著她離開的方向一道離去,才笑著搖了搖頭,帶了細微的期待,閃閃爍爍的,很舒服的眼神。
他比她晚了半步,砰的關上車門,腳步比悠悠快很多。最後伸出手去,按住她的手腕,他的手指用力,於是感覺她的腕間纖弱,似是微一用力就會折斷。空氣中有清冷的似有似無的香氣,還有唏唏簌簌落在地上、身上、間的小雪粒。
「你幹什麼?」悠悠簡單的說,用力掙了掙,雨傘歪向了一邊。
靳知遠低頭看去,她的膚色白皙的透明,輕輕的喘著氣,而自己的聲音很低:「對不起」。
施悠悠停止了掙扎,忽然安靜下來,露出一絲迷茫。
那一天,連天氣都是哀涼的,雨傘被拋落在一邊,他們在寒風冷雨裡站著,互相從目光中觸到的,不約而同的逃避,茫然,軟弱。
手機鈴聲。
靳知遠的手微微鬆開,忽然有些惱怒,像是痛恨一個素不相識闖入的人,把自己想好的一切打亂。
於是在枯燥單調的鈴聲中,他掃了一眼電話,神情剎那間有些焦灼:「阿姨?我媽怎麼了?」
他掛了電話,嘴角是極淡的無奈的笑,左手還牽著她的手腕,此刻卻不得不放開。他拾起掉在一邊的雨傘,遞回到她手上,聲音重又沉靜若水:「回去吧,小心著涼。」傘柄已經沾濕,觸手而過,像冰一樣,叫人覺得心裡一顫。
「你媽媽怎麼了?」她忽然有些擔心,問了一句。
靳知遠扶著車門,輕輕笑了一聲:「沒什麼,我媽媽身體向來不好。」他的眼角輕輕佻起,目光凝住的數秒,有雪粒緩緩的砸在了眼角。
黑色的車子最終還是開走,悠悠打著傘,看見汽車尾部那道輕輕的煙霧,彷彿他的話語,他的容貌,轉瞬即逝。只有手腕處還帶著隱痛,就像是那個人曾經給自己留下的傷痕。
靳知遠趕到醫院的時候,姐姐已經在了,坐在病床邊,正在給老人剝橙子。很多老人都是年歲愈大,愈的圓潤福。靳知遠看了一眼自己的母親,臉頰微微陷下去,依然清瘦。這個年紀,經歷這些事,要她如何寬心,進而安度晚年?
維儀壓低了聲音:「沒事。就是心絞痛又作了。阿姨一著急,就給你電話了。」
靳知遠點點頭,替母親掖了掖被角,又看了看一旁的醫學儀器,她的心跳平穩,一切都好。幾不可聞的歎了口氣,好像自己又錯過了什麼。這些話不必對別人說,可他的心底,還是浮起了淡淡的記憶碎片。那些衝動,一點點的在自己心裡復甦,像是情節流暢的的電影膠片,他已經不可避免的,慢慢沉溺。
靳知遠從醫院趕回公司的時候,已是暮色重重,雪珠竟壓倒了細雨,綿綿密密的落在雨傘上,出匝密的聲響。燈光昏黃,商業樓的大理石地板光可鑒人,此時卻因為水漬四漫,暗暗蒙上了痕跡。
他從辦公室望出去,寫字樓前人跡稀少,地上淺淺的積起一層白色冰屑。一輛出租車在門口停下。靳知遠抬腕看表,恰好六點差五分。他的嘴角微微翹起,細微輕輕逸出一聲歎息。她還是這樣,永遠會把時間扣得死死的,就像以前,在最後一刻喘著氣踏進教室,然後胡亂的找個位子擠在中間。
蘇漾的腳步很輕,推門進來的時候,並沒有驚動窗邊的那個人。初識的時候,他是天之驕子,就連沉默也能引人注目。後來一連串的變故,她依然不顧父母的反對,畢業後把工作單位簽到了這裡,就是執意要尋到他。那時他淡淡抬眼看她,連氣息都是冰冷的,目光中隱約的鋒銳氣質讓自己愕然。他並沒有抗拒她的靠近,也沒有刻意疏離,只是對著她的時候,卻遙遠的像是和久別的故人說話。
那麼這麼些年,自己究竟算什麼?蘇漾有些嘲諷的笑笑,都是孑然一身的兩人,她可以約他去吃飯,可是下一刻自己將手抽離,他又似乎毫無知覺。
蘇漾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又趕來找他,只是這個時間,卻由不得她不敏感。其實自己知道他一定在辦公室,因為他捨不得不在。
可這份捨不得,卻不是他給她的。她想要的這麼簡單,見到他的一刻,想見到他眼神中片刻的欣喜,而他永遠平靜的抬起眸子,然後微笑:「你來了?」
「靳知遠,阿姨沒事吧?我剛聽說。」蘇漾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脆爽些,「要不我陪你一起去看看?」
「我剛從那邊回來。她沒事,老毛病了。」靳知遠伸手將燈打開,「我今晚有事。」
連語氣都不似送客,只是隨意的告訴她這個事實。蘇漾語氣間帶了些脾氣,反倒慢條斯理的坐下:「你現在這樣做,還有什麼意義?」
靳知遠終於轉過身面對她,英俊的臉上一閃而逝的愕然,最後笑了笑。
他從來直言不諱,那次寧遠初見,打好了長篇的腹稿,一句句的想要說出來安慰他,他不過微微皺眉:「蘇漾,都是過去的事了。」她看著他狼狽的創業,最拮据的時候恰好母親又住院,將車子、房產全都轉手賣了,一步步的走到今天。
他從來坦蕩的任她在一邊,卻原來,只是不在意,才由她旁觀。
「靳知遠,就是因為我不是她,所以你一直讓我在這裡,你的一切都可以讓我看在眼裡,是不是?」蘇漾站起來,扶著門,忽然現自己並不想等答案,於是甩門而出,從走廊上灌來的涼風,吹不散的涼澀淚意。
手裡的工作早就做完,他坐在車裡,看了眼時間。又過了片刻,才見到悠悠出了寫字樓,正在在攔車。下雪的緣故,很難攔到車,總是滿客。其實拐個彎就是十字路口,有經驗的上班族們往往去那裡攔車,而她還是這樣,常常一根筋的認死理,總也不會挪地兒試試。靳知遠無聲的笑了笑,然後下車。
那束燈光打來的時候,悠悠下意識的去擋了擋眼睛,寒風已經凍得手指麻,悠悠猶豫了一會,已經看到他下車,只是簡單的告訴她:「這裡攔不到出租車,我送你回去。」
悠悠頭一件想起了他媽媽的病:「阿姨沒事吧?」
靳知遠只是「唔」了一聲。
此刻吳宸的電話打進來,他的聲音那樣大,讓悠悠以為自己打開了揚聲器。
他也聽得一清二楚,是一個男聲:「有沒有到家啊?」悠悠下意識的把電話拿遠一些,然後皺眉:「你幹嗎那麼大聲?」
互相間開慣玩笑的語氣,應該是很熟稔的朋友。靳知遠抿了抿唇,面無表情。
悠悠又說了幾句,刮雨器不時在眼前晃動,細小的雪片粘在玻璃上,轉瞬化掉,然後被拂得乾乾淨淨。吳宸的話很多,向來如此,以往悠悠覺著煩,往往截住他的話。然而今天她竟由著他絮絮叨叨的扯很久,可是心思分明晃晃悠悠的飄在電話以外的地方,只是偶爾在他間歇的時候說上一句「嗯」表示自己在聽。
只是一會兒就覺得開始熱,悠悠掃一眼車門,很想把窗放下一點,最後只是不安的動了動。電話那頭的聲音片刻之間收起了玩笑,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悠悠,你是不是不舒服?」
悠悠低低否認了一聲,吳宸終於不再說話,只是道了晚安。悠悠掛上電話,驀然覺得涼爽起來,她循著涼風的方向看一眼,靳知遠的一側的車窗微開了小小的縫隙,涼風中略有濕意,撲到自己臉上,清涼順爽。他神色如常,甚至不曾看她一眼,淡聲問她:「還熱不熱?」
車子停下等紅燈,靳知遠伸手將相機遞給她,眼角是一抹叫人琢磨不透的神色:「用完了,還你。」
悠悠不肯去接,有些倔強的側過頭:「你的相機,還是還給你。」
靳知遠的手滯在她的身側,忽然收了回去,修長的手指在相機一側輕輕一按,挑出記憶卡。她的手垂在椅側,靳知遠的手帶著溫度,輕輕將卡滑進悠悠的手心,那樣恰好的時機,只是一愣之間,悠悠低頭去看手心,而他若無其事,將車駛進了車流中。
他一字一句的說:「相機是我的,卡裡的照片是我們的。」
她被這句話驚得失措,抬眸望向身側的男子,側影幾乎和往事重疊。那時他坐在自己對面,一臉篤定的表情:「我覺得自己很喜歡你,你考慮下吧?」於是忽然間聲音變得澀然:「靳知遠,你不要這樣。」
那個初夏的午後,她想了很多,她的不成熟,她的幼稚,她的自私,隱隱還有幻想,或者能像電視劇一樣,自己在愛人面前泣不成聲,而他扶著自己的肩,還像以前那樣耐心的告訴自己沒關係。
如今,這個她更加看不透的靳知遠,只是淡淡的反問她:「我不要怎樣?」
「我不喜歡這樣……從來都是這樣子,你不會問我的意見,就連道歉的機會都從來沒有給我,是不是?」悠悠說得很平板,然而和語氣截然相反的,是她隱藏很久很久的話,一波波襲來的情感,「我到處想找你說對不起,可是你再也沒有出現……我給你了這麼多短信……」
「我都收到了。」靳知遠忽然急剎車,將車停在路邊,眉宇間的倦然淺淺的浮上來,那支手機,其實就在手側,外殼已經舊得有些失卻光澤,「我從來沒有銷去這個號碼。我一直收到你的短信,一年之後,你還在往我的手機上短信,是不是,悠悠?」
他似乎在追憶著什麼,只是記得終於有一天,最後一次出現那個跳動的名字——「靳知遠,我要換號了,最後的一條短信,晚安。」
然後,它完完全全的沉寂下來,而他只能在指間溫柔的摩挲著,一切戛然而止。
「對啊,那是最後一條了。」悠悠忽然微笑,慢慢轉頭去凝視他,目光柔和得像是被雪夜遮住的星子,「我一直很放不下,想對你說對不起。原來你都知道。」她嘴角的弧度這樣柔軟,「真好,你知道就好。」她輕輕吐出口氣,眼角微彎。
「真好……」他輕輕重複一遍,語氣陡然如夜色一般,沉到了萬丈深淵,「那麼,現在呢?」
潮濕的寒氣似乎將人的動作也凝結住,她的身影就近在眼前,觸手可及的溫暖。他一點點的靠近,直到傾身將她完全的擁在懷裡,不顧她的掙扎,將手輕輕按在她的背後,力道輕柔適中,有熾熱的暖意,而唇邊輕輕擦過她的絲,靳知遠的聲音像是要烙進她的心裡:「悠悠,對不起,這句話該我對你說。」
他一直知道,他的態度會讓她誤解。
她曾經脫口而出的那句話,其實他從未介懷。當時的心境亦不過是無奈,那樣小的孩子,其實從來不知道什麼才是真正的安慰。然而那個夜晚,他找不出理由,就只能說:「我們不合適。」
然而就像自己內心深處知道的那樣,她那樣適合他,全心的依賴他,從來沒有一點保留。只是陰差陽錯,彼時,他才從煉獄回來,滿目的黑色氣息,只覺得一切都腐朽不堪,他曾在心裡許下的承諾,不過一夕之間,面目全非。就連未來亦是。
她伏在靳知遠懷裡,微微有些顫抖,聲音迷茫:「為什麼?」
靳知遠嘴角抿著,並沒有回答。白色挺括的襯衣更顯得他丰神俊朗,他傾身,看著她的雙目,幾乎貼著她的耳側說話:「你從來沒有忘記過我,對不對?」
她慢慢的在他的聲音裡驚醒,怔怔的看著他的眉眼,依然那樣耀眼的雙目,隱隱的自信。記憶中的靳知遠,就是這個樣子的,連吐出的氣息都是光彩奪目。微一回頭,就是車子裡的後視鏡,鏡中的自己,膚色透明的蒼白,黑色的長,帶著些微捲起的梢。
她最熟悉的靳知遠,習慣性的把一切掌控。悠悠開始覺得胸口一陣陣的悶,片片駁落的時間盡頭,隱藏起了那個自己不願意去想的結局。
「我一直覺得難受,因為沒有對你說對不起,因為在你家出事的時候沒有陪在你身邊。但是,我真的沒有想到,你說分手,不過是因為,你自始至終都沒有信任我。」
他的唇角,可見一道抿起如刀鋒般的刻痕,一言不的等她說完。
她浮起了笑意,語氣未見一絲波動,卻譏諷的微微揚起嘴角:「我們分手的時候,你說我太不懂事,後來我就一直想,我是真的不懂事,要是那時候我多體貼你,多愛你一點,你就不會離開我。現在你告訴我不是這樣的。你多驕傲啊,就是因為現在,你覺得可以給我未來,你就決定回來找我?」
悠悠等了片刻,一點點的推開他,加重語氣問他:「是不是這樣?」
靳知遠終於妥協,任由她推開自己,卻依然不願開口。
「你不願意讓我陪你走過那些日子,連一點機會都不給我——你問過我怎麼想的麼?還是你根本就覺得我只是愛慕虛榮?」
這樣的話說出口,太難堪,太叫人灰心,她一句句的從嘴角滑出來,卻帶了隱忍的興奮:「靳知遠,你真是從來沒變。我想,大概是看到相機裡的相片,你覺得我一直對你念念不忘。然後就這樣自信的來找我?我們就重新開始?」
靳知遠眼神微微一黯,她的話,句句刺耳,偏偏自己無從反駁。在一瞬之後,眼中又閃出光芒,強勢甚似以往。他語調低沉,伸手去撫摸她的臉:「悠悠,別鬧了,好不好?」
她揚了揚脖子,淺淡的笑,目光中卻似飄進了窗外的一絲絲雨雪。她不會忘記,在培訓教室外面並肩走過的兩人,現在回想起來,卻心酸悵然。
「這些年陪在你身邊的是別人,你要把那個人怎麼辦?」
他微微闔了眼,又抬眼看她:「沒有別人,從來都沒有。」
悠悠想,既然決定了,那麼這一切都和她無關吧?於是頓了頓:「那麼,我祝你找到更好的。」她最後用盡全力,說:「靳知遠,你說對了。就是因為一直還記得你,我才不會留在寧遠。我會盡快離開。」
她解開安全帶,輕輕的聲響。她打開車門,瞬間冰雪的氣流捲進車內,而眼淚已經被那樣的氣流凝住,徹底塵封在了心裡某處,從此以後,她不願去想,亦不會再去觸摸。她在下車前對著那個怔然的男子說:「你真該謝謝我,成全了你的驕傲。」
她匆匆跑開的背影,前所未有的明晰。他瞭解她,善良,卻從不懦弱,向來將黑白看得清清爽爽。那句話,似乎是委屈,又像是鄙夷,可更多的只是微微的歎息,像麥穗的鋒芒,一點點地扎進人心裡,硌得人喘不過氣來。如果之前是為了愧疚,那麼這一次,她不會再畏懼。那些憤怒,她會全部還給他。
靳知遠伏在方向盤上,眼前翻滾的一幕幕,每次記起來,煩悶欲嘔。他強打起精神,黑色的車子掉頭而去。雪愈的大,幾乎和鵝毛一般灑落。
背離的兩人,愈行愈遠。
其實說破了反而好,至少不用像之前那樣擔心,既然狠話都撂了出來,那麼見面就可以裝陌路。悠悠這樣想著,進出辦公樓,倒是不用心情蕭瑟了。她手上的培訓項目,除了公司的一部分可以在年前完結,還有幾個面對學生的課程,需要過完年後完成下一部分。最後幾天就更加難熬。原本只要站上講台,立刻興奮起來。現在反而時不時的要查看時間,巴不得早點結課。
她在講台邊站了一會,還有最後一節課,已經約了同事去吃海鮮。寧遠的海鮮多,可以大盆大盆的點,不用顧慮什麼。目光已經掃到了桌邊那張課程表上。一個多月前,來的時候還是大片的空格,現在已經畫上了標記,只剩空空蕩蕩的最後一格。一填滿,轉身離開,和一切說再見。
出門的時候,因為和小陳交代了些別的事,已經有些晚了。小陳對她告別:「那麼再見了。我還有事,就不送了。」他匆匆往另一頭走了,進了靳知遠的辦公室,把出勤表全都交給他:「老闆,還不下班?」
靳知遠懶懶的站起來:「這就走了。」這幾天他的臉色都不怎麼好,小陳很識趣的不和他一起,說:「我先去辦公室拿點東西。」
靳知遠走出沒幾步,卻停下了腳步,索性半靠了窗台,淡笑著著看著眼前的一幕,似曾相識。
吳宸捧了一束很大的玫瑰,嫣紅烈烈,在不大亮的光線中柔和的映著男人俊朗的臉。他已經等得有些無聊。一見到她,眼神亮了亮,笑嘻嘻的說:「等你啊。」原本還是散漫的表情,剎那間精神百倍,悠悠忍不住一笑,這個男生,總是很有叫人開心的潛質。
有下班的人經過兩人身邊,都回頭曖昧一笑,連腳步都刻意放慢,想來是為了看場好戲。
他說:「今天我生日。」
悠悠想當然的認為:「哦,有人送你的啊?」然後反應過來:「哎呀,那祝你生日快樂。」
他很認真的搖搖頭:「花是送你的。」
他說:「我生日,所以希望有一份特別的禮物。」他把花往她懷裡一塞,有些臉紅,語氣倒鎮定:「我喜歡你。」
悠悠尷尬的半抱著那捧花,又聽到表白,臉頰唰的飛紅了。而眼前的男生,已經拋去了緊張,一動不動的盯著她的眼睛,等她的回應。她不知道該說什麼,嗯了幾聲,卻聽到身後有人吹了聲口哨。
他們都回頭看,是小陳,還唯恐天下不亂的拍手:「施老師,這麼浪漫啊!」
而小陳的旁邊,靳知遠倚著牆,雙手交錯在胸前,修長的腿優雅的半屈著,將一切盡攬眼底,似笑非笑的看著施悠悠。
靳知遠微側著頭,目光分明是看著他們兩人的,顯得眼眶的輪廓分外深刻,眼神卻又深如墨淵,濃卓深沉。
悠悠從他的臉上,看不出分毫緊張在意的神情。原來那一晚強橫擁抱的熱度不過是自己的錯覺,這個想法讓自己覺得黯然,可是明明知道,在自己說出那番話之後,早就無可挽回。她拉了拉吳宸,低聲說:「我們下去再說。」又轉過身子,慢慢挺直了背脊,看著電梯的數字在跳躍,卻茫然不知所以。
靳知遠慢慢的支起身子,眼睛裡閃爍著清光,裡裡外外的澆得人心裡涼,招呼小陳:「走吧。」擦肩而過的時候,又對吳宸打了聲招呼。他走向遠一些的那部電梯,逕直按了往下。叮咚一聲,一旁的電梯開了門。終於不見了他們的身影。小陳笑著說:「施老師的男朋友原來就是吳總的公子啊,真巧。」
自始至終,靳知遠輕笑著,沒有露出一絲不悅。而在一樓和小陳分手後,他的臉色,終於還是不可抑制的陰沉下去。
僅僅幾盞路燈的光線,不足以照亮要踏上的路,遠處有一男一女的身影,卻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女孩子手裡還捧著大束的花朵,白雪覆蓋的大地上,那點嫣紅,彷彿胭脂淚。
悠悠把花往後座一放,長長的舒口氣,才覺他湊過來,笑嘻嘻的說:「你還沒答應我。」
她往後仰了仰,稍微避開些,然後皺眉:「你喝酒了?」
他點點頭:「沒事,就一點點。」
悠悠知道他還在等自己答覆,輕鎖了眉,語氣平靜:「我知道生日不該掃興,可是,對不起。」她想盡量說得柔和一些,可是卻做不到,「我做完這段時間的工作,不會留在這裡。」
吳宸恍然大悟,笑:「你擔心這個?我調動工作的事也沒定,不行我就不調了。」
非逼得她再說得明白些,悠悠心一橫,對著吳宸,索性就說:「我心裡還記著別人,對不起。」說這話,本打算柔情款款,無限惆悵,偏偏到了最後,像是咬牙切齒,沒半點意境。
吳宸有點意外,看了看她的臉色,然後斟酌著說:「悠悠,我認識你快三年,你一直是一個人的。」
她本不想說出這句話,可還是說了,心情鬱鬱,語氣低低:「忘不掉,所以單身。」
吳宸抿了唇,最後冷靜的問了一句:「那現在呢?你們還有可能在一起麼?」
車上的時鐘緩緩的跳過三格。整整三分鐘,悠悠心裡數著,像是察覺不到時間在一點點流逝,她低了低頭,很難堪:「大概……不可能了。」
吳宸如釋重負,雖然心情還是沮喪,但是這句話,卻又叫人從心底生出了希望。他有些驕傲的揚了揚唇角,沒說什麼,動了車子。一路無話,最後把她放下來,隔了車窗,他衝她大聲喊:「喂,我們來比比耐心吧。」
真是像個孩子,像是錯手失了玩具,執著的要拿回來。悠悠不置可否的衝他笑笑,轉身離開。夜晚,她以為他看不清自己的笑,可在雪地上,一點點月華就可以讓一切亮堂如同琉璃世界。皎潔晶瑩,微微帶了不知所措的羞澀。吳宸在離開的時候,還在回味這個笑。
遊戲的裡的人,總以為自己的優勢在於比別人更執著。可其實,即便最後贏了,也難免彷徨,彷彿覺得付出的一切,總是和結局背離太多。
年前年後的時節,正是各色飯局最多的時候。有時候維儀也會笑著對靳知遠說:「看看,現在過個年,我們是幾十箱幾十箱的往外送東西。」靳知遠只是笑了笑,並沒有說什麼,他知道姐姐的意思,以前的時候,逢年過節,家裡的兩個儲物間都塞不下各色禮品。在商在官,果然還是不一樣的。
「晚上吳總請客,我已經讓小陳答應人家了。你要不去,我去也一樣。」
靳知遠有些好笑:「我為什麼不去?」
維儀一滯,倒真的沒法回答他。他這些日子工作更加忙,以往可以半推不推的應酬,難得見他這樣積極,來者不拒。
「培訓早結束了。」維儀開始皺眉。
他從文件中抬頭,目光愈的炯亮,輕描淡寫的避開:「我當然知道。」
眸色深黑,那樣倔強,彷彿是賭氣的少年。一閃而現的孩子氣,維儀忍不住笑,又見到了絕跡多年的表情。
「知遠,你在死撐。」她慢悠悠的說。
「我沒有。」靳知遠想起那一晚她的表情,他只是一眼就看到了那些言語之下隱藏的憤怒。其實他從不在意她的身邊還有了誰。有些事,只是關乎兩人。而他也清楚,她想聽到的,無非是他的心情。那樣簡單到一猜即透——可他只是埋下頭,有些東西,無關風月,只適合埋在心底。
晚上維儀一起去吃飯,飯桌上的吳總是真有點愁:「我這家業是傳不下去了,這個兒子從來不讓我省心。」同桌的都是熟人,一個個附和:「吳老闆,你兒子多有出息啊!科學家啊!」
靳知遠杯裡的紅酒微微晃動,連眼神都帶了瀲灩:「吳總,恭喜啊!」
維儀眉眼不動,只是微笑,想要輕輕按靳知遠的手腕,他恍若未覺,一飲而盡。
又有人問起了:「都快過年了,吳總你兒子有沒有帶媳婦回來?」
有幾個會說話的在湊趣:「嫁到吳家的姑娘是真有福氣,一家人都好相處。」
這些話太無心,靳知遠只是微笑聽著,輕輕點頭,以前母親總是說外面的菜中看不中吃,這頓尤是。
走出飯店,涼風一吹,腳步開始虛浮,幸好維儀在一邊,接過了車鑰匙:「坐後面去,我開車。」
她邊開車邊從後視鏡裡看著弟弟,沉默的坐在一邊,望向無盡的夜色。雪連下了好幾天,絲毫沒有停下的跡象,維儀的車開得小心翼翼,不斷的有車子一頭撞在路邊護欄上,車主便站在一邊,等著求助。
「靳知遠,前兩天那些應酬都是你自己開車回來的?」維儀隱約有些惱火,又覺得這樣衝動和彷徨都不像弟弟的個性。
「不是,讓小陳來接我的。」他隨口說一句,生命是最值得珍惜的東西,不論是對別人還是自己,他很早以前就明白這一點。
「你們談過了?」她毫不猶豫的問,「她怎麼說?」
靳知遠連嘴角都沒動,用極輕的聲音說:「她……」話到嘴邊,驀然轉了個詞,「她恨我吧。」
或許也不是恨,可是他瞭解她,她不會再想見到自己。這樣說來,愛和恨,其實都沒有意義了。
維儀只是笑:「你言重了。」
靳知遠對她的話毫無反應,她心裡倒有些惴惴了,抽空往後看了一眼,那種冰冷的氣息,撲來的如此熟悉。她先是愕然,然後才慢慢覺得心疼。
維儀慢慢把車停在路邊,柔聲問他:「把那些事告訴她。那時候我們都小,她能諒解的。」
即使薄醺,他卻依然記得用清明的眼神回望姐姐,依然是倔強,似乎不屑,又似乎是難受。對峙了良久,維儀終於揉了揉眉間:「我真是不明白,這些事,不是你的錯。你為什麼不願意告訴她?」靳知遠伸手敲了敲椅背,示意姐姐開車,然而兩人一樣倔強的脾氣,她只是等待。
靳知遠笑了笑,緩緩的向姐姐妥協:「就是我驕傲,我永遠不會告訴她。」帶了些嘲諷,如暗翼的蝴蝶拂過,隱隱有些詭異。他永遠不會說出那些話,那些事,連維儀都未必清楚,他卻一件件的去做了。而這些陰影,只適合獨自潰爛,如果曝在陽光下,只會叫他覺得更難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