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1o月18號一個聽上去很吉利的日子。傍晚時分我被押解到了市第二看守所巧的是我又回到了九年前呆過的那間號子。跟在管理員白所的身後悶悶地在這個號子門口站下白所回頭囑咐我道:「進去以後少跟裡邊的人攙和尤其是應該收斂一下你的脾氣現在不是你以前在這裡的時候了監規紀律很嚴格的不管是誰違反了我照樣收拾他。」說著打開厚重的鐵門把我往前一推指著一個白白胖胖的中年漢子說「王千里掌握著點兒啊不許欺負新收人員。」
那個叫王千里的人站起來跟我握了一下手沖白所做了個鬼臉:「哪能呢?我這個號子都是老實人。」
白所一走王千里的臉立馬搭拉下來退回他躺的地方坐下用一根手指衝我勾了勾:「過來。」
這套把戲我很煩我不想聽他的也沒有心情跟他逗就那麼站在門口盯著他看。
王千里似乎是第一次遇到我這樣的人嘴裡咦咦連聲:「好嘛碰著個吃生米的了喊你過來你沒聽見嗎?」
旁邊幾個沒睡覺的光頭一齊坐了起來:「膘子喊你呢你他媽是個啞巴?趕緊給大哥下跪。」
我站著沒動:「我從來不給別人下跪的有事說事兒。」
王千里又咦了一聲:「你很亡命是吧?那好我過去」說著慢悠悠脫掉自己的上衣露出白白胖胖的一個大肚子肚子上歪歪扭扭地文了一隻比公雞還難看的老鷹。他好像覺得自己的文身很威猛一下一下地鼓著肚子就像一隻大蛤蟆「知道老子是誰嗎?」我邊往門邊靠邊說:「你是誰?不認識有什麼話你說就是了。」坐著的那幾個人全都站了起來在我的旁邊圍成了一個扇形。我一搖頭做了個舉手投降的動作訕笑著坐到了靠馬桶的位置得還是少惹點兒麻煩吧。
那幫人對視一下怏怏地散開了。王千里目光沉鬱地盯著我看了一會兒搖搖頭躺下了他似乎察覺到我不是一般的人物他也不想在我的面前「伸動」這多少有些狗咬「馬虎」(狼)兩下怕的意思。我躺下了試著去回憶那些曾經生在身邊的事情可是我的腦子根本進不去一考慮腦子就有一種想要爆炸的感覺索性不去想它了。我知道想也沒用挨著吧先。旁邊一個黑大個兒靠過來問:「朋友你是哪裡的?」看他有些面善我微微一笑:「不遠就住在附近下街。」
「下街?你……你是下街張毅的弟弟張寬吧?」黑大個兒一怔不相信似的倒退了一步。
「是我叫張寬。」我故意把聲音放的得低沉了一些這樣很有效果我以前曾經用這種聲音嚇跑過一群人。
「真的?」黑大個兒往前走了兩步「你認識王東嗎?你以前是不是跟王東同案?你們倆現在還在一起做生意?」
「是的我跟他的關係不錯。」從他的目光裡我看出來了這是王東多年沒見的一個朋友。
「哈還真的是你……」黑大個兒上前一步一把攥住了我的手「買賣不是做得挺好嗎怎麼進來了?」
我撒開他的手沖正好奇地往這邊打量的人掃了一眼:「先慢說話讓兄弟們都坐下這種架勢不好看。」
黑大個兒回頭對王千里說:「王哥張寬是我一個兄弟的大哥你看?」
王千里看看黑大個兒再看看我尷尬地一笑:「聽說過聽說過緣分啊這是……」
黑大個兒張開雙臂把大家擋回了各自的舖位拉我坐在他的旁邊沖王千里笑道:「讓張寬靠著我睡吧?」王千里似乎是想紮起他號老大的架勢來瞟了旁邊的人一眼:「大家說呢?」我現旁邊全是十七八歲二十出頭的小伙子他們好像有的聽說過我有的什麼也不知道一齊跟著嚷嚷社會上的大哥當然不能慢待了我們聽王哥的。這讓我很不舒服就這種大白胖子還裝老大呀一拳就把他砸回原形去了可當時那種情況我不想跟他鬧彆扭再說一個破監號老大有什麼可爭的?拉倒吧我已經不是幾年前那個毛頭小子了我還有正事兒要辦呢……沒等王千里話我直接坐到了靠近馬桶的位置。
王千里這下子慌了一步搶過來拉起了我:「張寬兄弟你這是幹什麼?睡到前面來排在我後面。」
因為黑大個兒的床位在中間我想跟他先聊聊所以我笑了笑:「我還是靠著那邊這個夥計吧。」
王千里尷尬地摸了一把臉:「也好先這麼睡著不習慣的話明天再換。」
那幾個好像聽說過我的小孩一齊爬了過來:「大哥你真的是張寬嗎?好傢伙你在外面確實猛啊。」
我不喜歡別人當著我的面奉承我衝他們抱了抱拳:「弟兄們都睡吧明天咱們再聊我困了。」
那幫小孩不想散去唧唧喳喳地問這問那王千里火了:「睡覺睡覺賤種。」這話我聽出了嫉妒。
等大家都躺下我圍著黑大個兒的毯子問他跟王東是什麼關係?黑大個兒說他叫張前進是王東在食品廠干臨時工時候認識的同事83年以前他們倆都在廠宿舍裡住著晚上想喝酒沒有酒餚就經常騎著自行車跑到郊區去偷老鄉的雞回來燉著下酒。83年底王東進了監獄他就沒知心的朋友玩兒了自己在社會上瞎晃蕩。86年的時候開始在火車上「滾大個兒」(拎包)年底判了兩年剛出去沒幾天又開始「跑車」昨天剛進來的。我問他從83年以後你就再也沒見著王東嗎?張前進說去年在路上碰見過王東達了拿著大哥大小頭梳得倍兒亮他就沒有信心跟著王東玩兒了寒暄幾句就走了。
「唉可惜了。我當時正需要人手你跟王東一說去我那裡多好?」我送了個乾巴人情。
「王東提過這事兒我哪好意思的?」張前進歎了一口氣「沒有當年的那種感情了。」
「也是這事兒我理解」我安慰他道「其實幹什麼都不容易你看我這不是又進來了嗎?」
「王東呢?」張前進笑笑問得有些沒趣。
「說來話長啊……」心情不好我說「咱們還是說點兒別的吧。」
沉默了一陣張前進乜了王千里一眼:「看見那個傻逼了嗎?很扯淡啊……你不知道昨天上午我來的時候被他好一頓『乍厲』呢。這要是在外面我能不能三拳打死他?這個人太壞了。」我笑了笑:「這種人到處都有別跟他計較咱們也不是一輩子都在一起互相讓一讓就過去了。」張前進的眼睛開始充血:「張寬我不知道咱倆誰大以後我就叫你寬哥得了你比我牛……你不知道他『乍厲』人也就罷了誰也不是沒進來過剛進來大家都不認識乍厲一把就乍厲一把可是沒他這麼辦的『滾』大家的飯吃還嚷嚷著他的肚子大!誰的肚子小?在這個地方誰都吃不飽憑什麼得讓他混得肚兒圓?」
我開始有些生氣了我最討厭的就是欺負別人尤其是在這種場合搶別人「救命飯」的人皺著眉頭問他:「你看見他『滾』飯了嗎?」張前進忿忿地咬了咬牙:「騙你幹什麼?不信你明天親自看。你的飯他是不敢『滾』的別人的他照樣『滾』沒看見他胖成什麼樣子了嗎?在這個破地方有幾個胖子?」我堅定了把他砸下去的決心砸他簡直太簡單了只要我出手這個號子裡的大部分人是不會也不敢管的所長要是管我就讓大家列一列他的「罪行」。就這麼辦了明天就收拾他!
我微笑著倚到了牆上:「前進這事兒你就不要管了我來收拾他你只負責把他的嫡系控制住就可以了。」「用你幹什麼?」張前進哼了一聲「到時候我來你偏向我別人敢反動你咋呼一聲就可以了。我能看出來你的威力只要你一咋呼誰也沒有膽量跟你對著來。」我想了想笑了:「前進你果然是王東的好朋友你們倆一個德行。好就這麼定了。」
「寬哥上次你是在哪裡打的勞改?」張前進的話很多跟王東有些類似。
「開始是在濰北後來回了當地你呢?」
「我在北墅。」
「這是哪一年的事情?」
「85年年底到87年1o月份。」
「哦我還以為是嚴打以前呢嚴打以前我有幾個朋友也在那邊勞改你去的時候他們已經走了。」
「你的朋友肯定都是猛將說不定我還認識……不我還聽說過他們呢。」
這也有可能我問:「你聽說過濟南的宗哥嗎他當時在你們那裡。」
張前進猛地轉過了頭:「宗哥?我不但聽說過他還親眼見過他呢是不是三十來歲?長得挺凶的?」
我點了點頭:「是啊你在哪裡見過他?」
張前進張口就來:「我們組有個濟南夥計叫馬金剛我是跟他一天出獄的宗哥帶著三十幾個兄弟去接的他。」
馬金剛?那不是馬六嘛我忍不住笑了:「哈哈是馬六子啊……你跟馬金剛在一個組呆過?」
張前進嘬了一下牙花子:「對馬金剛外號叫六子人不錯就是有些油嘴滑舌。」
閒聊了一陣關於馬六的趣事我換個話題問他聽沒聽說過孫朝陽和鳳三在北墅勞改的故事?張前進想了想搖搖頭說聽是聽說過有幾個挺猛的老鄉在那兒勞改過還聽說他們都跟宗哥關係不錯不過還真沒聽說他們辦過什麼有趣和威猛的事情呢。我讓他隨便說張前進就開始講他自己在濰北的一些有趣的故事講著講著我就睡著了睡得很沉。
半夜我被一陣尖利的磨牙聲吵醒了循聲望去王千里把一條腿搭在一個夥計的腰上雙手在空中沒有目的地抓搔著臉上大汗淋漓。我的心裡忽然升起一絲憐憫這個人做噩夢了……他夢見了什麼呢?他是不是也跟我剛才一樣夢見了自己的親人?我清楚地記得剛才我回了家我爸爸和來順靜靜地坐在燈下下象棋。旁邊的凳子上坐著一個女人這個女人的影子很模糊一會兒是楊波一會兒是劉梅穿的衣服是一樣的可是臉在不斷地切換共同的一點是她們都在衝著我笑好像覺得我半夜回家她們很高興……我爸爸不抬頭看我他就那麼低著頭跟我說話他說你總是這樣可不好啊大家都在等著你吃飯呢全家人都為了你一個人餓著肚子。我大汗淋漓站在他們的旁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孤單地坐了一會兒我突然就想把這個夢繼續做下去我想看清楚坐在我旁邊的那個女人到底是誰。
躺下閉眼……我徹底失眠了王千里的磨牙聲變成了大炮的轟鳴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