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街往事 正文 第六章 衝動的代價
    我們從濰北勞改農場來的這三十個人被分配到了翻砂車間。這個車間的活兒我恍惚有些熟悉跟我在模具廠幹過的活兒類似不過是不需要兩個人抬鐵水化鐵爐裡淌出來的鐵水直接流進一個一個模具裡我負責在它們成型的時候把他們挖出來然後碼在一條傳送帶上交給下一道工序的犯人。這活兒相對幹農活輕快了許多只是有些枯燥不像在濰北的時候可以看到滿眼的綠色和藍藍的天心情多少有些浮躁。好在這裡比較自由幹完活兒可以串著車間溜躂。

    晚上收工躺在窄小的鐵床上我時常懷念在濰北時的情景我記得在這樣的天氣裡田野裡燒荒的草煙氣會瀰漫在監區鼻孔裡有一種悠遠的意味月亮升在天空又圓又亮。有時候我會想起一些小時候的往事想起我爺爺說「近你媽」時的無奈想我爸爸攥著笤帚疙瘩滿院子追打我的情景想我媽坐在門檻上反著手一下一下地捶自己的腰然後望著一處空地不聲不響的樣子然後就懷疑自己怎麼會這樣躺在一個陰暗的角落?想著想著就覺得自己在漸漸變老漸漸地離我爺爺越來越近了。剛來的那幾天我經常做夢有一次我夢見我爸爸打我他拿著笤帚疙瘩不停地揍我的屁股我吃不住勁了撒腿就跑。從小黃樓那邊開始我幾乎跑遍了下街所有的胡同跑著跑著就飛起來了……我看見楊波一飄一飄地走在上學的路上風把她的馬尾辮吹散了煙一樣地在她的腦後搖。我很想從天上下來拉著她的手說一聲「我想你」可是我爸追上來了。我爸爸手裡的笤帚疙瘩狼牙棒一樣恐怖一揮就把我從天上砸了下來。我邊往地下掉邊喊你怎麼這個態度?動不動就打動不動就打還有完沒完了?楊波站在地上哭喊著我的名字伸手接我沒接著我一頭扎進了大廁所的房瓦裡。

    醒來我哭了我不知道枕頭上的那些淚水是我的還是楊波的。我記得好多年之前王東對我說楊波這小妞兒真不錯二哥你什麼時候「攮」她?老是這麼放著都快餿了。那時候我已經在工地的沙子堆上跟她有了「江湖義氣」胸有成竹所以我說不急不急那就是貓手裡的一隻耗子我要慢慢玩她。可是現在我去哪裡玩她?一點兒消息都沒有了……

    那些天我特別想念楊波她就像附在我的身上一般不時讓我的心痛上一陣腦子迷糊上一陣。

    我去找過蝴蝶他們車間的人告訴我蝴蝶減刑釋放了剛走沒幾天我的心情多少有些失落。

    回車間的路上我竟然碰上了王東他不相信似的盯著我看了老半天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

    我有些吃驚問他怎麼也來了這裡?

    王東說他也是剛來的怎麼被拉來的都不知道現在還暈乎著呢他分在基建大隊干民工活兒。

    我問他金高去了哪裡?王東說金高釋放了在北墅勞改隊的時候就走了。

    隨便聊了幾句我揮揮手讓他走了心呼啦一下空得厲害。

    回家的心情更加迫切……進了臘月門的某一天王東來車間找我閒聊說到楊波他說:「你一直沒有她的消息?」

    我說沒有我聽可智說她回家了家搬走了誰也不知道搬哪裡去了我想她可是我沒有辦法見到她。

    王東盯著我看了好一陣子哧一下鼻子說:「對你的行為我表示強烈不滿與鄙視。」

    我知道他是什麼意思不就是聯想到當初我為了他跟金龍爭風吃醋動手打了他嘛。我不想解釋那事兒了就是因為那事兒我才跟他產生的誤會才在那種情況下亂了腦子然後才出現金龍玩弄我於掌骨之間……一想起金龍我感覺自己就像一隻被夾板夾住的耗子連一聲尖叫都不出來。談到以後回到社會怎樣生活的話題王東說這事兒不用囉嗦先砸殘廢了金龍然後再朝小王八下傢伙全滅了雜碎們。我說:「先別想這麼遠回家以後先把老人安頓好然後再商量別的。」

    我一直沒有見到林志揚王東說揚揚在教育科教「學員」們裱畫兒呢很少出來。我說等有時間我去找找他至少應該明白在咱們進來這件事情上他究竟扮演了什麼樣的角色。王東說別問了勞改這幾年我明白了不少道理在某些小事情上不能太明白那樣受傷的是自己不說大家連朋友都沒得做了。我笑道:「你不是說你們兩家是世仇嗎這下子想通了?」王東說:「毛主席教導我們事情是在不斷變化之中的矛盾也在不斷變化。現在我的主要矛盾不是揚揚是金龍。」

    「揚揚被蝴蝶砸得很慘」悶了一陣王東說「我聽我們大隊的一個夥計說蝴蝶下隊分在揚揚他們那個中隊。一開始還沒怎麼著揚揚以為沒事兒了整天跟他套近乎說當初他砍金高是因為金高先打了他。蝴蝶沒說什麼跟他還很客氣後來就突然出手了把他拖到內管值班室的大門口當著很多人的面兒把他修理成了一灘鼻涕。後來蝴蝶被嚴管了揚揚堅決要求調離那個中隊說他學過裱畫兒就那麼灰溜溜地去了教育科……操***揚揚可真給咱下街人壯臉啊」王東總結道「他就不會學著圓滑一些?比如我。當初我跟蝴蝶在看守所……」「打住打住」心裡憋屈我不喜歡聽他嘮叨了打斷他道「既然你的腦子那麼大以後回到社會上給我精明著點兒別整天喊著砸這個砸那個的你先應該向家冠學習。」

    王東跟我瞪了一陣眼臉一下子紅得跟漆過一樣:「寬哥什麼也不叨叨了以後我聽你的就是。」

    我點著他的胸口說:「回去以後你先應該跟淑芬斷了聯繫那不是你的再跟他聯繫你連**都保不住了。」

    一提淑芬王東的表情就像嫪毐看見了潘金蓮又急又傻:「好東西都給金龍倒出來啊?**他娘不行!」

    我笑了瞇起眼睛說:「兄弟記住我這句話狼嘴裡的兔子狗嘴裡的屎都是搶不得的。」

    王東一正臉義正詞嚴地宣稱:「淑芬是我嘴裡的屎!」

    送走王東我蜷在牆角悶了好一陣子感覺自己現在活得都不像人了。眼看就要過年了我掐著指頭算了算從被警察抓起來的那天開始我已經在監獄裡整整呆了三年半了我已經二十二歲了多麼好的年華啊……還有不到三年我就可以回家了我實在是太想回家了。有時候看見一隻麻雀甚至一隻蒼蠅我都會羨慕羨慕他們可以自由地飛。中午收工我排在隊伍後面一路走一路想已往那些自由的日子胸口沉悶不堪。走近監捨大門回頭望望那條筆直的柏油路我突然覺這裡的一切都是那麼的陌生和不值得留戀。抬頭望望大牆外的那一抹天很藍陽光也很柔和一切都是那麼美好。

    年前我爸爸來了先是念叨了一陣黨的政策好刑期少的可以來離家近的地方改造然後就沉默了目光躲閃好像有什麼心事。我說你不用擔心我把自己的身體搞好了比什麼都強等我出去我給咱們家買一套大房子你跟我媽一間林寶寶跟來順一間我自己一間帶廚房的專門給你們做飯吃。我爸爸說大寬你是個孝子比你哥強多了你爺爺老早就說過咱們家誰都不頂事兒就你能給咱們家買上大房子。我說那是我爺爺有先見之明呢這事兒包在我身上了。

    我問爸爸:「我媽的身體還不錯吧?」

    我爸爸低著頭說:「還好還好這陣子不大去醫院了……醫院也去不起咱家沒錢。」

    我說:「我嫂子不是還能在紙盒廠賺幾個嗎?讓她先拿出來等我出去以後還她。」

    我爸爸說:「她不在那裡幹了在家看孩子呢。」

    我有些生氣了:「來順都七八歲了她還在家看的什麼孩子?打譜慣死他?」

    我爸爸不說話了好像要歎口氣又憋回去的樣子聲音又輕又模糊:「她也不容易……她媽以前不是腦子有毛病嗎?她好像遺傳呢。你別管這些了家裡有我呢。」林寶寶犯了神經病?這怎麼可能?我不相信!「爸爸你跟我說實話她到底怎麼了?」我抓著爸爸的手用力搖晃。我爸爸掰開我的手把臉轉向了門口:「我該走了……沒事兒家裡真的沒事兒。你好好在裡面改造等你出去以後這些事情再跟你說。」我知道我爸爸的脾氣他要是不想說的事情你就是給他跪下他也不會說的。我只好送他出門摸摸他已經變得有些駝背的脊樑說:「爸爸回去告訴我媽我很快就回家了好好保重自己。」

    我爸爸走了從後面看他在吃力地抬胳膊看得出來他是在擦眼淚我估計家裡肯定出了不小的事情。

    這個年我過得異常鬱悶連夢都沒有做一個完整的。

    年前王東就到期了走的時候在監捨的樓下喊我:「二哥我先走啦過了年再來看你!」

    我沒有往下看我怕自己哭出聲來讓大家的心裡都不舒坦。

    我盼望著王東來看我可以問一下我家裡到底生了什麼事情。

    正月十五吃元宵我們每人分了一大碗我一個也吃不下去。看著這碗元宵我想起了多年以前的那個正月十五。那時候我大約五六歲嘴讒得像貓。晚上放完了爺爺給我買的「滴答笈」(一種土造禮花)點上我媽給我們糊的紙燈籠我和哥哥滿下街瘋跑。擦著滿頭大汗回家的時候我媽端出兩碗元宵來對我倆說:「一人五個不飽就吃饅頭去。」我說怎麼這麼少呢?人家王東家管飽呢。我媽不說話轉身去了裡屋。我和哥哥吃了元宵就出去了。我哥說要帶我去蘭斜眼家吃蘭斜眼他娘給他做了地瓜面元宵管夠吃。我爺爺追出來一手一個擰著我倆的耳朵回來了。我哥哥在堂屋瞪著眼睛跟我爺爺叫板我跑出來了。我吃著手指頭沿著下街戲檯子往大海池子那邊走腦子裡全都是白生生圓乎乎的元宵。

    街上有燈籠在閃爍有的大有的小有的掛在門口有的掛在樹梢有的提在大人和孩子的手裡。這樣的景象讓我的心裡湧上了歡樂和幸福我忘記了元宵我好像已經吃飽了元宵一樣沿著大街奔跑起來。我沒有跑到大海池子那邊我跟著一群提著花花綠綠燈籠的孩子來到了大馬路那邊的廣場。廣場上點著耀眼的汽燈有人在跑旱船。我看見林寶寶牽著林志揚的手在人縫裡出溜看了一會兒我才覺原來他們倆是在搶一些小孩手裡提著的用地瓜面做成的燈擰下燈芯子邊吃邊開始重新出溜。這是兩個賊呀我想我爸爸說打死迎風站餓死不做賊他們不聽大人的話……我餓可是我不搶別人的東西吃。我一個人走在回家的路上聽自己走路的聲音覺得自己太聽話了可我身上的力氣越來越小了走到家門口就走不動了……我爺爺把我抱在懷裡用他乾癟的嘴唇親我的額頭他在念叨「近你媽近你媽」滿嘴地瓜干酒的臭味。

    出了正月十五沒幾天王東來了是跟可智一起來的這次我爸爸沒來。

    一進接見室我就覺他們的表情不對勁似乎都不敢抬眼看我。

    我估計我爸爸說的話是真的。他們不說話我也不說堅持著我想看看他們到底要把事情隱藏到什麼時候。

    王東沉不住氣了像只癩蛤蟆那樣吹了半天氣硬硬地橫了一下脖子:「一哥殺人了。」

    我哥哥殺人了?王東這小子犯神經病了吧?我哥殺人那是好幾年前的事情了他打了洪武一槍他被判刑了去了大西北這個時候提這事兒幹什麼?我說:「我知道。你說點兒正經的。」王東的嘴唇哆嗦了幾下剛要開口可智捏了他的胳膊一把:「我來說。大寬你哥哥把洪武殺了……別吃驚這是真的。你哥從監獄跑出來找到洪武一槍把他打死了打在太陽穴上腦漿都出來了。坐好了聽我慢慢跟你說……」可智說話的時候我的腦子是空的耳朵裡什麼也聽不見只看見他的嘴唇在上下翻動「大概是在秋天的時候洪武派人把林寶寶抓到了他那裡然後讓他的幾個兄弟**了她。後來林寶寶瘋了她不知道怎麼打聽到了你哥哥的下落去了青海。大概是十月份你哥在下街出現了有人看見他去找了強子後來洪武就死了。外界傳說你哥拿了一把雙管獵槍衝進洪武睡覺的房間什麼話也沒說直接開了槍然後提著槍去找了唐向東唐向東帶他去投了案。你哥被判了死刑上月十八號走的……越獄加殺人。我聽小唐說他走得很安詳一直望著天。」

    我沒有特別的感覺只是心裡有點兒空摸著頭皮笑:「真的啊呵呵他可真***勇敢……」

    王東瞪著我一臉茫然:「寬哥你什麼意思?」

    我搖了搖手:「沒什麼意思他是個英雄。他沒有父母沒有老婆孩子他太**英雄了。」

    可智摸著我的手背訕訕地說:「大寬你別這樣這都是預料當中的事情就他那脾氣。」

    我抽了幾口煙哈哈一笑:「林寶寶呢?還瘋著?」

    可智說:「還瘋著經常去公墓看她爸爸和你媽……」臉一下子黃了「不不是是看她的爸爸。」

    「我媽怎麼了?!」我忽地站了起來一把揪住了可智的領口「你***快告訴我我媽到底怎麼了?」可智扎煞著兩條胳膊連聲嚷:「你撒手你撒手……」站在門口的隊長衝過來拉開了我:「冷靜一點兒!你媽媽去世了。」我的腦子一下子空了渾身冷汗心就像貓抓一樣難受。我把腦袋頂在牆面上一下一下地碰:「媽媽你為什麼不等我我還有不到兩年就回家了啊!媽——」可智和王東一起壓在我的身上他們說了什麼我一個字也沒有聽見整個人變成了一具軀殼。

    回到監捨我算了算我哥死的那天正好是我過二十三歲生日的那一天我覺得他把生命寄托在我的身上了。據說我媽得知我哥死了什麼話也沒說屍拉回來的時候她開始絮叨從頭到尾就是一句話:「我不該生你我不該生你……」

    蒯斌減刑釋放已經兩年多了他來看過我一次滿面春風地說他已經響應國家號召成了光榮的個體戶。

    說到我媽蒯斌遮遮掩掩地說你媽那是把心裡的不痛快都積攢到一起了你哥的死不過是個引子。

    我問那幾個糟蹋我嫂子的傢伙呢?蒯斌說全判刑了暫時夠不著他們只能等天上打雷了。

    春天來了夏天來了秋天來了冬天也來了……這個冬天裡我被減了一年的刑期。

    又一個春天來到的時候我的刑期到了。

    組裡的夥計們笑話我哈大寬這勞改打得有點兒意思哎人家三年兩年地減你才減了一年。

    不是我不想多減多不了啊自從得知我媽去了另一個世界我就一直打不起精神來幹活兒行屍走肉一般活著。

    站在監獄大門口我呼吸著充滿細微塵埃的空氣感覺自己就像一隻剛剛脫殼的蝴蝶就要振動翅膀飛進藍天裡了。

    這一刻我已經平靜了許多心情就像昨天夜裡我看見的那輪靜靜的滿月。

    監獄裡那些我認識和不認識的人幻影似的在我的腦子裡走來走去煙一般飄渺。我想監獄外的人或許是在天堂裡享受每一天或許是在操勞和怨恨中無聊地活著;有些人在歡笑有些人在哭泣怎樣享受和怎樣活下去這個沉重的概念已經滲透到了生活中的每一個角落。此刻我就像是突然窺破了生活的荒誕和無聊於是我在心裡說:唉近你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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