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上學時我的學習成績還算不錯所以招工考試我很輕鬆地就過了關報名去了模具廠幾乎沒怎麼麻煩我爸。去廠裡報到的那天下了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雪花大得像樹葉。從我家到模具廠需要坐五站車的路程還算近便。下了車我站在廠門口打量著這個在我的腦海裡出現過無數次的工廠心裡竟然有一絲失落。進到廠裡眼前全然沒有想像中的那些光景灰禿禿的全是巨型坦克似的車間鐵灰色的牆壁上寫著「政治掛帥思想領先信用第一質量至上」、「信譽是企業的命脈」的標語間或還能看到「用毛澤東思想統帥一切」、「將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等模糊的字跡。
在一個舊車間改建的會議室裡我們這批三十來個新工人聽廠長訓了一陣話就散了。
隨著人流剛走到樓梯口我就聽見一個興奮的聲音在喊:「寬哥這麼巧啊你也分到這裡來了?」
我回頭一看是黃著臉的福根衝他笑了笑:「你也來了?」
福根搓著手嘿嘿:「我也來了我也來了差點兒沒撈著來呢我考的分數太少了。」
我邊往樓下走邊說:「我還以為來了就直接下車間呢還得培訓真麻煩。」
福根附和道:「誰說的不是?脫了褲子放屁嘛抬個破鐵水培什麼訓閒得蛋疼了這是。」
剛才廠長宣佈了我們這批新工人被分配在了新建的造型車間兩個人一組抬鐵水往模子裡倒是個體力活兒先培訓幾天然後正式上班工資是學徒工待遇一個月二十七塊五。我想也行啊不管幹什麼活兒總歸是捧上了鐵飯碗這樣可以讓我爸媽放心。工資少點兒沒關係我也不想指望這點兒錢生活我想幹更大的「買賣」。前幾天我跟王東商量好了瞅個機會去搶了洪武的店洪武的店裡有個保險櫃我們可以逼著裡面的人打開然後……我有這個想法已經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兒了。起因是因為金龍。那些天金龍失蹤了他跟我喝過那次酒我就很長時間沒有再見過他見著他以後已經是一個月以後了。那天晚上我正在寶寶餐廳跟我哥閒聊我哥瞥一眼門口突然起身摔下手裡的煙頭進了裡屋。
金龍的腦袋在門口一閃我連忙跟了出去。
躲在一棵樹後金龍緊著嗓子說:「寬哥我遇到麻煩了。」
我讓他別著急慢慢說。
金龍說他惹了洪武的人洪武正到處抓他。
「你知道我惹的是誰嗎?」金龍使勁嚥了一口唾沫「我把週五搶了搶了他一千塊!***真沒想到他的錢是洪武的我要是知道殺了我我也不敢……」眼神朦朧地看了我一眼「寬哥我這全是為了你啊。當初我是想幫你弄幾個錢讓你過得舒坦一些就去找了週五。我知道週五每天早晨都帶著錢去洪武的飯店然後找個單間點上一桌子菜坐在裡面瀟灑。那天我帶著槍去了在半道兒上攔住了他……他沒有反抗直接把錢包給了我。我去給我爹上了上墳剛想回去我的一個兄弟就找到了我他說鋼子帶著十多個人去鴻福的飯店抓我現在還在店裡等著全拿著傢伙。我一聽知道這事兒麻煩大啦鋼子是洪武的人一定是洪武讓他去抓我的。我就沒敢回去找了個兄弟家躲起來了。本來我想安排一個兄弟把錢給你送來後來一想這陣子我也不敢『慌慌』了需要這錢就沒給你送……這不錢花完了我就……」
「你的意思是讓我給你準備點兒錢?」我聽得有些麻木這小子都弄了些什麼事兒嘛。
「不是那意思」金龍將一個煙頭捏在手裡用力捻捻出一陣烤肉的臭味「我想找一哥。」
「讓他壓制一下洪武?」
「嗯」金龍偷眼瞥了飯店門口一下「我知道一哥不喜歡我可是我真的沒有咒念了。」
「這事兒你不能去跟我哥直接說?」
「我想過了那樣不但一哥不會幫我弄不好還得揍我……因為我打亂了他的計劃。」
我知道我哥已經把洪武的情況摸得差不多了這幾天正想去「戳」他一下。前幾天家冠帶著他的那幫小兄弟去洪武的飯店吃過一次飯中間裝做起了內訌把店裡的桌子掀了盤子砸了好幾個。洪武的幾個兄弟過來制止被家冠用一隻磕掉底的酒瓶子逼了出去。後來鋼子帶人來了用獵槍頂著家冠的腦袋說我知道你是張毅的人我不打你你滾讓張毅親自來我不卸了他的腿是他養的。家冠沒敢「毛愣」招呼人走了。我哥知道這事兒以後踹了家冠好幾腳然後又獨自蹲到了門口來順過去親他的臉他都沒有情緒一把將來順推出去老遠。晚上我哥對我說這幾天你不要出遠門在家照顧好咱爸咱媽我準備弄「挺」了洪武。我說你可千萬有點兒把握萬一他「挺」不了後面有麻煩。我哥說放心他是個「賣什麼果木的」我清楚我知道應該怎麼「挺」他你看好家就可以了這個雜碎喜歡折騰家裡的人別走遠。
可是現在橫空出了金龍這事兒我哥哥不一定高興弄不好真的要揍金龍一頓。
我摸一下金龍的肩膀說:「這樣你繼續躲著這事兒我去跟我哥說。」
金龍抱了我一把:「寬哥兄弟這條命就托付給你了。」
我讓他走:「你回去吧這幾天別隨便出門有什麼消息我通知你你住在誰家?」
金龍說:「別問了……這樣三天以後我再來找你。」
我攔了他一下:「先別急你等一下。」
金龍說聲「寬哥是個好哥們兒」老鼠一般鑽到了一個黑影裡。我進門把事情對我哥說了我哥皺了一陣眉頭突然笑了:「好啊很好啊哈哈!我正愁出師無名呢這下子好。」收住笑遞給我一根煙「你去找金龍讓他把他的那幫兄弟喊到我這裡來我給小子們安排任務。」我快步出門喊出金龍把我哥的意思一說金龍撒腿就跑身後彷彿冒著火星。
那天我哥沒讓我在店裡呆他讓我回家陪我媽。我媽已經出院了躺在家裡偶爾可以下床走兩步了。路過小黃樓的時候迎面碰上了金龍的幾個兄弟他們想跟我打招呼我搖了搖手悶頭拐進了大廁所。大廁所裡新裝了燈泡照得裡面全是屎顏色。我站著撒了一泡尿一回頭瞥見了我畫的那個裸體女人。那個女人的模樣變了頭上被人抹了屎下身被人畫了一個兔子一樣粗的**旁邊有幾個字是用磚頭寫的。我提上褲子湊過去一看忍不住笑了那幾個字歪歪扭扭一看就是小孩子寫的——「林寶寶的大奶子還有大蛋子」。我估計是附近的孩子寫的這幫孩子比我小的時候還流氓。
我走出廁所下意識地抬頭望了那扇熟悉的窗戶一眼燈亮著可是我看不見裡面的景象。
走了幾步我彎腰揀起一塊半頭磚返身回了廁所把林寶寶三個字搓去工工整整地寫了楊波兩個字。
將磚頭丟進茅坑我甩著胳膊出來心裡忽然就是一陣暢快操你媽什麼玩意兒婊子!
我曾經見過楊波一次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上午。那天我漫無目地的在街上走一邊走一邊欣賞前面一個女孩的小腿那時刻我什麼也看不見眼前只是這麼一雙玲瓏有致的小腿。這是一雙美腿它讓我的下身一陣膨脹……這個女孩拐了個彎兒從我的身邊飄了過去一眨眼就飄出了我的視線。我的心裡泛起一種想要趕上去看看她的面目的衝動忽然感覺一陣慵懶有什麼意思呢?看了也撈不著白忙活。
我剛要轉身往回走那個女孩站住了回頭衝我一笑:「張寬?你跟著我幹什麼?」
楊波!我的心跳驟然加快一時竟然說不出話來了就那麼傻愣在那裡像一個被孫悟空使了定身法的妖怪。
楊波紅了一下臉說:「我替西真哥謝謝你啊家冠再也沒去找他。」
我機械地往前挪了兩步想要伸手拉她遲疑一下又打消了這個念頭:「沒什麼那是我應該做的。」
楊波看我的眼神有些怪異:「張寬你是不是經常喝酒?」
我的耳根忽然有些熱我知道她是什麼意思前幾天我喝多了站在她家的樓下聲嘶力竭地唱戲:「臨行時我去監牢看彥貴兄弟他傷心的話兒說出來嫂嫂若有憐弟意我死後屍骨朝西靠路埋南來的人們做生意北去的人兒做買賣求人往西京送一信捎給我大哥李秀才哥哥若知我蒙冤死定會把我的冤案翻過來遙望快到了西京城裴秀英我精疲力盡腿難抬……」這戲是我爺爺教我的我爺爺喝多了的時候也這樣唱經常把下街的那條流浪狗唱過來在他的眼前斜著眼看他如癡如醉有時候還跟著扭幾步踢踏舞。那天我沒把狗唱出來倒把楊波的爸爸唱出來了他站著看我唱了一會兒走過來拍著我的肩膀說:「年輕人要好好『斗須』不要把時間浪費在這些地方。」我一下子就醒了酒狼狽地回了家。我不知道她爸爸說的「斗須」是什麼意思但我知道他不喜歡我瞪著他家的窗戶唱戲他家的地位跟我家不一樣。
我故意拿了個硬漢的造型微笑著說是啊我經常喝酒。
楊波說:「喝多了遭罪以後少喝點兒。」
我有些感動又想去拉她的手可是她跳開了:「我要轉學了我爸爸給我聯繫了市裡的學校。」
我的心驀地一陣失落呆呆地望著她那雙湖水般純淨的眼睛笑容僵在了臉上。
我不知道她是什麼時候從我的身邊走開的只記得我看不見她了我衝著天空大喊了一聲:「操你媽!」
給我媽做好了飯我找出一瓶喝了一半的酒坐到門檻上一口一口地喝一直喝到了天黑。我爸爸下班回來踢我一腳搖著頭進了我媽那間。我默默地跟進去想要對我媽說點兒什麼一開口竟然是這麼一句:「楊波要轉學了。」我爸問:「誰是楊波?」我媽看著我幽長地唉了一聲然後把眼光慢慢地移到一旁的窗戶上像是要透過窗玻璃看一眼窗外的天空但她似乎什麼也看不見。她說他爹天是不是要黑了?屋外的落葉在夜風中鳥一樣地叫個不停我爸爸沒說話。
半夜金龍在我家後窗喊我我披上衣服走了出來。
金龍興奮地攥我的手:「寬哥一哥好人啊!妥了一哥終於出手了!」
我沒仔細問這事兒打個哈哈道:「不用再跟喪家犬一樣到處藏了吧?」
金龍說還是需要藏一陣一哥不讓我出面讓我繼續藏著。
我說鴻福那邊怎麼樣了?他沒趁這個當口給你使壞吧?金龍說他沒有那個膽量我聽一個兄弟說這小子打從我離開酒店也不見了好像怕惹了事兒身上也玩開了人間蒸。我提醒他說別想得那麼簡單當心他落井下石去派出所告你敲詐。金龍說不怕「滾」他的時候我把「口子」調理得很正他沒有證據證明這事兒。我說你打譜躲到什麼時候?金龍說一哥說了洪武「挺腿兒」以後我就現身哪兒也不去就去洪武的眼皮子底下晃蕩看他能怎麼著。跟他胡亂說了一陣話我就打他走了。回來躺不住我穿好衣服去了王東家。在後窗學了幾聲野貓叫王東出來了問我這麼晚找他幹什麼?我把前面生的事情對他說了。王東的眼睛瞪得比牛眼還大:「金龍這麼大膽?這叫搶劫啊犯法了啊!」
「可是週五沒報案」我說「估計他身上的錢不是正經來的不然他不會這麼辦。」
「還真是黑吃黑?」王東摩挲著胸口說「媽的好在一哥出手了不然這小子還真有麻煩。」
「你也把你的那幫兄弟準備好關鍵的時刻出一把力氣……要知道洪武也不是吃素的。」
「對」王東用力地點頭「要防備著點兒後面還不一定出什麼事情呢。」
「楊波要轉學了。」
「真的?為什麼?」王東又瞪大了眼睛「是不是她爹怕你去騷擾她?」
「估計有這方面的因素」我咬了咬牙「這事兒就這麼著了不是自己的別瞎尋思。」
「喵嗚!」一隻野貓從牆頭上躥下來碰翻的一隻破臉盆光當光當地滾過。
王東踢遠臉盆曖昧地盯著我看了一會兒一摸嘴唇笑了:「呵神經了吧?不瞎尋思還念叨著人家?得不關我的事情我不管。」沉默片刻猛一抬頭:「憑什麼放過她?那本來就應該是你的!看我的我他媽這幾天就去大鬧小黃樓!」
我劈手揪住了他的衣領:「想找死是不是?」
王東扎煞著胳膊任憑我來回地提溜他:「像個男人行不?像個男人行不?」
我頹然撒了手一仰脖子倚到了牆上。眼前全是星星。
王東訕訕地整理兩下衣領呼哧蹲到了地上仰著臉看我:「光說不練假把勢!腦子裡都想瘋了還在裝我都替你難過。那個小妞有什麼呀她媽是破鞋她連自己的親媽是誰都不知道整個一個『私孩子』!你連這樣的破逼都不敢『上戧』還算什麼男人?找個棉花垛撞死算了。」眼前的星星彷彿活了禮花似的到處亂碰我閉上了眼睛星星的餘輝在我的眼皮裡不停地變幻楊波的臉蛋骨碌骨碌地在裡面飄。我迎著她走王東的聲音衝散了她:「你別管了這事兒有我!」
記得那夜我一宿沒睡腦子裡一會兒是楊波裊裊地走在鋪滿陽光的馬路上一會兒是我哥提著一把砍刀追殺洪武一會兒是我媽無助的眼神和我爸蒼老的背影……王東終於沒去「大鬧小黃樓」不是他不想去也不是我阻攔他是因為那些日子我倆像上緊了條的玩具狗一樣忙。我在回憶這些往事的時候雪越下越大像是有人在天上往下丟紙片似的。福根扯一下我的衣服嘿嘿地笑:「寬哥在想什麼呢?是不是嫌活兒不好跟個三孫子似的抬鐵水?」我打個激靈回過神來搖搖頭說:「不是。我在想金龍呢他到底去了哪裡?」福根疑惑地瞥了我一眼:「寬哥快別鬧了你會不知道他去了哪裡?」
我知道跟他說這些沒什麼意思苦笑一聲邁步出了工廠的大門。
車站旁一幫年輕人在唧唧喳喳地說話福根大吼一聲:「還不快來參見寬哥!」
那幫人呼啦一下圍了上來:「寬哥真幸福啊我們跟你是同事了!」
我矜持地露了露牙齒:「是啊我也很幸福。」
坐在車上福根小聲對我嘀咕:「剛才我看見爛木頭了跟幾個大青年在操場上踢球。真沒想到他也在這裡上班……我知道你揍過他那天我看見了只是不知道你是一哥的弟弟。寬哥你可真猛啊站起來就放倒站起來就放倒最後跟拖死狗似的拖著他走沒人敢上去攔你。哎寬哥咱們跟他成了同事他不會跟你過不去吧?」我輕蔑地把臉轉向了車窗話都懶得說那整個是一個廢物……上個月的一天家冠眉飛色舞地對我說二哥你猜怎麼了?我碰上爛木頭了截住他直接「詐厲」了他一傢伙!我問你是怎麼「詐厲」的?家冠說我在路上攔住他對他說一哥是不會跟你拉倒的你趕快準備點兒禮物去看看他一哥要過生日了。這小子還真的去了寶寶飯店帶著一隻雞一瓶酒還有三十塊錢……我打斷他道:「我哥見著他了?」家冠說爛木頭那是故意的他選了個一哥不在的時間去的一哥回來的時候他已經走了一哥一聽說是他帶來的東西就不高興了把雞和酒丟在店裡三十塊錢讓我給他送回去了一哥最討厭拿別人的錢。
我哥挨的那一石頭到底是不是爛木頭砸的?我再次陷入了混沌狀態。
雪越下越大了車窗外的景象全都模糊著。
福根在我的耳邊絮叨我一句也聽不進去腦漿像是被人給挖走了。
公交車跨過鐵路的時候我聽見一陣呱唧呱唧的軋泥漿聲音腦子裡忽悠忽悠地泛起一陣兒歌:「下街髒下街髒洗腳水下麵湯擦腳布子包乾糧。」下街的確夠髒的下雨和化雪的時候街道上根本就沒法走路全是大灘大灘的泥漿。
聽老輩人講很早以前的下街是一片汪洋退潮時留下的是一大片灘涂裡面埋著密密麻麻的蛤蜊。那時候的小孩子很幸福挎一隻籃子隨便就可以挖滿一籃子蛤蜊可以自己吃也可以帶到市裡去賣。後來就不行了不許賣誰賣了誰就是投機倒把要抄家坐牢的。58年大煉鋼鐵的時候每家每戶都把鍋砸了下街很少有字家煮蛤蜊飄出來的味道。要吃蛤蜊大食堂裡有儘管湯是泥顏色的但總可以不時吃到。後來吃不到了潮水似乎就在一夜之間不來下街這個地方了即便是偶爾有小潮湧過來那麼幾次也跟小河漲水似的有氣無力地走了一小片尿布般的海灘根本就挖不著幾個蛤蜊。再後來連小潮都不來了……我記得我爸爸對我說那年他對我爺爺牢騷我爺爺捂著他的嘴說你可千萬別當反革命毛主席說讓煉鋼咱就煉鋼毛主席說的話哪能有錯?沒聽歌裡唱的嗎?大河有水小河滿人是鐵飯是鋼這鋼鐵就是國家的糧食就是國家的苞米和麥子就是國家的蛤蜊和肉。我爸對我說這事兒的時候總要唏噓兩聲他說你爺爺是個好爺爺王老糊因為王八嫌食堂的飯不好吃去街道上告過他呢幸虧你八叔「闖」得好不然還不得抓進去住幾天「黑匣子」?
我爺爺真的是個好爺爺他愛自己的家愛自己的後代還愛國呢。我依稀聽老人們說打鬼子的時候下街生了一起爆炸案。那年的冬春季節「太陽膠皮株式會社」被人給炸了當場炸死十好幾個日本人。老人們說那是我爺爺干的我爺爺因為被日本人把車砸了就上火了拿著自己積攢的幾個銀圓去買了炸藥丟進日本人住的房子就溜了。鬼子敗了以後下街開慶祝大會我爺爺就上台說他就是炸了鬼子宿舍的那個人保長當場就獎勵了我爺爺一輛嶄新的黃包車。後來國民黨的兵把幾個為日本人幹過事兒的人押到台上批鬥開始沒人敢上去打那個叫劉大麻子的漢奸因為他太凶了。我爺爺說我打!跳上檯子就用一隻氣棒把他砸了個嘴啃泥。大家都替他捏了一把汗以為張禿子又惹麻煩了可是我爺爺不怕他說我心裡有數小鬼子完蛋了他也活不長了我怕他個鳥?果然在慶祝大會上劉大麻子被當場處決。
在我七八歲的時候街上流行貼大字報我爺爺也被人貼了說他是個假英雄其實是漢奸。
我爺爺對我和我哥說你們去把那張大字報撕了你爺爺儘管不是英雄可絕對不是漢奸。
我們倆出門的時候我爺爺在門後的陰影裡蔫坐著我聽見他歎了一口氣唉近你媽。
我爺爺究竟是不是個英雄?現在我想他不是我哥哥倒是有那麼點兒靠譜。
車駛過「大海池子」前面就是小黃樓了。大海池子是下街的露天游泳池將近一千平方米漲潮的時候進海水落潮時放下大閘蓄水我從小就喜歡泡在池子裡撒歡。最小的時候身邊游著的是我爺爺漸漸是爸爸哥哥最後是我跟下街的這幫全身充滿力氣的兄弟。大海池子從來不結冰最冷的天氣也有微波蕩漾水面上霧濛濛一片成群的海鷗在上面飛。
那天我跟王東迎著海風站在大海池子邊望著無邊的大海悵然說:「金龍到底去了哪裡呢?」
王東說:「不是一哥告訴他等洪武『挺腿兒』了以後他再出現嗎?躲起來了唄。」
我空著胸膛話說得有氣無力:「不會那麼簡單事情完結了他至少應該來見我一面。」
王東抓了一把沙子想要往海裡摔一用力一隻手套死烏鴉似的飄進了海水。
我哥抓洪武的時候我不在場我哥不讓我去他說跟人結怨的事情不能兄弟倆都去道理我不講你也明白。我說道理是這個道理可結果是一樣的你跟人結怨了我也同樣跟人結怨。我哥說屁話我就不多說了你如果還拿我當親哥哥對待就不要去湊這個熱鬧。我不放心就讓王東偷偷跟著我哥他們看著他們一路呼嘯著去了武勝街。一個小時以後王東回來了黃著臉大呼過癮。王東說我哥把他帶去的人分成了三幫家冠帶著他的人埋伏在洪武飯店的四周金龍的人堵住了進出洪武家的那條胡同他自己帶著他的幾個老弟兄直接闖進了洪武的飯店。裡面幾乎看不出來生了什麼只是有幾個洪武的人狼狽地出來散落在門口三五成群垂頭喪氣地抽煙。我哥出來了洪武像一條被老虎震懾著的狗一樣跟在他的後面一起進了一條漆黑的胡同。不多一會兒我哥晃著膀子出來沖飯店門口站著的那幫人一橫指頭:「都聽好了我跟你們大哥談妥了你們可以接他回去了。」鋼子走過來跟我哥說了一句什麼我哥笑了笑打開一把雨傘從裡面抽出一枝獵槍朝他的腳下一摟扳機地下濺起一串火星鋼子兔子那樣蹦跳了幾下退回飯店再也沒有露頭。我哥將獵槍插回雨傘倒捏著搖搖晃晃地上了一輛停在不遠處的公交車。洪武的那幫人直到公交車走遠了才呼啦一下湧進了胡同。
那天晚上我腰裡掖著麻三兒送給我的「彎彎鐵」沒有離開家半步我害怕洪武來我家瘋。
第二天一早我去了寶寶餐廳我哥還像以往那樣牽著來順的小手在門口悠閒地溜躂。
我沒有提昨天的事情逗了來順一會兒就回家了。
我記得那天的陽光好得一塌糊塗風也沒有一絲。
整整一個月我們家平安無事我都要將這件事情忘記了。那些天我一直在跟王東商議怎樣才能弄到錢弄到很多很多的錢。王東說電鍍廠的倉庫裡有不少鐵呀銅呀什麼的咱們應該去那裡偷點兒換錢。我笑話他說那是小偷小摸行為就跟你以前去火車站旁邊的貨廠偷酒一樣錢弄不多人格先丟了不少。王東說要不咱們就去洪武的飯店搶我打聽過了洪武的錢全在飯店的保險櫃裡他不喜歡存銀行。我說這不是好漢做的事情我哥剛去折騰了他咱們再去道理上說不過去。王東說有什麼說不過去的?咱們這叫借東風啊別人去搶說不定還鬧出人命來呢。咱們去那是「順茬兒」。我有些猶豫該不該借這個東風呢?猶豫了半天我笑了:「那可就真混蛋了傳出去讓人笑掉大牙。還有本來我哥去折騰了他一把他肯定會伺機報復咱們再去來這麼一出正好他報案咱們進去弄不好連我哥也牽扯進去了。」王東說你傻呀?咱們不會把臉蒙起來?我蹬了他一腳:「那還叫借東風?人家不知道來的人是誰一槍崩了你。」
「怕挨槍就別整天惦記著錢」王東硬著脖子強「還想混黑道呢連這點兒魄力都沒有混個**。」
「真正的黑社會是天生的是我們這些小哥永遠也比不上的」我笑道「我可沒有混黑道的意思。」
「那麼你說一哥算不算混黑道的大哥?」
「說什麼哪」我橫了他一眼「告訴你中國根本就沒有什麼黑社會咱們下街這個破地方更沒有。」
「從咱們這裡開始就有了!」王東的眼睛泛出了血絲「一哥不是咱哥們兒是!」
「是個屁」我推了他的腦袋一把「老實考慮怎麼弄點兒銀子吧你這個膘子。」
公交車已經停下了在一片「寬哥慢走」的招呼聲中我機械地下了車。站在小黃樓的對面我抱著一棵樹茫然地把目光掃向了那扇窗戶然後又茫然地轉向了頭頂上方落滿雪花的樹枝眼珠子是反瞪著的。我感覺自己的眼睛像狼抬起頭從樹幹往上看樹幹很細直插天空雪片很大沉甸甸地落下落在我的頭頂上我的手硬硬地抱在胸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