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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然是那樣無辜而又美好的聲音,帶著拿捏得恰倒好處的驚訝和同情,以不高不低的音調,將所有人的目光聚攏過來。
——哎呀,易遙,你怎麼弄成這樣一副樣子啊?
前面的齊銘和他身邊的女生跟著轉過身來。
在齊銘露出詫異表情的那一刻,天狠狠地黑了下去。
易遙抬起手擦掉額頭上沿著劉海淌下來的水,順手拉下了一縷發臭的墨綠色水草來。
周圍的人流和光線已經變得不再重要了。
像是誰在易遙眼裡裝了台被遙控著的攝像機,鏡頭自動朝著齊銘和他身邊的女生對焦。清晰地鎖定住,然後無限地放大,放大,放大。
他和她站在一起的場景,在易遙眼裡顯得安靜而美好。就像是曾經有一次在郊遊的路上,易遙一個人停下來,看見路邊高大的樹木在風裡安靜地搖晃時,那種無聲無息的美好。
乾淨漂亮的男生。和乾淨漂亮的女生。
如果現在站在齊銘旁邊的是頭髮上還有水草渾身發臭的自己,那多像是一個鬧劇啊。
易遙更加用力地摟緊了懷裡的書,它們在被水泡過之後,一直往下沉。
易遙盯著那個女生的臉,覺得一定在哪兒見過。可是卻總是想不起來。記憶像是被磁鐵靠近的收音機一樣,發出混亂的波段。
直到聽到身邊顧森西的一聲「咦——」後,易遙回過頭去,才恍然大悟。
顧森西走到女生面前,說,「姐,你也還沒回家啊。」
他們回過頭來,兩張一模一樣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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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很多年後再回過頭來看那一天的場景。一定會覺得悲傷。
在冬天夕陽剩下最後光芒的傍晚,四周被灰濛濛的塵埃聚攏來。
少年和少女,站在暮色的灰色校門口,他們四個人,彼此交錯著各種各樣的目光。
悲傷的。心疼的。憐憫的。同情的。愛慕的。
像是各種顏色的染料被倒進空氣裡,攪拌著,最終變成了漆黑混沌的一片。在叫不出名字的空間裡,煎滾翻煮,蒸騰出強烈的水汽,把青春的每一扇窗,都蒙上磨沙般的朦朧感。
卻被沉重的冬天,或者冬天裡的某種情緒吞噬了色彩。只剩下黑,或者白,或者黑白疊加後的各種灰色,被拓印在紙面上。
就像是被放在相框裡的黑白照片,無論照片裡的人笑得多麼燦爛,也一定會看出悲傷的感覺來。
像是被一雙看不見的手按動下了快門,卡嚓一聲。
在很多年很多年之後——
沉甸甸地浮動在眼眶裡的,是回憶裡如同雷禁般再也不敢觸動的區域。
68
就這樣安靜地躺在地面上。安靜地躺在滿地閃閃發光的玻璃殘渣上。
我並沒有感覺到痛。
也沒有感覺到失望。
只是身體裡開始生長出了一個漩渦。一天一天地發育滋生起來。
人的身體感覺總是在精神感覺到來很久之後,才會姍姍來遲。
就像是光線和聲音的關係。一定是早早地看見了天邊突然而來的閃光,然後連接了幾秒的寂靜後,才有轟然巨響的雷聲突然在耳孔裡爆炸開來。
同樣的道理,身體的感覺永遠沒有精神的感覺來得迅速。而且劇烈。
一定是已經深深地刺痛了心,然後才會有淚水湧出來哽咽了口。
天邊擁擠滾動著黑裡透紅的烏雲。落日的光漸漸地消失了。
十分鐘之前,各種情緒在身體裡遊走衝撞,像是找不到出口而焦躁的怪物,每一個毛孔都被透明膠帶封得死死的,整個身體被無限地充脹著,幾乎要爆炸開來。
而一瞬間,所有的情緒都消失乾淨,連一點殘留的痕跡都沒有留下。
而在下一個刻洶湧而來的,是沒有還手之力的寒冷。
濕淋淋的衣服像一層冰一樣,緊緊裹在身上。
烏雲翻滾著吞噬了最後一絲光線。
易遙呼了口氣,像要呵出一口冰渣來。
69
靠近弄堂的時候就聞到了從裡面飄出來的飯菜香。
街道邊的燈光陸續亮起來。
暮色像窗簾般被拉扯過來,呼啦一聲就幾乎伸手不見無指。
易遙彎下身子鎖車,目光掃過放在齊銘車子後座上的那個精緻的盒子。
「送人的?還是別人送你的啊?」易遙指了指齊銘的後座,問道。
「這個?哦,顧森湘給我的,上次我們一起數學競賽得獎,領獎的時候我沒去,她就幫我一起拿了,今天在辦公室遇見她,她給我的」,齊銘拿著盒子晃了晃,裡面發出些聲響來,「聽說還是一個小水晶杯,嘿嘿。」
齊銘把車靠在易遙的車旁邊,彎下腰去鎖車。「上次我沒去領獎,因為少年宮太遠,我也不知道在哪兒。不過顧森湘也不知道,她也是搞了半天才到那裡,結果頒獎禮都已經開始了。呵呵。」
齊銘直起身子,拿著盒子翻轉著看了一圈,搖搖頭,「包這麼複雜幹嘛啊,你們女孩子都愛這樣,不知道你們在想什麼。」
易遙心裡某一個暗處微微地凹陷下去,像是有一雙看不見的腳,緩慢地踩在柔軟的表面上。
「女孩子的心一點都不複雜」,易遙抬起頭來,半張臉被弄堂口的燈光照得發亮,「只是你們有時候想得太複雜了,有時候又想得太簡單了。」
齊銘露出牙齒笑起來,指指手上那個東西,「那這個是簡單還是複雜啊?」
易遙微笑著歪過腦袋,「她既然包得這麼複雜,我看你就不要想得太簡單了吧。」
齊銘攤了攤手,臉上是「搞不懂」的表情。末了,又回過頭來面向易遙,「今天還沒問你呢,怎麼搞成這樣一副樣子?」說完抬起手,摘掉易遙頭髮裡的東西。
易遙扯過車框的書包,說,「我書包掉池子裡去了,我下去揀,結果滑倒了。」
「哦,這樣。」齊銘點點頭,朝弄堂裡走去。
易遙在他背後停下腳步。
臉上還是微笑的表情,但是眼眶依然不爭氣地慢慢紅起來。
那種說不上是生氣還是被觸動的情緒,從腳底迅速地爬上來,融化了每一個關節。讓易遙全身消失了力氣。只剩下眼眶變得越來越紅。
——為什麼我無論說什麼,你都會點點頭就相信呢。
易遙揉揉眼,跟上去。
老遠就看到李宛心站在門口等齊銘回家,還沒等齊銘走到門口,她就迎了出來,接過齊銘的書包,拉著他進門,嘴裡叨念著「哎喲祖宗你怎麼現在才回來,餓不餓啊」之類的話。
易遙動了動嘴角,臉上掛出薄薄的一層笑容來。
齊銘回過頭,臉上是無奈的表情,他衝她點點頭,意思是「吶,我回家了。」易遙微笑著點點頭,然後轉身走向自己家的門。
從書包裡掏出鑰匙,插進鎖孔裡才發現擰不動。
易遙又用力地一擰。
門還是關得很緊。
屋子裡並不是沒有人。易遙聽見了被刻意壓低的聲響。
那一瞬間,所有的血液從全身集中衝向頭頂。易遙把書包丟在門口,靠著門邊坐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