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傷逆流成河 正文 第七章
    「後面那個女生!幹嘛不動!只顧著跟男生聊天,成何體統!說你呢!」從隊伍前面經過的年級訓導主任望著發呆的易遙,揮著她手上那面髒髒的小紅旗怒吼著。

    易遙回過神來,僵硬地揮舞著胳膊。音樂放到第五節。伸展運動。

    「我說,」訓導主任走遠後,易遙回過頭來看齊銘,臉上是掩蓋不住的笑意,「她看我和你聊天就驚呼『成何體統』,她要知道我現在肚子裡有個孩子,不知道她會不會當場休克過去。」

    像個頑皮的孩子。講了一個自以為得意的笑話。眼睛笑得瞇起來,閃著濕漉漉的亮光。

    卻像是在齊銘心裡揉進了一把碎玻璃。

    千溝萬壑的心臟表面。穿針走線般地縫合進悲傷。

    齊銘抬起頭。不知道多少個冬天就這樣過去。

    在音樂聲的廣播裡,所有的人,都仰著一張蒼白的臉,在更加蒼白的寂寥天光下,死板而又消極地等待遙遠的春天。

    地心深處的那些悲愴的情緒,延著腳底,像被接通了回路,流進四肢。伸展運動,揮手朝向鋒利的天空。那些情緒,被拉扯著朝上湧動,積蓄在眼眶周圍,快要流出來了。

    巨大的操場上。她和他隔著一米的距離。

    她抬起頭,閉上眼睛,說,真想快點離開這裡。

    他抬起頭,說,我也是,真想快點去更遠的遠方。

    易遙回過頭來,臉上是嘲笑的表情,她說,我是說這該死的廣播操還不結束,我才不像你這麼詩意,還想著能去更遠的遠方。我都覺得自己快要死在這學校了。

    易遙嘲笑的表情在齊銘回過頭來之後突然消失。她看到他眼裡晃動的淚水,看得傻了。

    心臟像冬天的落日一樣,隨著齊銘突然下拉的嘴角,惶惶然下墜。

    真想快點離開這裡。

    真想快點去更遠的遠方。

    但是,是你一個人,還是和我一起?

    17

    下午四五點鐘,天就黑了。

    暮色像是墨水般傾到在空氣裡,擴散得比什麼都快。

    齊銘從口袋裡掏出那六張捏了一整天的錢,遞給易遙。說,給。

    就像是每天早上從包裡拿出牛奶給易遙一樣,低沉而溫柔的聲音。被過往的車燈照出的悲傷的輪廓。毛茸茸地拓印在視線裡。

    「你哪兒來的錢?」易遙停下車。

    「你別管了。你就拿去吧,我也不知道要多少錢才夠。你先拿著。」齊銘跨在自行車上。低著頭。前面頭頂上方的紅燈突兀地亮著。

    「我問你哪兒來的錢?!」齊銘被易遙的表情嚇住了。

    「我拿的我爸的。」齊銘低下頭去。

    「還回去。晚上就還回去。」易遙深吸了一口氣,說,「我偷東西沒關係,可是你乾淨得全世界的人都恨不得把你捧在手裡,你為了我變黑變臭,你腦子被槍打了。」

    紅燈跳成綠色。易遙抬起手背抹掉眼裡的淚水,朝前面騎過去。

    齊銘看著易遙漸漸縮小的背影,喉嚨像嗆進了水。不知道為什麼,他感覺就像是易遙會像這樣消失在人群裡,自己再也找不到了。

    齊銘抬起腳,用力一踩,齒輪突然生澀地卡住,然後鏈條迅速地脫出來,像條死蛇般掉在地上。

    抬起頭,剛剛張開口,視線裡就消失了易遙的影子。

    暗黑色的雲大朵大朵地走過天空。

    沉重得像是黑色的悼詞。

    推著車。鏈條拖在地上。金屬聲在耳膜上不均勻地抹動著。

    推到弄堂口。看見易遙坐在路邊。

    「怎麼這麼晚?」易遙站起身,揉了揉坐麻了的腿。

    「車掉鏈了。」齊銘指了指自行車,「怎麼不進去,等我?」

    遙望向他的臉,「為了讓你等會不會挨罵。」

    18

    桌子上是滿滿的一桌子菜。冒著騰騰的熱氣。讓坐在對面的母親的臉看不太清楚。

    即使看不清楚。齊銘也知道母親的臉色很難看。

    坐在旁邊的父親,是更加難看的一張臉。

    有好幾次,父親都忍不住要開口說什麼,被母親從桌子底下一腳踢回去。父親又只得低下頭繼續吃飯。筷子重重地放來放去,宣洩著不滿。

    齊銘裝做沒看見。低頭喝湯。

    「齊銘,」母親從嗓子裡憋出一聲細細的喊聲來,像是卡著一口痰,「你最近零花錢夠用嗎?」

    「夠啊。」齊銘喝著湯,嘴裡含糊地應著。心裡想,***兜得挺大的。

    「啊……這……」母親望了望父親,神色很尷尬,「那你有沒有……」找不到適合的詞。語句尷尬地斷在空氣裡。該怎麼說,心裡的那句「那你有沒有偷家裡的錢」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

    齊銘心裡陷下去一小塊,於是臉色溫和下來,他掏出口袋裡的六百塊,遞到母親面前,說,媽,今天沒買到合適的,錢沒用,還給你。

    父親母親一瞬間吃驚的表情早就在齊銘的預料之內。所以他安靜地低下頭繼續喝湯,喝了幾口,抬起頭看到他們兩個人依然是驚訝的表情,於是裝著摸摸腦袋,說,「怎麼了?我早上留條告訴媽媽說我要買復讀機先拿六百塊啊。下午陪同學去逛了逛,沒買到合適的,但也耽誤了些時間。」

    齊銘一邊說,一邊走向櫃子,在上面找了找,又蹲下身去,「啊,掉地上了。」

    揀起來,遞給媽媽。

    紙上是兒子熟悉而俊秀的筆記。

    「媽媽我先拿六百塊,買復讀機。晚上去看看,稍微晚點回家。齊銘。」

    母親突然松下去的肩膀,像是全身繃著的緊張都一瞬間消失了。「哦是這樣啊,我還以為……」

    「您以為什麼?」突然提高的音調。漂亮的反擊。

    「啊……」母親尷尬的臉。轉向父親,而父親什麼都沒說,低頭喝湯。怎麼能說出口,「以為你偷了錢」嗎?簡直自取其辱。

    「我吃飽了。」齊銘放下碗,轉身走回房間去。留下客廳裡尷尬的父親母親。

    拉滅了燈。一頭摔在床上。

    門外傳來父母低聲的爭吵。

    比較清楚的一句是「都怪你!還好沒錯怪兒子!你自己生的你都懷疑!」

    更清楚的是後面補的一句「你有完沒完,下午緊張得又哭又鬧差不多要上吊的人不是你自己嗎?我只是告訴你我丟了六百塊錢,我又沒說是齊銘拿的。」

    後面的漸漸聽不清楚了。

    齊銘拉過被子。

    黑暗一下子從頭頂壓下來。

    易遙收拾著吃完的飯菜。

    剛拿進廚房。口袋裡的手機響了。

    打開來,是齊銘發過來的短消息。

    「你真聰明。還好回家時寫了紙條。」

    易遙笑了笑,把手機合上。端著盤子走到廚房去。

    水龍頭打開來,嘩嘩地流水。

    她望著外面的弄堂,每家人的窗戶都透出黃色的暖光來。

    她現在想的,是另外一件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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