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從他手指縫中流逝的沙子,
徒留掌心那還帶著溫度的灰塵。
除了小時候的印象,安晨第一次見到溪,腦子裡就奇怪地飛閃過這個字眼。
雖然,他幼時懵懂的記憶是那麼的深刻。
傍晚的時候。
溪一直看著窗外,像天下所有的乖乖女一樣,等著那個已成為她親人的爺爺回家,然後,聽到「叮咚」的門鈴響,她興沖沖地跑去開門。
她親熱的喚了聲「爺爺」,乖巧的接過爺爺的公文包。
爺爺紅潤的面龐上有著無法抑制的開心,微笑著摸了摸她的頭,看見沒餐桌上沒動過的碗筷,他輕聲責備他們,眼裡卻是寵溺的笑意。
溪拉了張椅子在爺爺身邊坐下,說跟爺爺一起吃飯才會特別香,然後,她望向安晨,希望他也贊同她的話。
安晨輕點頭,微揚起的嘴角有絲很清淺的笑。
一餐飯在歡快的氣氛中結束,滿嘴都是幸福的味道,大家似乎都忘了菜的原味。
晚飯後,安晨在客廳裡幫爺爺處理著些日常文件,低頭翻閱文件的樣子顯得很沉穩、老練。
「爺爺,上次我不該那樣對您,請您願諒我當時的無禮。」
溪走到爺爺的面前,恭恭敬敬地躬下身去,低著頭愧疚的說。
「傻孩子,我沒有怪你,當年要不是因為……」
爺爺凝視著她,目光中充滿了濃濃的親情,甚至於,他的眼中,出現了隱隱的水光。
「當年的事,我們以後誰也不要提了,現在我不是回到您身邊了,您不用覺得對不起我,」溪接過爺爺的話,阻止他再提起傷心的往事「現在有您和哥哥讓我覺得很幸福,只是——」
她忽然頓住,不知該不該提起自己的決定。
「說吧,溪。」
爺爺似乎預感到接下來她會說什麼話,和藹的笑著。
「只是我不想改回本姓,安家以後也只有哥哥一個孫子,我只是會陪在你們身邊,在你們需要幫助時為這個家出份力。雖然知道這樣很不孝,但請您原諒!」溪再次向他鞠了一躬,歉疚的說,低低的話語包含著她的堅持。
「我明白。」
爺爺沒有驚訝,只是輕輕地拍了拍她的手背。
我明白?
溪望向安晨,幽深的眼眸裡也明明白白的寫著這三個字。她忽然就覺得,那個決定沒有錯。
安晨跟爺爺還真是像,簡單的一句話卻讓人心安,不需多餘的解釋但包容了一切。
「公司很忙嗎?您要多休息哦。」看到爺爺滿頭的銀髮,溪邊幫捶著背,邊心疼的說。
「爺爺沒事,看到你們再累也是值得的,只盼你們早日成材。」
爺爺閉著眼,在細細的體味著這份遺失了很久的親情。
她半跪著幫爺爺捶著腿,心裡忽地下了個某種決定。她告訴他們自己拿到了國際金融和企業管理兩個專業的博士學位,而且在藍氏企業有四年的工作經驗,被喻為女神童,她順勢婉轉地提出進公司幫爺爺處理業務的事情,目光真摯而又堅定。
爺爺略微怔了下,欣慰的笑了笑,揉了揉額頭,說他其實早就想放下手中的事業,只是一時沒找到合適的接班人,現在找到了孫女,他已經心滿意足了,再過不久我會把公司交給林叔叔打理,安安穩穩地過完剩下的日子。
爺爺的話音未落,安晨手中的筆「啪」的一聲掉在地上,怔怔的望著爺爺。
溪愕然的看著他的目光,憂鬱陰沉,似有太多隱衷。
昏黃的燈光中,爺爺的笑容竟有種風中殘燭的味道,但願是她多心了。
****
漆黑一團的葡萄樹架下,葉子緊密地擠在一起,遮住了天空微弱的夜光。
溪坐在白色的鞦韆椅上,一晃一晃的,呆呆傻傻的正在走神。
眼神裡卻有一種透明灰色的東西,倔強的拒絕任何人的靠近。
安晨腳步極輕的從別墅的大門裡走出,隔著很遠的距離望過來,似乎在看她,又似乎不在看她。
彷彿聽到了他的腳步聲,她輕輕側轉回頭來。
黑暗中竟似有一點點動人的光亮在閃爍。
「你不用委屈自己。」安晨的眉頭微微蹙起,眉宇間是淡淡的落寞。
他從一開始就知道,她在心裡築出一道密不透風的牆,不給任何人觀賞。而今天,她居然突然就出現在他們面前,變得很適應這個家的樣子,向自己撒嬌,一張小嘴甜膩膩的喊爺爺,完全變成跟第一次不一樣的態度,冷漠的人怎麼可能一下子變得可人?
「哥哥,你可不可以不要這麼聰明呢?」
他碰觸到她眼睛裡柔軟的疼,溪一時間不知道如何才好,只能祈求。
為什麼遇到的人都要那麼聰明,偶爾糊塗一點不好嗎?
走到今天這一步,她只想揣著明白裝糊塗。
「我該瞭解你嗎?」
安晨看著她懇切的樣子,幽黑的瞳孔出現失落的神情。
葉子嘩啦嘩啦,像是音樂流淌在耳邊。
她安靜下來,彷彿聽不到他的聲音。
就在她發愣的時候,他已經轉身離開,從窗戶透露出來的灑照在身上,幽黑的眼中落滿了燈光,卻似蒙了層灰,說不出的荒涼。
出乎意料地,她出聲叫住了他——
「陪我坐一會,她不是沒告訴你們我所有的事麼……」
安晨轉過身,微微訝異了下,他的眼眸彷彿是是清澈的流水,在不知不覺間穿透她的思維。
溪的雙腳交疊在一起,隨著鞦韆椅在前後晃動。
「不要說出來,即使你覺得看到的景象不是你心裡想的樣子,也請你不要拆穿,就讓它維持呈現在眼前的樣子。」她沉聲,極力的請求著,眼睛沒一下閃爍,堅定得如銅牆鐵壁。
安晨沉默的抿著嘴唇,沒有說話。
她近似乞求的語氣,他不知道自己還能說什麼反駁的話。
夜露打濕了綠色的葡萄葉,點點濕痕,淡淡的光反襯著蒼茫的夜。
「我也想知道你是怎麼過來的,可是你會告訴我嗎?」溪低喃出聲,沉吟了會兒,自問自答道「也許我去逼問的話,你會告訴,可是那又有什麼意義?過去的我們獨自生活在不同的世界,不管是歡樂和憂傷,都來不及參與到對方的生命中去,就已錯過。現在再提起,我不知道會在對方心裡留下什麼印痕,但卻可以肯定那沒有快樂的顏色。」
安晨靜靜的聽,坐在椅子的另一頭,脊背僵硬又酸痛。
「你恨我嗎?」
白色的衣服漸染夜色的黑,淡淡的白是黑森林裡微弱得再也不能微弱的光亮。
她沒有注意到他說的是「我」,而不是「我們」。
「怎麼會呢。」
溪抬起頭,望向他,眼睛裡隱現一股溫潤的霧氣,渾身彷彿被濕潤的夜霧籠罩,「除了那個養大我的人,我還遇到了世上最好的三個人,這樣幸運的我,怎麼有資格再去恨人呢?想感謝老天的安排還來不及,又怎敢心存怨恨,那樣會遭天譴的。」
「可是你……」話不受控制的脫口而出,剛說出口,他就緘了口,硬生生地噎在喉嚨。
溪無聲的笑,「人難免嫉妒,心生不滿,鬱積在心底的怨氣,偶爾發洩下脾氣有助於緩解心理壓力啊!既然你提供給我機會,我當然不能浪費了。」她散漫的說,忽而語調一變,調侃道「不過哥哥和騰子千還真不愧是好朋友,一樣的經不起別人的挑拔,一激就發怒。」
慵懶的聲音透著惡意的嘲弄。
安晨一怔,氣不打一處來。
如果有燈光,罪魁禍首就可以如願以償的看到他的俊臉氣成醬紫色。
原來,她從來就在一直捉弄著周圍的人,卻還讓他們一個個的步入早設好的圈套。
他惱羞成怒的用力一蹬,鞦韆椅猛烈的晃動了下。
沒有任何光線,溪仍然可感覺得到旁邊的人眼中因為惱怒射出的寒光。
她竊笑了下,緩緩的說起來「在我五歲多的時候遇到了世界上最聰明、最好的人,為了讓阿姨覺得把我丟到遙遠的美國是個錯誤的決定,我拼了命的跟他學習各種本不用在那個年齡段就學會的知識,心裡就想『有我這麼聰明的孩子在身邊,是種多大的榮耀,別人會多麼的羨慕啊。』,但是後來證明我錯了,阿姨至始至終沒有對我說過一句後悔的話,而我成為了別人眼中的天才,卻輸給了自己。」
黑洞洞的葡萄架下,他沒看見她懸著空中的一隻腳像清晨的露珠一樣懸懸欲落。
「從小學到高中的時候,學校裡所有人都認為我是個怪胎,我行我素的做著每一件事,卻不料像我這樣的人居然在大學開學第一天就被從韓國來的她給宰了……」
那晚她碎碎叨叨的說著遠在美國的朋友樸潔雯,說起她們的第一次見面——
當時,大了四歲的雯第一眼看見溪,就跑到她身邊說「你好!我要跟你做朋友,那種生死之交的好朋友,一輩子永不背叛。」。
溪只是用清冷似冰的眼神靜靜望著陌生的女孩,足有五分鐘,她們誰也沒有說話,卻也誰都沒有妥協與動搖。
像八爪魚的潔雯打定主意要賴上她,對她的面色冷然視而不見。
溪亦是面不改色,無動於衷的站著,在五分零一秒的時候,平淡如水的說了個字——
死。
清淡的聲音,慢慢的語調,然而卻輕而易舉地顫慄人的心房。
潔雯驚愕,陷入震憾當中久久回不過神,等反應過來追去時,她已走了好遠。
永不言棄的八爪魚在追友過程當中英勇的摔傷了,是在抓住溪的衣角時,可是她輕輕一帶,潔雯在毫無準備的當兒踉蹌了下後,非常壯觀的在一百多層石階上打了個滾。
她一時氣不過,把原先要交朋友的人當成肇事者告到了警察局,溪坐在警察局的長椅上像什麼事也沒發生,只是漠然的看著外面來來往往的人,然後又望向遠方。
警察的問話她仿若未聞,像在等著什麼人。
還沒出警察局的大門,潔雯折返回來,澄清了事實,說那只是個誤會,然後在離開警察局時,湊在溪的耳邊用很無賴的口吻說「我不管了,這手肯定會留疤,是你害我受傷,你就要……」她摸著手肘上的傷口,話說到一半,突然打住,彷彿在想什麼恰當的形容詞,只是一時沒想好。
溪的目光若有若無的落在她身上,眼神陌生的可怕。
「你就要……就要以身相許。」
這是纏上她的八爪魚幾經思量,一番斟酌後說出的近似小女孩耍賴的話語。
溪當時眼皮跳了下,心底那些或凍結或乾癟的殼小小地鬆動了一下,隨即,還是死寂。
在很久以後,想起當時好友說的話才覺哭笑不得。
夜風靜靜的吹,溪靠著椅背輕輕的說,在迷迷糊糊的狀態下,說起了第三個人,她從沒在別人面前提起過的好朋友——水霖秀。
那個少年怎麼看怎麼都覺毛茸茸的,這是她仔細看清秀第一眼後對他的評語,卻又覺得他們在冥冥之中早就見過面。
朦朧的眼睛,睫毛又捲又長又密,溫柔淺笑的樣子美的驚心動魄。
但是吸引她的是那兩道如鹿一樣純良的眼神。
可他是個失蹤少年,只有在她們兩個都迷路的時候,她才能遇到他。
「世上怎麼就有人長得像只卷毛狗呢……」
不真切的聲音漫散在樹葉搖擺的陰翳裡,再後,就沒了下文。
她讓自己掉進回憶的坑,把隨風的往事輕輕咀嚼。
所有大大小小的事情中,唯獨沒有提一個有關『傷』的字眼,她深埋在心底,掩藏得恰到好處。
安晨的手垂下,觸碰到柔軟的長髮,才驚覺溪已經疲倦得倒在了椅子上。
連綿的葡萄葉是黑色的屏障,隔開他們彼此都望不見的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