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孤劍眼睜睜地看著那朵血蓮被王嵩捧起,他心中忽然升起一陣悲哀,因為他知道他的豪情壯志,都盛在這朵血蓮中,被捧走了,便永遠離開了他的生命。
他從此就將成為一個廢人,又將如何阻金保宋,捍衛家國大義?
他用力掙扎,想要奪回這本屬於他的一切,但卻發覺任何努力都是徒勞,因為他所有的真氣都已失去。他不甘與無奈地望著血蓮,仿若望著垂死的自己。
但突然之間,一根手指突如其來地出現在他面前,在那朵血蓮上點了點。
這手指的動作並不快,但王嵩與鍾子義都沒有看到,他們的眼神突然呆滯,彷彿陷入了極為恐怖的幻境中。而蓮蒂凝結的血滴,如落花般飄搖而下,滴在了他的眉心上。那滴血中所飽含的勁氣轟然溢滿了獨孤劍全身,他的身軀頓時被無形的力量充滿,只聽啪啪一陣響,那些插在他身上的荷葉荷花盡皆被勁氣彈飛。
獨孤劍身子猛然彈起,耳邊聽到一個輕柔的聲音響起:「隨我來吧。」
清風颯然中,獨孤劍就覺自己的身子被帶起,忽然就出現在水寨太子樓的樓頂。
明月稍缺,風露正涼。
一個人影蕭然地立在清風明月之前,正是當初他在湖畔小亭中見到的金先生。
獨孤劍仍然保存在武當山中的淳樸,簡單地認為救他的就是好人。他按照師父當年的教誨,抱拳稽首道:「武當獨孤劍,多謝金先生救命之恩。」
金先生看著他,他的雙目隱藏在月色之後,中間隱轉的光芒並未令獨孤劍看到。他淡淡道:「我知道你想要此物,所以拿來了。」
他伸出手,手中是一方木盒。獨孤劍身形一震,他認得,那就是被黑衣人奪走的木盒!金先生望見了他眼神中的驚訝,緩緩道:「你不須管我是如何拿到的,你只用說想不想要此物?」
獨孤劍幾乎連想都沒想,脫口道:「想!」
他似乎覺得這一個字的份量還不夠,補充道:「你一定要將它給我,因為它關係到千萬人的性命!」
金先生見他情急,微笑道:「我會給你的,但要你拿一件東西來換。」
他另一隻手伸出,手中托著一個小小的玉牌。那玉牌雕成令牌的樣式,上面用浮雕著一隻飛鷹,通體潔白,仿若一枚凝脂。金先生道:「你是不是有只差不多的玉牌?你將它交給我,便可換得這只木盒。我保證你急欲所求的太祖金牌會在其中。」
獨孤劍的確有這麼一枚玉牌,不過是青色的,上面雕了只舉頭嘯月的青狼。這枚玉牌一直掛在他的脖子上,據師父說是他死去的爹娘留給他的唯一遺物,讓他好好保管。似金先生這樣的人都對此物如此看重,顯然這枚玉牌價值非同小可,只怕還隱藏著什麼巨大的秘密。但有什麼秘密比得上太祖金牌重要?獨孤劍是非換不可的。他摸了摸胸口,忽然想起,他的這枚玉牌在武當後山時送給了伍清薇。
他囁嚅道:「有是有,但我……我送給了別人。」
金先生緊緊盯著他,目光中有驚訝,有震怒,有不可置信,也有一絲讚賞。這些混亂的感情讓他的眸子在月光下隱隱顯出五彩顏色,他的聲音卻仍然是淡淡的:「是送給女子的麼?」
獨孤劍臉上紅了紅,道:「是。」
金先生縱聲大笑,道:「果然是多情種子!」他的聲音忽然沉了沉,道:「我將太祖金牌送你,你能否答應我,日後將這枚玉牌借我用三日?」
獨孤劍大喜,忙道:「我一定要回玉牌,送與兄台!我想她識得大體,一定會答應的!」他知道伍清薇雖然有些小脾氣,但大節處凜然,必然不會愛惜一枚玉牌,而亡家國大義的。因此答應得極為篤定。
金先生微笑點頭道:「兄為信人,一諾千金,必不使我失望。就請拿去吧。」
他衣袖擺動,木盒向獨孤劍飛去。獨孤劍反手一抄,將木盒接過,入手沉甸甸的,知道金牌還在其中。他生性持重,急忙將木盒打開,就見中間嵌著一粒淡黃色的舍利,舍利下面,便是一枚雕琢極為古樸的金牌。獨孤劍顧不得舍利,忙將金牌起了出來,就見正面刻著一條飛舞的金龍,雖然只是簡單的幾筆,但神韻備至,大有破壁飛去之勢。反過來,背後當中刻著兩個大字:「正意」,旁邊是一行小字:「宋太祖御制,後世子孫凜遵勿違。天下大計,在於省身。」獨孤劍知道這枚金牌是真的,不由長出了一口氣。
金先生一直微笑著看著他,此時悠然道:「隨我來,我帶你去見一個人。」
他身形飄然而下,彷彿步走在這溶溶的月色中。轉了幾轉,飄身落進了一所院落之內。獨孤劍緊緊跟上。金先生的身形很緩,自然有股淡雅溫和之意,從容之極。但獨孤劍拼盡了所有的勁氣,方才勉強跟上。兩人才一落地,猛地一股掌風滔天蓋地湧了過來。
那掌風有些與龍八的相似,掌力才一吐,立即有股茫茫蒼蒼的江湖浩瀚之氣,舉洞庭之煙波彷彿被這一掌帶動,連同長天浩茫,遠山翠碧之勢一起吐出,向兩人壓了下來。
獨孤劍瞳孔驟然收縮,因為他發現,自己所修的劍法,竟然無一招能擋得住這一掌!
他的劍刺不破洞庭煙波,也刺不穿浩蕩長天,更刺不落寂落群山,他又怎能擋得住這一掌?他心弦震動,忍不住睜大了眼睛,想看金先生是如何招架的。
金先生並沒有招架,他只是微笑道:「楊天王,難道不認得金某了麼?」
此言一出,登時長天煙波翠碧一齊斂去,院落裡重又佈滿了清幽的月色。就見楊ど站在台階上,抱拳道:「不知道是金先生駕臨,楊ど冒昧了。」
金先生目光閃動,道:「莫非天王此處另有貴客,不願有人打攪麼?」
楊ど舉目望見獨孤劍,目中閃過一陣驚色,跟著歡愉道:「正與金先生一樣,都是重迎貴客。」
獨孤劍心中一震,急忙搶入屋中,就見龍八躺在地上,手臂的傷口雖已包紮好,但臉色蒼白如紙,雙目緊閉,連一絲生機都無。獨孤劍忍不住撲地大叫道:「龍八大哥!」
龍八聽到他的叫聲,勉強張開了眼睛,口張了張,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他數度重傷,內腑幾乎盡碎,真力垂盡,生命已如風中殘燭,只藉著楊ど前度輸入的內力勉強護住心脈。獨孤劍見他的慘狀,忍不住垂淚。
金先生緩緩步入,笑道:「有我在,龍兄的性命一定無礙。」他對獨孤劍道:「木盒給我。」
獨孤劍不明他何意,雖與他晤面不久,但對他極為折服,急忙將木盒交出。金先生捻起那枚舍利,另一隻手伸出去,拿出的赫然是王嵩的七寶度劫血蓮。只不過血蓮精華已重回獨孤劍體內,此時一片衰微黯淡,呈現枯萎的死灰色。
金先生將傳功舍利嵌到了血蓮的蓮房中,對楊ど道:「請楊天王將乾坤浩瀚功緩緩渡入此蓮中。」
楊ど亦不知道金先生想要作些什麼,但他對此人向來膺服,水寨幾次遭官兵圍剿,都是在此人指揮下轉敗為勝。此時聽他所言,便雙手捧住血蓮,一道真氣緩緩鼓入了其中。
那血蓮本為轉度勁力的聖物,楊ど真氣才渡入,那股瀰漫其上的死灰色立即轉淡,浮出隱隱金光。
金先生稱讚道:「這度劫血蓮本真幻像,渡入的是何種內力,便呈現何種顏色。天王所修乃最正宗的丐幫掌法,血蓮呈現的便是剛正無邪的金色。」
楊ど真氣越度越多,那粒傳功舍利漸漸發出了盈盈的金色波光,與金蓮本身的金光交融在一起,柔光翔舞,竟充滿了整個房間,連燭光月色都壓了下去。
楊ど雖不明所以,但也知道是緊要關頭,真氣更是毫不吝嗇地湧入,那舍利金丹在他真氣旋繞激發之下,忽然化作一滴金色水珠,直沁入血蓮之中,循著蓮房而入蓮莖,最後緩緩滴落在龍八的心頭。金色幻起一層波光,倏忽就行遍了龍八全身。
龍八啊的一聲大叫,手腳一陣顫動,楊ど驚惶道:「龍兄弟,你怎麼了?」
金先生微笑道:「不要管他,他初受了少林方丈全部的功力,正在重凝受傷的內腑,極為痛楚,不過這於他大有益處,且莫驚擾了他。」
楊ど仔細聆聽,龍八雖在痛楚中,但鼻息沉沉,漸趨平穩,臉上也露出了淡淡血色,顯然已脫離了危境,不由心下大安。
獨孤劍也放下心來,急問道:「降龍與伍清薇呢?我師父呢?」
楊ど臉上閃過一絲愧意,道:「以我之能,一次只能救一人,獨孤兄弟容我些時間,必不讓令友受到絲毫傷害。」
金先生微笑道:「太子那裡,在下還能稍微進言。令友之事,就著落在我身上了。咱們先談金牌之事。」
他肅然對楊ど道:「天王想必知道金牌為何物。」
楊ど沉吟道:「不錯,我知道。」
金先生道:「那天王一定也知道獨孤兄弟千辛萬苦搶奪金牌,為的是什麼。」
楊ど看了獨孤劍一眼,道:「我知道,只是……」
他沉吟著,歎道:「只是水寨向來逍遙慣了,只怕不服官府的管束。而且兄弟們多年對抗官府,兩下仇怨已深,不是招安就可以和解的。」
獨孤劍也沉默了。他雖然極想促進洞庭與官府的聯合,但楊ど的顧忌也不無道理。官府真的會放過楊ど他們麼?會不會欲擒故縱?會不會秋後算帳?獨孤劍一點把握都沒有!畢竟洞庭水寨先破程昌禹,又破王燮,殺了千萬官兵,心中不無顧忌。
金先生微笑道:「楊天王信不信得過在下?」
楊ど慌忙拱手道:「金先生來水寨之日雖然短,但救了水寨上下無數次性命,對水寨恩同再造。楊某若是信不過金先生,那真無以立天地間了。」
金先生笑道:「楊天王過獎了。」他轉頭對獨孤劍道:「獨孤兄弟信不信得過在下?」
獨孤劍的性命是他救的,而且感他慷慨賜予太祖金牌,如何還信不過?抱拳道:「金先生慷慨俠義,正是我輩風範,豈能信不過?」
金先生微笑道:「既然如此,就請將金牌交與我。」
獨孤劍看了楊ど一眼,他奪取金牌,本為了招安楊ど,這金牌乃是取信於楊ど的。既然楊ど在此,那麼交給金先生跟交給楊ど是一樣的。當下取出金牌,交在了金先生的手上。
金先生手握金牌,示楊ど以正面:「世人只知道太祖武勇冠於天下,不知道太祖也頗有文采風流。這條金龍,便出自太祖的手筆。」他將金牌反過來,指著那兩個大字道:「『納諫』、『正意』、『不殺大臣』,乃是太祖之訓,後世皇帝皆當凜遵。北宋蘇軾數次忤逆皇上,流竄日久,但仍然保全性命,便是受惠於這條遺訓『不殺大臣』。楊天王看清楚了,此乃真正的太祖金牌,用的材料不是普通的黃金,乃是大內御用的紫金。不特無人敢仿製,就算想仿,也找不出紫金來。」
此牌事關重大,楊ど也不敢掉以輕心,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果然見那金牌泛著微微的淡紫色,與普通的黃金大不相同。點頭道:「確實是真正的太祖金牌。」
金先生肅然道:「此牌在我手,金某自有法子讓宋皇帝無法翻悔,楊天王是信也不信?」
楊ど沉吟著,獨孤劍急道:「金國大軍即將兵臨洞庭,楊大哥,若不早作決斷,只怕會玉石俱焚啊!」
金先生也歎道:「金國兵多,岳飛將勇,咱們洞庭水寨也不是不可與抗,只是一戰之後,又能如何?投降之後,若大顛所傳之言為真,還可保此湖周圍百姓的安康,就算宋帝翻悔,咱們手握太祖金牌,大可周旋一番。只要不將水軍指揮權交出,受宋軍節制但不受其管轄,便不至於為其所算。」
楊ど思前想後,終於雙拳一擂,道:「就聽了金先生的話,咱們投降宋軍了!」
他回頭對獨孤劍道:「獨孤兄弟,有勞你去岳飛營中,就說楊ど願意歸順!」
獨孤劍大喜,剛要回答,猛聽一人冷冷道:「大哥,咱們水寨中事,為何要這個外人插手?」
只見院落大門推開,幾十人雄赳赳氣昂昂地衝了進來,為首的正是正是鍾子義,黃誠、楊欽跟在他身後。
鍾子義冷冷道:「楊ど,你要叛我麼?」
楊ど大吃一驚,道:「太子何出此言!」
鍾子義道:「宋廷招安,你自然榮華富貴,享用不盡。但我呢?我稱帝已久,大逆不道,只有死路一條。你投降大宋,不是把我往火坑裡推麼?」
楊ど額頭冷汗涔涔落下,道:「楊ど不敢!水寨大事,自然要太子決斷,楊ど不敢自專。」
鍾子義滿意地笑了笑,坐在當中的椅子上,笑道:「你此言甚是。兄弟們,給我殺了他!」
他手指伸出,指向獨孤劍。
猛地,一人沉聲道:「誰敢動手?」
鍾子義的臉色猛然變了,龍八面沉如鐵,不知什麼時候已站在他身後,一雙大掌,就落在他的頭顱上。
鍾子義大叫道:「楊ど,救我!」
楊ど沒想到龍八方纔還氣息奄奄,得傳功舍利所助竟能恢復如此之快,也是面上變色,叫道:「龍兄弟,放開太子,有話好說!」
龍八方才從傳功的劇痛中勉強起身,全身幾乎脫力,額上冷汗更是涔涔而下,將衣領都染得透濕,但臉上仍是一片正氣,他緩緩道:「楊大哥,你乃是天下奇才,卻為了報什麼恩,受這等小人挾制。龍某今日替你殺了他,這以亂犯上的罪名,就由龍某一人承擔!」
說著,雙手一合,鍾子義慘叫一聲,頭顱被龍八生生擠成碎片!
黃誠楊欽都是一聲暴喝,兵刃出手。龍八哈哈大笑道:「我知道殺太子罪在不赦,龍某如今也不求多活,諸位且聽我一言,再殺我不遲!」
他神威凜凜地站在廳上,眾人都不由一窒。
龍八沖楊ど抱拳道:「楊兄,天下大事不用我多說,今日之天下已不是往日之天下,岳帥乃天下仁人,必不負楊兄。」他轉頭對著眾人道:「龍某來洞庭多年,與諸位相交非止一日。今日龍八濺血求諸位一事!」
他突然反手一掌,重重轟在自己的胸口上。這一掌凝聚了他十二分的力量,他的胸口立即塌下,鮮血崩流而出。眾人盡皆大吃一驚,獨孤劍大呼道:「龍大哥!」
龍八一掌揮出,將眾人隔開,哇的一口鮮血噴出,吼道:「今日龍八以性命賭在這位小兄弟身上,他若是出賣了眾位,龍八便是白死!眾位若是信得過龍八,就請信他一次!」
獨孤劍流淚道:「龍大哥,你不須如此!」
龍八哈哈大笑道:「大丈夫立世,但求心無所憾。龍八以下犯上,罪在不赦,今日便自行了斷,謝罪於洞庭!只求楊兄日後如九天之龍,自在逍遙,不受小人要挾!」他又轉而看了獨孤劍一眼,聲音卻漸漸下去:「小兄弟,你一定救救他們!」他手搭在獨孤劍身上,一股沛然真氣潮水般湧入了獨孤劍體內。
獨孤劍身子一震,就覺自身的真元突然增厚起來。他知道那是龍八受傳功舍利而得的本命元氣,那已是支撐他生命的僅存力量!
獨孤劍想要掙扎,卻被龍八牢牢壓住。
慢慢地,龍八另一隻手抽出了半截琴。獨孤劍認識,那是歸九音囑咐他交給龍八的九霄佩環。龍八深深看了斷琴一眼,突然雙手用力,將那斷琴插入了自己的心口。
他的臉上,凝出了一絲溫柔的微笑。雙目望向月色皎然的天際,彷彿那裡有他眷戀不捨的柔情。
獨孤劍一聲嘶吼,掙脫了龍八的手,卻發覺他的身軀已經僵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