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軍初退,郢城稍稍復甦了些生機。百姓匆忙地奔走著,大多數人在收拾行李,準備搬到遠離戰火的地方。炊煙相繼升起,人們的臉上仍殘留著驚懼與恐慌,卻已沒了絕望。
伍清薇與獨孤劍相扶著走過街道,並沒有幾個人認識他們,也沒人將他們當作救命的恩人,但獨孤劍並不在乎。
他在乎的,是能夠看到這些人生活的樣子。
孩子們不知道恐懼,仍然三三兩兩地在街上玩耍,大叫大鬧地衝來衝去,玩著遊戲。獨孤劍一不小心,就被一個七八歲的孩子重重撞在了身上。他急忙扶起孩子,溫聲道:「慢些。」
那孩子顧不得理他,追著自己的夥伴跑了。獨孤劍臉上不禁露出了笑容,這就是他戮力保護的啊。
伍清薇也被他的愉悅感染,兩人輕快地穿過長街,走進王老爹的家。這家裡還籠罩著一絲愁容,王老爹一見到獨孤劍,大喜道:「獨孤公子,你可回來了!」
任長風聞聲,急忙縱了出來,長笑道:「想不到你的命竟這樣長,兩萬金兵都殺不死你!」
他一掌擊在獨孤劍的肩頭,獨孤劍呲牙咧嘴的,心下卻甚喜任長風的豪爽。他與任長風攜手入屋,降龍還是一動都不能動,見到他後,雙眉軒了幾軒,是跟他打招呼。龍八雙手雙足皆傷,卻不肯躺下,端坐椅上,微笑道:「獨孤兄弟,你能回來真是太好了。」
獨孤劍衝上前來,淚水不禁淌下。無論降龍還是龍八,都幾乎將性命捐給了郢城黎民。他們求的是什麼?龍八的雙目更顯滄桑,豪氣雖在,卻顯然老了很多。連鬢角處也染了星星白髮。
一夕白頭啊。
龍八見獨孤劍沉默,不願大家為他難過,笑道:「任兄,我一直有個問題想請教你。」
任長風道:「有話只說就是,可不要叫什麼任兄。」
龍八道:「儷大將軍的軍隊,何以就對你這麼服從?你說讓他們來郢城就來郢城,說讓他們戮力殺敵就戮力殺敵。」
任長風笑道:「我只對他們說了一句話。」
大家都不由好奇起來,什麼話居然有這般威力?任長風道:「我問他們:你們想不想加入岳家軍?」
岳家軍?龍八心頭一震,法紀如山,從未一敗的岳家軍?新任清遠軍節度使岳飛所率的岳家軍?
宋高宗紹興四年,岳飛攻克鄧州城,克服襄漢六郡,高宗傳旨,將岳飛由正四品的正任鎮南軍承宣使超升為從二品的清遠軍節度使,其實職差遣改為湖北路、荊、襄、潭州制置使,依前神武後軍統制。「荊」乃荊南府,「襄」乃襄陽府,宋廷命岳飛「制置」荊湖南、北路的首府潭州和荊南府,以及荊湖北路。
是時金宋兩國交戰,唯有岳家軍長勝不敗,軍人皆以身在岳家軍為榮,此地正屬岳飛制置之地,難怪儷瓊之軍毫不反抗,而且踴躍遵命。
任長風笑道:「岳帥雖然節度荊襄,但羽節初建,法令未明,致生今日之事。獨孤公子雖然以一人之力讓金軍退兵三十里,但金軍重整旗鼓再來,也費不了多少時日。這座城是沒法再守了,我會帶領他們遷徙到岳帥駐地,獨孤公子只管放心就是了。此時正是用人之時,獨孤公子不妨留在軍中,岳帥定然很喜歡諸位這樣的英才。」
獨孤劍沉默不答,有了儷將軍前車之鑒,他實是對行伍有些不太信任。
龍八看了看他的臉色,道:「我乃江湖魔頭,縱然有心效勞,卻是力又未逮。咱們就此別過,此城日後還要多勞任先生。」
他強撐著從椅上站起來,向外走去。任長風皺眉道:「你就算不肯留下,何必現在就走?看你傷得這麼重。」
龍八慘然道:「我現在武功全失,江湖仇家甚多,寄身於此,只怕活不過三日。任先生若是為我考慮,就早些放我走吧。」
獨孤劍聽他說武功全失,心中不禁一緊,忙搶上去扶住,道:「還是我們送龍兄一程吧。」
床上躺著的降龍立時發出一陣咿咿嗚嗚的叫聲,獨孤劍回頭笑道:「你放心,一定落不下你的!」
任長風見他們執意要走,歎息道:「那好,我備馬車送你們。」
他遣人將龍八跟降龍安置到了一輛馬車上,提了個包袱道:「我也沒有什麼東西好送你們,你們不要嫌棄才是。」他拉著韁繩,依依不捨地將他們送出去好遠。
獨孤劍道:「送君千里,終有一別。任先生回去吧!」
伍清薇鑽進馬車裡照顧著降龍、龍八兩人,任長風歎道:「你們若是多住幾日,就會發覺岳帥與其他軍人截然不同……人各有志,我也不能相強。只是此去洞庭,千萬要小心些!」
他有意無意地看了龍八一眼,跟著擺擺手,大踏步回去。
獨孤劍並沒有太在意,手握韁繩,信馬向洞庭方向行去。
就聽伍清薇忽然驚叫道:「這麼多?」
獨孤劍探頭進馬車,就見伍清薇面前攤開了任長風所送的包袱,裡面堆滿了各種各樣的玉瓶,赫然是各派秘傳的傷藥。有些丹藥一顆便價值連城,想不到任長風隨便相送的,卻是如此貴重的禮物!
獨孤劍道:「收起來吧,這位任先生是個好人。」
龍八掙扎著倚窗而坐,他的目光凝注在郢城北門,目中漸漸蓄滿了淚光。獨孤劍與伍清薇都別過頭去,留給龍八一個獨自悲傷的空間。
良久,龍八長長歎了口氣,道:「當年我出石門山,又加入了幾隻部隊,打算再行抗金,還大宋山河。哪知天下烏鴉一般黑,每隻軍隊都一樣,說是抗金,但只管保存實力,壯大力量,哪裡管什麼山河破碎?我心灰意冷,便獨自殺入洞庭魔窟,想憑一己勇力,為天下人做點事。哪知我去之時,正碰上楊ど大戰偽齊十二高手,在正道眼中為外道邪魔的洞庭魔窟,竟然深知民族大義,寧願戰死也絕不投敵賣國。我震驚之下,助楊ど擊退齊兵,便留了下來。住得越久,便越發現洞庭中人多數都是貧民出身,均是對大宋軍隊心冷之人,心向百姓,寧願自己不吃飯也要開倉賑民,比之江湖正道好了百倍。楊ど更是立志宏大,願天下百姓都自食其力,永不受官府轄制。嘿嘿,不要官管,可不就成了大家嘴裡的魔頭了麼?我寄身其中,為天下百姓效死力,可江湖傳言卻越來越惡,九音始終不肯諒解,到最後,我也沒能跟她解釋清楚。」
他緊緊握住了拳頭,獨孤劍跟伍清薇對望了一眼,都不知道該怎麼勸他。伍清薇強笑道:「龍大哥,宮姐姐到了天上,想必已明白了你的苦心了。」
龍八一陣哽咽,淚下如雨,他用力抹著眼淚,大笑道:「我平生以豪傑自許,卻也免不了婆婆媽媽!」
獨孤劍肅然道:「無情未必真豪傑,龍兄乃性情中人,豈能說是婆婆媽媽?」
馬車外一人笑道:「我這徒弟說的有道理。大丈夫想哭就哭,想笑就笑,何必非要自己拘束自己呢?」
獨孤劍大喜,道:「師父!」
一陣馬蹄聲響起,歸隱子騎在紅兒身上,滿面笑容道:「好徒兒,乖徒兒,正是為師啊。」
獨孤劍急道:「師父,你跑哪裡去了?沒有受傷吧?」
歸隱子還未回答,伍清薇撇嘴道:「你這位師父大人還能受傷?我看早就跑的沒影了,待到戰事平息才跑回來呢!」
歸隱子嘿嘿一笑,一捋長鬚,道:「跑?沒有我老人家,你們能贏得了這場戰爭?」
伍清薇道:「那是,都是你教出來的徒弟好,才保住了一城百姓呢。」
歸隱子瞇著眼睛點頭道:「你這話也有道理。不過你真的以為任長風與宸隨雲只是恰好出現在儷瓊軍中的麼?」
龍八一驚,道:「難道是你……」宸隨雲等的出現的確有些巧合,事後龍八也不無疑惑,此時聽歸隱子一提,不由對這老者起了些敬佩之心。
歸隱子高深莫測地軒了軒長眉,不答他話,從身上掣出兩柄劍,遞給獨孤劍道:「我送你的雖然不是什麼好劍,但終歸是長者所賜,怎會隨手就丟了呢?幸好給師父瞧見了,又揀了回來。這次可要好好保管,再也不許丟了。」
那正是秋水與松紋。歸隱子喃喃道:「秋水松紋本是一對,沒想到在這戰場上它們倒自行湊到了一起。便宜了我這徒兒。」
他盯著伍清薇道:「宸隨雲這等人,天下都不放在眼裡,又怎會跟你這毛丫頭談條件?」
伍清薇也不由心弦一震,歸隱子悠悠道:「這世界有太多的秘密,是你們所不知道的。千萬不要小覷了我老人家!」
他打馬前行,紅兒又長得壯碩了一些,歸隱子長髯飄飄,身在上古火麒麟上,當真如同神仙中人。他吟鞭前指:「我今不樂思岳陽,身欲奮飛病在床……洞庭,豈不我待乎?」
眾人一時盡莫測高深,唯有仰望高賢,亦步亦趨。
馬行得得,洞庭煙雨,已快灑在了身上。
降龍與龍八傷勢極重,馬車行得便不甚快。走了半個多月,才到了潭州。有了任長風所送的一包袱丹藥,兩人傷勢恢復得甚快。降龍的真氣更強厚了些,再度施展出瘋魔杖法時虎虎生風,武功更加精進。龍八除了右掌斷掉,尋不回來之外,別的傷勢一平如初。只是他的真氣卻一點都沒有復原的跡象,看來真的武功盡廢了。
獨孤劍心下歎惋,卻也無法可想。龍八性情極為豁達,試了幾次無功,也就不再掛懷。馬行悠閒,他跟幾人說起洞庭楊ど的種種事跡,眾人都是悠然神往。
楊ど幼年曾受過鍾相大恩,鍾相起兵作亂時,楊ど雖然心不以為然,卻忠心事之,為之立下汗馬功勞。等鍾相兵敗,楊ど領導部分隊伍,轉移到龍陽縣,團聚多支餘部,形成較大的勢力,推舉鍾相獨子鍾子義為太子。
建炎四年六月,宋廷任程昌禹為鼎、澧州鎮撫使兼鼎州知州,討伐楊ど。他帶領隨從兵馬,分水陸兩路前往鼎州赴任,水路船隊滿載搜刮來的民脂民膏,陸路隨從在沿途施展淫威,索酒食,逮豬羊,搶雞鴨,激起村民們的公憤。被楊ど率領部眾將整個船隊一網打盡,程昌禹僅以身免。楊ど將所搶到的資財散給周圍百姓,而水寨太子鍾子義一見程昌禹自開封得來的愛妾小心奴,便色授魂與,楊ど苦勸,鍾子義執意奪之為妾。程昌禹惱羞成怒,誓與楊ど為敵。
楊ど軍在鼎州和澧州山區,砍伐了幾萬棵松、杉、樟、楠等木材,打造海鰍、棹櫓等船,很快建立一支水軍。程昌禹的部兵都是北方人,不諳水性,眼看敵方的輕船快艦出沒重湖,恣行攻掠,也無可奈何。楊ど軍佔據了鼎州的龍陽和沅江兩縣,設有三十多所水寨離州城,「止三二十里,遠者不過五六十里」。
紹興元年正月,程昌禹得到「木匠都料」高宣進獻的車船圖樣,如獲至寶,以為可憑藉車船,置楊ど軍於死地。他求勝心切,立即將兩艘八車船投入戰鬥,攻打夏誠的水寨。結果車船不能在淺水中航行,擱淺於址江,被楊ど軍繳獲,都料匠高宣也當了俘虜。程昌禹懊悔莫及。
楊ど軍繳獲官軍車船以後,也大造車船。總計造了十多艘車樓船,大的可載兵一干多人。後來更增加到二十九艘。他們在車船上裝配拍竿,長十多宋丈,上置巨石,下設轆轤,遇著官軍的戰船,可用拍竿擊碎。幾百艘輕快的海鰍戰船,如眾星拱月,簇擁和協同大車船作戰。於是兵勢愈大,縱橫洞庭,恣肆湖漢,聲勢壯大。
宋廷又派來王燮為荊南府、潭、鼎、澧、岳、鄂等州制置使,統一指揮各支人馬,共計五萬幾千兵員,圍剿楊ど叛軍。此人怯懦無謀,愛錢如命,積聚的財寶,「可富數世」。由於他恣意剋扣軍俸,「士食半菽」,軍紀格外敗壞,部下「剽掠殺傷,莫知其數」。荊湖百姓對王燮恨之入骨,「願食其肉而不可得」,而洞庭義軍常賑濟百姓,不事掠奪,所以百姓心向之,王燮多次用兵,無不慘敗,而楊ど聲勢更壯。
楊ど所學與龍八一樣,也是丐幫武功,精擅的也是掌法。他生性簡樸,平時不事裝扮,對人親和,在洞庭中極有威望。楊ど掌法沉猛,雜入了洞庭煙波之浩淼,出掌宛如天風海雨,功力更在龍八之上。程昌禹、王燮多次派人暗殺,無不死在楊ど雙掌之下。是以洞庭義軍都以楊ど為首,而楊ど不忘舊恩,堅持拜鍾子義為太子,自己臣事之。
獨孤劍聽到這裡,忍不住插言道:「楊ど為何不報效國家,建功立業呢?」
龍八搖首道:「楊ど早年也任過小吏,上面催逼賦稅,命他殺一儆百,打死幾名抗不繳稅的無賴。他知道那些人根本就不是無賴,只不過窮到了底,無錢繳稅而已,就偷偷將他們放了。哪知朝廷辦了他個重罪,發兵將逃走幾人抓回,要將他們吊死在武陵城內。鍾相見他生相奇特,就拿錢買通官員,將他釋放。他心灰意冷,發誓再不為朝廷效力,避入洞庭湖內,做了個無牽無掛的漁翁。後來鍾相起兵,將他尋了出來。他感念鍾相恩情,誓力效忠。這些年雖名為造反,除了殺過幾名貪官,卻是一點惡事都沒做過,乃是一條肝膽雄烈的錚錚鐵漢。」
獨孤劍想起郢城之時,點頭道:「亂世官匪一家,倒真是由不得他。不過嘯聚江湖,總不是辦法,遲早會被攻破的。現在國家有難,怎不起兵勤王,共抗大難呢?」
龍八道:「楊ど曾言,若是降我,除非岳帥親臨。宋廷猛將雖多,要破洞庭,也就只有百勝將軍岳飛一人了。楊ど也曾動過招安的念頭,但一想到招安之後此地百姓重入官府的虎狼之口,楊ど就不禁猶豫。但他於大節上極為堅定,偽齊劉豫幾次派人拉攏,都被他嚴辭斥退。」
幾人談談說說,非止一日,來到了洞庭湖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