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子多費心了!」師生見面,張了張口,卻發現實在沒什麼好說的。因此劉季安置過後,就準備告辭了。
「慢著,聽說你明天就要送人去咸陽了?」馬老夫子突然問道。
「正是。夫子你也聽說了?這次去的人可不少,足足有往年三倍還多。」劉邦說。
「這可是春上呀,唉!」老夫子出了一回神,長歎了一聲,擺手進了屋子。
蒙學的屋子,不過是老夫子家的廂房收拾了一下,牆上掛著一塊石板,老夫子寫字的東西也不過是拾來的白堊石,眾童子當然也只是一塊小些的石板和幾塊白堊石罷了。白堊石這東西,北方出產極多,隨處可見,到劉常滿上小學的時候,也經常拾來替代粉筆,在地上寫寫畫畫,所以拿起來並不陌生。
看著馬老夫子站到大石板前,準備開講了,劉常滿心裡竟有些好奇起來。從電影電視裡看多了古人上課時的樣子,沒想到自己也這麼快就要真正的開始在古代上課了。
不過看起來真實的生活,和後人憑空演繹的完全不同。剛進來時,劉常滿當然也學著已經在屋裡的那些童子們,跪坐在地上,面朝馬老夫子。老夫子站定之後,對著眾童子略一頷首,童子們一齊說:「夫子好!」馬老夫子莊容聽完,又點頭示意聽到了,然後將手一擺說道:「好了,地上還涼,你們都坐下聽吧。小孩屁股三盆火,坐坐還沒什麼,別把你們膝蓋給冰壞了。」
於是眾童子便都笑嘻嘻的席地而坐,等著老夫子說話。
「今天是頭一回給你開講,說起來你們都還小,最大的也才十歲,不過我今天說的這些話呢,你們一定得記著,長大後慢慢的就會懂了。」
「蒙學,說起來只是教你們識字的,不是教你們讀書的。讀書這個東西,不一定是好事兒,但識字呢,肯定不會是壞事兒。識字為的是能書姓寫名,記帳達意,所以你們一定得把字給記住了。既然識字了,就有讀書之能。讀書卻不一樣,它既能修身養性,也能誨淫誨盜;既能學成不可思議之賢能人物,也可學得不可思議之奸惡人物;能學成正人君子,也能學成奸佞小人。」
「所以識字以後要讀何等樣書,爾等須得慎之又慎。目下簡帛之書難得見到,所以為師倒也不甚擔心。然天下已經一統,昔時夏王五百,商王六百,周王八百,如今秦王稱皇帝號尚不足十年,國祚尚長。天下已經太平,這作官的就慢慢的都會變成讀書人。所以爾等須識得文字,而後待志學之年,即可遊學從師,得成術業。但成業之後,定須存心良善,勿為禍害,切記切記!」
老夫子說著說著,已是聲色俱厲,座下眾童雖然不明白老夫子說的到底是什麼意思,但為他聲氣所攝,一個個都坐得端端正正的,大氣也不敢出。
但這一番話聽在劉常滿耳邊,卻激起了無數波瀾。看來,這個時候,人們識字的目的和後世宋明之時還是有很大區別。科舉制度好像是唐朝才開始的,既然沒有科舉制度,當然也就沒有那種「天子重英豪,文章教爾曹,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狗屁理論了,也不必培養出一大群光叫喚不幹活的廢物了。
這個時候,人們讓子女讀書識字的原因更加簡單樸素:會寫自家姓名,能夠記個帳,關緊時節能寫字來表達一下自己心裡的意思,也就是了。或者也有別的念頭比如出仕除吏什麼的,但古今父母都是一樣,都想盡力為子女鋪平道路,提供更多發展的可能性,這是人類再發展一萬年也改不了的事情。
最讓劉常滿訝異的,卻是老夫子認為,秦朝剛剛開國,天下還要太平許久。昨天晚上聽蕭何他們說起來的時候,劉常滿還沒往心裡去,不過今天再跟老夫子的話一驗證,這才發現這種想法在這個時代的人心裡,乃是根深蒂固的。
想想也是,前面三朝都是好幾百年,而今秦始皇帝剛剛開國,誰能料到等他死後,短短三年之間大秦就亡國了呢?當然此時天下百姓認為大秦不會亡國的另一個重要理由,是人們普遍認為,始皇帝死後,公子扶蘇肯定即位。
秦始皇治國雖說極為苛刻嚴厲,一人犯罪往往舉族受刑,故意往馳道上撒灰都要在臉上刺字後徒刑,最近幾年更是大興土木,修馳道、修長城、修阿房宮、修陵墓,勞役繁重,讓天下黔首痛苦不堪。
但百姓們已經在爭戰裡過了數百年,始皇帝的政策再嚴厲,只要小心些總是能安穩過活的,不像原來那樣隨時都會面臨拋妻棄子、破家滅門的危險。再說始皇帝乃是古往今來第一等厲害人物,天下諸侯盡為所滅。如今天下一統,六國豪傑貴族盡遷關中後,如同離水之魚,無根之木,再興不起風浪了。沒了諸侯王國政權,天下不過是一盤散沙,只要始皇帝活著,就沒人敢胡思亂想起來造反。
然而老百姓們還是有盼頭的。始皇帝已經四十九歲,再過些年位列仙班,定是長子扶蘇繼位。扶蘇公子是個賢明寬仁的,斷不會再讓天下百姓如此勞苦。因此老百姓都盼著始皇帝早日找到仙藥,位列仙班——始皇帝實在是太厲害了,連在背後說起他都得恭敬點。
劉常滿對於秦末這一段歷史,還是有些印象的。畢竟上學的時候學習過《過秦論》、《鴻門宴》這些課文,知道往後始皇帝死在出遊途中,被趙高、李斯偷改遺詔,扶立少子胡亥為帝,扶蘇公子、大將蒙恬皆被迫自殺。胡亥襲號皇帝後任由趙高倒行逆施,結果很快就由陳勝、吳廣發起大澤鄉起義,陳勝死後,由項羽、劉邦接著猛攻,不到三年就推翻了秦王朝。
劉常滿知道這些,這時候的老百姓卻不知道。天下黔首百姓都在苦苦打熬,等著好日子到來的那一天。劉常滿替這時候的老百姓們想想,不由得有點心酸:幾年之後,天下就得大亂,經過七八年戰爭,天下青壯男人死了大半後才能恢復秩序,與這些百姓們的期望差得遠了。
不過劉常滿很快就顧不得替這些「古人」心酸了,因為他被馬老夫子在石板上寫的字給吸引了目光。
「好了,今天頭一天上課,就教你們認認幾個簡單的字好了。」馬老夫子指著上石板上的字說:「跟著我念!」
「泗~」大家都念道。「是的,這個泗字,就是郡邊的那條河,叫做泗水,我們的郡名叫什麼?」「泗水郡!」童子們一齊回答。
「好了,這個字的左邊,從水旁,右邊呢,從四音。記住了沒有?」
「記住了,夫子!」
「那好,我們學下一個字:沛。你們說,這個字和泗字有什麼相同的地方?」「左邊都從水旁!」
「對,沛呢,是雨水充足之意,所以也從水旁。那水字應該怎麼寫,知道了沒有?」
「知道了,夫子!」眾童子齊聲答道。
劉常滿關心的,並不是老夫子如何教授這些童子。秦朝用小篆,劉常滿是知道,但老夫子教過小篆之後,在旁邊又寫了一排字。
「剛才教你們的那幾個字,乃是官文,平時很少用到,這幾個字呢,乃是佐文,除非以後你們到關中做官,不然看到的多半都是佐文,大家跟著我念!」馬老夫子又開始教起旁邊的文字來。
雖然老夫子說那叫佐文,不過常滿可是明明白白的知道,旁邊的那幾個字,明明就是隸書!看過繁體書的人都知道,隸楷魏宋諸體的繁體字,哪怕你一點繁體字也沒學過,對照上下文意思,也能蒙對十之七八;但篆字,十個能蒙出來一兩個算不錯的了。只是秦朝的通用文字不是小篆嗎,怎麼教字的時候就已經用隸書了呢?
所以等到晚間散學之時,劉常滿便故意遲走幾步,問起馬老夫子來。雖然有些詫異劉常滿為何會問這麼深奧的問題,不過老夫子依然解答道:「佐書確實又名隸書。其實,這隸書,原來是齊字的寫法。齊國冠帶衣履天下,多出行商,隸書原本是便是商人所用。既為商人所用,這字體轉折之間就頗為簡捷,慢慢成了天下行商共用的文字。只是後來秦皇帝一統天下,廢除六國文字,由李丞相創出小篆。但小篆刻畫之間頗為不便,所以民間記帳寫事,往往便用齊字,就算是官吏行文,也多用齊字,圖它筆畫簡單,容易刻畫。」
「不過這樣一來,小篆便用得少了,除了官府行文,民間只有關中才用,所以始作小篆的李丞相便給它安了個『隸書』的名字,以貶損齊字。也因此使用之人,都稱它為佐字。唉,其實現在的隸書,有很多字並非齊隸,不過取隸書筆意寫小篆罷了。」
「夫子,想來你也是齊人吧?」劉常滿仰臉問道。
老夫子不禁呆了一呆,仔細看了看劉常滿,這才笑著說道:「不錯,我原是齊人,你這小子倒是鬼機靈得緊。」
「就是嘛,不然你怎麼老說齊字的好話。不過齊字確實比小篆方便多了。」劉常滿笑著說。
「是呀,天下物事都是一理,想要通行天下,必得便捷方可通行。一味恃強,硬要駕著大樓船過咱門外那條小溝,總是不成的夫子說著說著又歎起氣來了。
「夫子何必如此憂心,實在不行,把那小溝拓寬也就是了。」劉常滿隨口說道。
「小孩子家家的,說話倒輕巧,就算你拓寬了那溝,水從何來?」話一出口,馬老夫子突然意識到自己是在和一個六歲的蒙童說話,遂又長歎一聲,躺回竹椅上閉目養神去了。
晚上躺在床上,劉常滿一直在翻來覆去的想著今天得到的信息。離亂世真的不遠了吧,是不是得提前做些準備呢?這真是一個值得考慮的問題。但直到劉邦醉醺醺的回來,也沒能整理出什麼可切實執行的想法,夜已經深了,劉常滿也就迷迷糊糊的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