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風起兮雲飛揚 正文 第三十章 結局 (三)
    且說,馮劍被鄭智生一錛橛砸進棺材,昏死過去。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方才悠悠甦醒,只覺頭痛欲裂。他睜眼一看,四周漆黑,用手一摸,感到空間狹隘,才霍然想起這是遭了鄭智生、路春全的暗算,被活埋進了姐姐的墳裡。求生的慾望使他掙扎著坐起身,伸手就摸腰間。這一摸不大緊,登時目瞪口呆:七星匕首竟不見了。馮劍又氣又怒,沮喪極了!他悲哀地想:自已一時大意,遭到了小人的暗算,匕首又丟了,要想從這兒出去,比登天還難,怕是要死在這裡了。他用手在四下尋摸,只覺前大後小,棺材前板雖被他們撬下,這是已填滿泥土雪水,凍得比鋼板還硬。突然,他腦中一閃,覺得不對勁,但一時又弄不清啥地方不對勁。他蜷縮暗中,呆呆地愣了半天,才恍然想了起來:「既然是姐姐的墳墓,姐姐的屍骨到哪何(兒)去了?」此念一出,他趕緊再次摸索,棺裡依然空空如也。棺裡既然沒姐姐的屍骨,難道她真的沒死?姐姐沒死,如今又在哪兒?過得好嗎?康澤買走的那個丫鬟!難道真是姐姐嗎?

    棺內狹窄細長,馮劍坐不起來,只好艱難地翻過身來,平躺在棺材之中。他悲傷地想:「當年給姐姐準備的活(棺材),卻成了她兄弟的葬身之所。」覺得這麼窩囊地死了,心有不甘。他一拳打在棺材蓋上,恨恨地罵道:「狗日的鄭智生!你咋這麼擰勁?為啥偏認為是我放火燒死了鄭智強一家?」這一拳打得忒重了,硌在拳頭疼痛難當。拳頭劇痛,他突然腦海中靈光一閃:「棺蓋是平的,咋可能硌手呀?」慌忙用兩手撫摸,這一摸不打緊,心不由狂跳起來:棺材蓋上竟刻著字!馮劍按捺住激動的心情,他記得是帶著風燈進來的,摸索半天,才發現風燈半埋在進口處的泥土裡,已與泥土凍成一起。他拚命把風燈從泥中摳出,又從腰中掏出火柴,劃火點著風燈,四周登時亮堂起來!四下一照,更是驚喜萬分,棺材蓋上的確刻著字跡,正是他僅僅認識的那幾個字:漢高祖劉邦的《大風歌》!馮劍聯想到邵家凡是出現這幾行字的地方都是地道入口,斷定這棺材是邵家的另一個秘密地道。一個更不可思議的問題又出現在他的面前:既然邵盼頭留有秘密洞口,為啥寫上這三句歌詞?而且屋內那個死洞出口竟然也寫著歌詞,真是令人費解。

    他放下風燈,用手指敲打棺材,底板發出空洞的聲音,用手試著摸索。突然,底板「嘩」地被打來,他措手不及,一下子掉了下去。馮劍摔落到下面,地面是軟土,幸喜沒有摔傷。他掙扎著爬起來,用風燈四下一照,發現掉進棺材下的一間小室,小室旁正是一條黑乎乎的地道!馮劍把棺材底板重新合上,拎著風燈,沿著地道摸索著往前走去。地道用青磚砌成,忽寬忽窄,蜿蜒曲折。走了半天,方才看到一扇小門。他把小門打來,拎燈四下一照,發現前頭竟是一個深不可測的陷阱,散發出一股難聞的穢氣!馮劍不禁倒吸一口冷氣,膽戰心驚。正茫然不知所措,突然發現對面石砌的牆壁上竟然也有扇同樣的小門。那小門與陷阱壁渾為一體,很難發現。馮劍小心翼翼地在石壁上摳出一個腳窩,跨上右腳蹬住,把對面小門打開,奮力跳了過去。他扶牆站穩,下意識地回頭望了望,果然見對面的石壁上,也寫有那首他再熟悉不過的《大風歌》!

    馮劍往前走了幾步,見面前又是一間小室,用條石砌成,室內放著一張木床,佈置得富麗堂皇,只是落滿灰塵,霉氣四溢,且木床上長滿白色黴菌,像是好久沒人光顧。另有兩扇小門,一前一後,關得嚴嚴實實。馮劍恍惚之中,覺得這小室似曾相識,冥冥中彷彿到過這裡。他撣落床上的積灰,在床沿上坐下來,稍作歇息。須臾,他突然發現,對面那扇門上竟然有幾個槍洞,赫然在目。槍洞痕跡陳舊,像是許多年前這裡曾經發生過激烈槍戰。馮劍苦思冥想,似在夢中。他試探著打開那扇有槍洞破舊的小門,原來有往上去的台階。他不假思索,拎風燈拾階而上。到了上面,見又是一個小門,這小門卻是往下開的。推開那扇小門,拐了一個彎,用風燈四下一照,發現前面竟然是一堵磚砌的牆頭,堅不可摧,已經沒有路了。

    馮劍只好遁原路回來,進了下面小室。直到這時,他才霍地回想起來:這地洞他的確來過,正是十年前他和孫家姐妹一起智斗邵家父子的石屋!原來他已到了邵家大院的下面,通往墳地的出口,正是當年邵盼頭穿木槓懸掛軟梯的地方!要想找到這一出口,就要跨過陷阱,的確是設計巧妙,出乎人意料。馮劍不禁感慨萬千,暗暗讚歎:怪不得當年邵和坤自誇狡兔三窟,果然詭計多端。但他有一事想不明白:邵盼頭父子費盡心機挖掘地道,為啥又廢棄不用呢?難道是那年他和倩靚姐妹偶然闖入地道,邵家父子見地道暴露,方才棄之不用嗎?他轉念又一想,地道口雖說暴露,小廟出口形如虛設,畢竟還有墳地一個出口,捨棄的確太不應該。馮劍回到小室,打開另一扇通往裝滿木箱的大廳小門,小心翼翼來到大廳,拿燈四下一照,哪些沉重的大木箱早已不知去向,幸喜幾個盛滿清水的器皿和幾大袋炒麵還在。馮劍的確餓了,不顧炒麵霉變難嚥,吃喝了一通。吃飽喝足,頓感精神抖擻,心情卻十分沉重,看來同啟超所說的國寶已被日本女特務慧雲帶走了。馮劍搜遍整個地道,墳地、小廟和喪屋三條地道出口全被堵住,小廟出口更是被人力炸塌,翻板處鐵掀已不知去向,竟再無出口逃生。喪屋裡的牆壁系磚石砌成,他手中又無工具,挖開無望;墳地出口更是凍得硬如鋼鐵。馮劍暗想:「看來,只能等到下(明)年開春墳地凍土化了,才能挖開逃生。」好在廳內還有一捆蠟燭,炒麵雖說難已下嚥,餓極了照樣充飢,蠟燭能照明,不怕黑夜,只是獨守孤燈,寂寞難熬。地洞內沒有黑夜白天,馮劍吃了睡,睡了吃,也不知春夏秋冬,只感到頭髮鬍子越來越長。心煩意亂時他便在腦子裡反覆琢磨劉邦的那首《大風歌》!因沒讀過書,到底不知是啥意思,琢磨不透這「大風」為啥要從西起,為啥還要「雲飛揚」!不知過了多少個日夜,他感到漸漸暖和,春天終於來了。他欣喜若狂,常去去墳地棺材裡,等待凍土化開。

    這日,馮劍一覺醒來,聽到地道裡突然有了動靜。他驚喜交加,連忙豎起耳朵,聽清聲音正是從墳地出口發出來的,便趕緊吹熄蠟燭,屏聲息氣,大氣也不敢出。未幾,從地道裡閃出一道燈光。須臾,有人端著燈燭鑽了過來。馮劍看得真切,來人正是秦朋!他喜出望外,叫道:「秦朋!」這一喊,把秦朋和馮劍全都嚇了一跳。原來馮劍久不說話,突然喊出話來,竟變了腔,著實嚇人!秦朋趕緊臥倒,驚悚道:「你是人是鬼?」馮劍哭笑不得:「我是馮劍呀!」秦朋驚喜道:「你真的沒死?」馮劍道:「我沒死呀!」秦朋連忙爬起,直奔過來。馮劍道:「擺(別)跑,前頭有陷阱。」秦朋趕緊止步,嚇出一身冷汗。馮劍小心翼翼地跨過陷阱,和他摟抱在一起,兩人劫後重逢,喜極而泣。

    兩人歡笑著手拉手走出地道,見了沈利司、景志剛、張海新等人,無不驚喜萬分!鄭智生見馮劍披頭散髮,鬍子老長,身上散發出陣陣惡臭,心中愧疚難當,上前賠罪道:「馮劍哥!對不起了!」馮劍兩眼一亮,揪住他叫道:「鄭智生!你可冤枉我了,放火燒死你大爺一家的是老綿羊,背後支使者是邵盼頭!利司哥知道底細,不信你問問他吧!」沈利司笑道:「事情早就弄明白了!咱們都錯了,放火殺人的不是老綿羊!更不是邵盼頭!而是假老娘們王立寶呀!」馮劍一愣,大出意外,驚訝道:「是他?咋可能是他呀?」鄭智生痛苦道:「就是他呀!是習員生親口說的。就因俺智強哥不賒給他膏藥,他便懷恨在心,雪夜放了一把大火,燒死了俺大爺一家。」馮劍呆了半晌,喃喃道:「真沒想到,我替『鴇寶』背了十幾年黑鍋。他人呢?」景志剛沮喪道:「叫那狗日的跑了!至今沒有抓到。」鄭智生把一把匕首遞給馮劍,內疚道:「馮劍哥!你的匕首。」馮劍吃驚道:「匕首咋到了你的手上?」鄭智生羞赧道:「當初怕你反抗,趁你不注意,偷偷抽走的。」馮劍不由苦笑,接過匕首,插入腰間刀鞘之中。

    這時,孫倩靚斯斯文文地走上前來,笑盈盈地招呼道:「馮劍!」馮劍見同啟超站在她身後,頓時侷促不安,尷尬道:「你……你倆也來了?」同啟超緊緊握住他的手,興奮道:「馮兄弟!幾年不見,我真想你呀!」馮劍突然想起了什麼,附他耳邊細細敘說了一遍,憂慮道:「同司令!邵盼頭家地洞裡啥也沒有,那些大木箱一個也沒剩下,你說的北京人頭蓋骨,恐怕早就被他們運走了。」同啟超微笑道:「我聽倩靚說起過這事。其實,你見到的那些木箱!裝得可能是槍支彈藥,並不是北京人頭蓋骨!你們見到木箱的時間是民國二十七年初春,而北京人頭蓋骨則是民國二十九年從北京協和醫院裝箱運走的,時間上不對呀!」馮劍這才鬆了口氣。他們哪裡知道,北京人頭蓋骨從此下落不明。

    馮劍道:「利司哥!老綿羊不是我殺……」沈利司慌忙道:「不要再說了,他為虎作倀,死有餘辜。」馮劍見毛小銀笑瞇瞇地看著他,突然想起了邱翠菊!他微紅著臉,上前問道:「您一家都……都好吧?」毛小銀笑著道:「好!好呀!家裡人都好!」馮劍當年酒後失德,曾與邱翠菊有過荒唐事,心裡總覺得對不起毛小銀,尷尬道:「孩……孩子們也都好吧?」毛小銀一愣,剛要問話。馮劍見周世昕在人後躲躲閃閃,上前招呼道:「是周大哥?」周世昕尷尬地搓著手,囁嚅道:「馮……馮少爺!」馮劍低聲道:「周大哥!你都看到了,活(棺材)裡沒有屍骨,俺姐姐還活著。」周世昕頓時熱淚盈眶,喃喃自語道:「還活著?活著就好,活著就好……」章老三見他倆低聲攀談,知道緣由,接腔道:「你們還知不道吧?康澤已成了共產黨的俘虜。」周世昕頓時兩眼放光,急切道:「是嗎?」章老三道:「康澤被蔣介石委任為第十五綏靖區中將司令!年實(去年)在與解放軍爭奪襄陽的戰鬥中俘虜了。」周世昕囁嚅道:「他家裡人呢?」章老三道:「聽說已逃往香港了。」

    就在這時,一個二十七、八歲的漢子撥開人群闖了過來,叫道:「大哥!我可找到你了。」馮劍扭過頭來,蹙眉疑惑地望著來人!一時沒反映過來。那人見他發愣,喊道:「大哥!你不認得我了?我是馮備呀!」馮劍大喜:「哎呀!是馮備呀?你咋來了?幾年不見,你可變多了。」馮備沒曾開言,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兒一樣滾滾而下,叫道:「大哥!你有十多年沒回家了!」馮劍也是熱淚盈眶,連連道:「都怪我!都怪我!十幾年了,沒回過一趟家。」馮備道:「大哥!你快回家吧!咱家裡出大事了。」馮劍大吃一驚:「出大事了?出啥大事了?」馮備眼神躲躲閃閃,極不自然,囁嚅道:「你回家一看,就知道了。」馮劍一聽,忙向大家辭別,拉著馮備就走。

    沈利司在背後喊道:「馮劍!換身衣裳,剃過頭,刮了鬍子再走。」馮劍也不回頭,叫道:「來不及了。」張海新跑上前去,脫下上衣,披在馮劍身上。秦朋從兜裡掏出錢,伸進他的手中,鄭重道:「我就帶這麼多,你拿著路上用吧!」馮劍接過錢來,感激道:「那我就不刻(客)氣了。」周世昕也追上馮劍,把他拉到一旁,問道:「你知道當年在大聖集莊後小廟裡,殺死賣木炭姓何老頭的那人是誰嗎?」馮劍一陣緊張,問道:「你知道?他是誰呀?」周世昕垂下眼簾,輕輕道:「就是你那個二伏(叔)!」馮劍心裡「格登」一下,多年的懷疑今天終於驗證了,他頭腦裡頓時一片茫然,喃喃道:「真是我二伏(叔)呀?你是咋知道的?」周世昕幽幽道:「那天我就藏在神座下的地道裡!見他親手殺了姓何的老頭,卻來陷害你!」馮劍痛不欲生,捫心自問:「他為啥要殺老何大爺?又為啥陷害我呢?」周世昕也感人心叵測,心中迷茫,搖了搖頭:「我也說不出這裡頭的彎彎。」馮劍問道:「小廟牆壁上的《大風歌》!不用說是你寫的?」周世昕點頭承認道:「正是我寫上去的!那是太太慧雲叫我寫的,而且地道出口處的《大風歌》!全是我寫的。」馮劍心道:「周世昕和女人挺投緣的。」不解道:「是她叫你寫的?她叫你寫這些幹啥呀?有啥目的?」周世昕搖了搖頭,迷惘道:「我也知不道!」馮劍遲疑道:「范大哥他……」

    周世昕長吁一口氣,幽幽道:「我啥都知道了!范清宇跟隨邵家父子幾十年,是幹了不少壞事!但這人挺重義氣,自從和你拜了把子,就一直暗中幫你!不辭勞苦尋找茄香,最後卻死在同啟超之手,也是事出有因。」馮劍心裡有個擱了十多年的疑團:「周大哥!我問你點事:邵家出殯那天夜裡,我想重新鑽進地道查找孫家姐妹的下落,是你拍了我兩次肩膀,救了我一命呢?」周世昕一愣,茫然道:「沒有呀!當時我和老綿羊、花妮在一起埋伏,咋可能獨自一人前去喪屋阻止你呢?再說,你在地道裡和俺們打鬥一夜這事,我是後來才知道的,知不道你就是刺客呀!」馮劍疑惑道:「不是你?那個在窗戶前說:『人已送往徐州』的人,是不是你?」周世昕更是一頭霧水,搖頭不知。馮劍見他也不知道,心中尋思:「不是周大哥!那會是誰呢?他是咋知道自已要救的是倩靚姐妹倆呢?又為啥阻止自已進入喪屋?疑團凝結,百思不得其解。須臾,馮劍與周世昕分手,追上馮備,兩人疾行,往單縣馮屯而去。

    走上豐金公路,迎面過來兩人,面色憔悴,衣衫襤褸。馮劍一看,正是況清福、況清貴弟兄!馮劍詫異道:「是您倆呀?您那兩個伏(叔)呢?」況清福、況清貴看了半天,才認出頭髮、鬍子老長的馮劍!兩人悲悲切切,哭喪著臉道:「擺(別)提了!自從在鞏寨被楊聖魁抓走,俺爺幾個便被關進牢房,偏巧夜裡楊聖魁叫人暗殺了。日本人把俺當成共產黨奸細,天天吊起來毒打。祖成伏(叔)、祖民伏(叔)被打得遍體鱗傷,活活折磨死了。俺倆仗著年輕,好歹硬撐下來,在牢裡關押了幾年,直到解放軍佔領徐州,清查冤案,才把俺放出來。」馮劍禁不住感歎,悵然若失。他勸說了兩人一回,然後四人分手,各奔東西。

    況清福、況清貴回到家鄉,以務農為生,終生不做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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