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沒能活捉佐佐木,王立寶又得而復失,弄巧成拙,大家頓如魚刺鯁喉、心中鬱悶。須臾,沈利司叫過張海新、楊長嶺!吩咐道:「天快明瞭,把邵盼頭押回去吧!」和前往魯南縣的景志剛分手,一行人押著邵盼頭等人往沈塘而去。景志剛叫人把佐佐木的屍體拖出地洞,拉到魯南縣驗明正身;黃樓自有人出面,把立寶娘抬到亂墳崗上,用張破蘆席一卷,胡亂挖坑埋了。
解放後,習員生被人民政府揪出批鬥,苦不堪言。有天夜裡,他龜縮在暗中,突然良心發現,念及王立寶的好處:「大洋和騾子是立寶娘倆費盡心機弄來的,全被我拿走了,對不起他們呀!」後悔莫及,就想補救。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裡,他背著一把鐵掀,悄然來到黃樓旁的亂墳崗上,把立寶娘的屍骨挖出,心想:「沈學超是個地痞,不能和他埋在一坨(塊);王國漢雖說名聲也不好,人家到底當過縣長,得叫俺師父的娘和他合葬,當個縣長夫人!」連夜送到豐縣華山鄉下王家祖墳和王國漢合葬。卻不知好心辦成了壞事,叫立寶娘永遠與狗同穴,這是後話。
路上,鄭智生湊到沈利司跟前,問道:「利司哥!你還認得我嗎?」沈利司見他一臉疤痕,面目猙獰,對邵盼頭又是如此痛恨,猜測肯定是邵盼頭的仇人,卻不認得。沈利司問道:「兄弟!你是誰呀?」鄭智生垂頭喪氣,沮喪道:「連利司哥也認不出我來了,我就是吳壩的鄭智生呀!」沈利司身子一振,臉色驟變:「你就是鄭智生?找偉(啥時)回來的?咋變成這個樣子了?」鄭智生幽幽道:「早就回來了,就是沒敢進家。這都是邵盼頭搗的鬼呀!他把我賣到東北,在煤窯上給日本人挖了八年煤,差點死在哪何(兒),只剩半條命回來。」沈利司心裡一沉,輕輕道:「又是他?」張海新湊上前來,關切道:「智生!你這臉是咋治(弄)的?」鄭智生幽幽道:「叫火燒的。」張海新不禁唏噓。楊長嶺喃喃自語道:「火利司安慰道:「雖說受傷,毀容破相,只要人活著回來就中。比起那些死在東北煤礦上的,你是幸運多了。」鄭智生、路春全想起慘死異鄉的賴吉成、李三橋等人,心情十分沉重,對邵盼頭更是恨之入骨。
鄭智生恨恨道:「都是邵盼頭這狗日的害的。」楊長嶺、張海新悶不作聲。須臾,沈利司笑道:「鄭智生!共產黨打回來了,國民黨眼看就要完蛋,咱們的好日子長著呢!麻展(馬上)就要土改,咱要把邵盼頭的土地全部收回,也分你幾畝好地,好好幹上幾年,娶房家小要緊呀!」鄭智生望著黑暗中邵盼頭的背影,恨得眼裡噴火,咬牙切齒道:「燒死我大爺一家的雖說不是邵盼頭!但我這一輩子是毀在姓邵的手上了,不殺邵盼頭,我不解恨呀!」
到了沈塘,天色大亮,沈利司安排人把邵盼頭等人看管起來,剛想坐下歇息,楊長嶺、張海新走了進來。張海新劈頭問道:「準備咋處置邵盼頭?」沈利司痛快道:「發動群眾,開批鬥大會,只要罪行屬實,當場宣判,該槍斃的槍斃。」張海新道:「咱可不能做沒良心的事呀!」沈利司明白,支吾道:「邵盼頭民憤忒大,咋照顧他呀?」張海新道:「民憤大不假,有些事卻是捕風捉影。像吳壩那把火,原以為是他放的,你表弟老綿羊還叫人殺了,這會不也匪(水)落石出?放火殺人的不是他!而是王立寶那狗操的。冤有頭,債有主,有他啥屌事呀?」楊長嶺也道:「咱這幾條命可是人家給的,咱可不能忘恩負義呀!當初邵鐮刀放了咱們,是立了大功的。」沈利司冷笑道:「邵鐮刀是放了咱們,誰不清楚他肚子裡的花花腸子?那傢伙是有名的『小諸葛』!他是為自已留後路。這些年來,邵家父子結交土匪,販賣婦女,強取豪奪,人人皆知,連自已的小老婆都不放過!對付這樣的人!不能心慈手軟,只能『殺無赦』!」張海新道:「咱們不講情面,只是將來無臉見人呀!」沈利司沉默了一陣:「邵盼頭當漢奸,這些年做了不少壞事!難以推脫責任。燒死鄭智強一家叫他背了幾年惡名不假,也害得俺表弟老綿羊丟了性命。眼前有件壞事的確是他幹的,鄭智生被賣到東北給日本人挖煤,這會雖說回來了,卻燒得不成樣子!將來恐怕連媳婦也說不上,這罪過可不輕呀!」楊長嶺道:「我咋聽說把鄭智生販賣到東北!是邵盼頭後娶的媳婦慧雲干的?那娘們是個日本女特務,早跑得沒影了。」張海新也道:「結交土匪,販賣婦女!大都是邵和坤干的。那老東西罪大惡極,不也遭了報應?」沈利司見他倆拚命為邵盼頭開脫罪責,心領神會:「我知道你倆想給邵盼頭開脫責任……」
張海新拍案而起:「姓沈的,你擺(別)往俺倆頭上亂栽罪名。」楊長嶺也悻悻道:「俺倆不好,就你沈利司一個好人!」沈利司見二人惱了,勉強道:「看來,只能叫他多做些善事了,態度積極些,咱們才能看眼色行事。」張海新冷笑道:「他都成階下囚了,還能辦啥善事呀?」沈利司耐心道:「你懂得啥呀?『瘦成的駱駝比馬大』!人家拔根汗毛,也比咱們的腰粗呀!」楊長嶺奮然道:「那就叫他捐錢、捐物、獻寶。」沈利司長噓了一口氣,正色道:「大家都回來了,要抓緊發動群眾,做好支前工作!青年組織起來,踴躍參軍,為解放全中國,獻出自已的一把力量。」張海新、楊長嶺齊聲應道:「俺倆這就去辦。」
時間過得真快,轉眼幾個月過去了。兩個野戰軍在以鄧小平、劉伯承、陳毅、粟裕、譚振林等總前委的領導下,全殲黃維、黃伯滔、杜聿明兵團,和林彪、羅榮垣將軍率領的四野一部直抵長江北岸,準備渡江。沈四爺、沈利司遵照上級指示,積極發動群眾!捐獻糧食財物,組織支前民兵,忙得腳不沾地。
這天晌午,沈利司來到農會,楊長嶺走了進來,衝他耳語一番,沈利司頓時哭笑不得:「他淨惹些笑話!」原來,解放軍一個野戰醫院設在蘇莊!有五、六個醫生和十幾個年輕的女護士!張海新認真地向兒童團長楊磊吩咐道:「你們兒童團一定要站好崗、放好哨,見了醫生、護士要有禮貌,對男醫生要喊:『解放軍叔叔!』女護士要喊:『解放軍嬸嬸!』懂了嗎?」民兵營長說了,楊磊哪敢不聽?他和一大群孩子只要見了女護士!離好遠便親切地喊道:「解放軍嬸嬸!」女護士們都是些十八、九歲的妙齡女孩!他們竟然這樣稱呼,全都羞得滿臉通紅,從此見了兒童團員!便嚇得沒地方藏。
正說著,張海新走了進來。沈利司劈頭問道:「張海新!你搞得啥鬼呀?」張海新一愣:「見面就熊人,到底咋啦?」沈利司笑問道:「你是咋對楊磊他們說的?」張海新迷茫道:「沒說啥呀?我就叫兒童團站崗放哨,見了解放軍的醫生、護士!要有禮貌。」沈利司又問道:「你叫他們見了女護士!都稱呼啥呀?」張海新正色道:「解放軍嬸嬸呀?」沈利司、楊長嶺忍不住捧腹大笑。張海新莫名其妙,尷尬道:「難道錯了嗎?既然能喊『解放軍叔叔!』為啥不能喊『解放軍嬸嬸』?」沈利司無言以對,調侃道:「張海新!叫你當民兵營長!真有點屈才!天知不道你是咋想出來的。」張海新滿腹狐疑,試探道:「要是真不行,就喊她們『解放軍大娘』?」沈利司斷喝道:「純粹胡扯。昨擂(天)你去看病,咋跟醫生說的?」張海新又是一愣,委屈道:「看病還能說啥呀?」沈利司冷笑道:「還能說啥?你去看病,卻滿嘴土話,害得那醫生跑來找我。」追問了一番,張海新才知緣故,搔搔頭皮,不好意思地笑了。
原來張海新最近鼻塞難受,因為太忙,一直顧不得看,昨天傍黑,他去野戰醫院看病。醫生見他長得五大三粗,就有點害怕,陪笑問道:「是啥時得的病呀?」張海新道:「一崩子了。」醫生是個南方人,頓時一頭霧水:「『一崩子了』?多大的『崩子』?」張海新倆眼一瞪,大刺刺道:「老大崩子了。」那醫生沒敢吭聲,胡亂拿了些藥,把他打發走了,私下卻偷偷來找沈利司詢問:「沈主席!多少天是『一崩子了』?多少天又是『老大崩子』?」
沈利司沖楊長嶺道:「你去找楊磊!叫他們以後擺(別)再喊了。」楊長嶺笑著走了。沈利司岔開話題,問道:「這回參軍的幾個青年父母的思想工作全做通了嗎?」張海新悻悻道:「別人好說,思想快做通了。張二偉的父母張海貴、成玉梅!思想還沒通。」沈利司詫異道:「張海貴不是你堂哥嗎?」張海新恨鐵不成鋼:「不是他是誰呀?淨拖我的後腿。俺哥也好說,我能拉下臉來熊他!俺嫂成玉梅思想老舊,頑固不化,說啥:『好男不當兵,好鐵不打釘』!就是不叫二偉去。和老娘們又說不清,氣死我了。」沈利司蹙眉道:「張二偉本人是啥態度?」張海新讚賞道:「那還有啥話說的?張二偉思想積極,情緒高漲!要不是他爹娘打壩,上回他就參軍走了。」沈利司沉思了一陣,無奈道:「做不通他父母的工作,還真麻煩。」張海新胸有成竹,不屑道:「哪有啥麻煩的?這件事就交給我吧!」沈利司詫異道:「你有啥好辦法呀?」張海新一臉狡黠,神秘道:「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沈利司怕違反原則,追問道:「說來聽聽。」張海新這才耳語一陣。沈利司道:「你鬼點子不少,可要注意政策呀!」張海新拍拍胸脯,大包大攬:「啥事有我擔著,你就放心吧。出了紕漏,你像每扇(從前)一樣搋尿窩窩(和稀泥)就管。」沈利司會心一笑:「趕明(明天)召開歡送大會,參軍的青年全戴大紅花!還有,還得逼邵盼頭這老傢伙捐錢捐物!」張海新遲疑道:「連著幾個月,他每回都捐,怕再也掏不出來了。」沈利司鄙夷道:「你懂啥呀?光指望老百姓不中,莊戶人一年到頭吃糠咽菜,能捐出幾個錢來?地主老財不捐,誰捐?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蕎麥皮也得搾出二兩油來。」張海新道:「把他逼急了,就怕狗急跳牆。」沈利司冷笑道:「他結交土匪,充當漢奸!殘害百姓!就是槍斃八回都夠了。咱只叫他捐錢捐物,他知足吧!得叫他把偷埋起來的金銀財寶都挖出來交公。」張海新興沖沖道:「你說得也對,我這就去找他。」出門直奔閻陳莊。
邵盼頭父子被抓回來後,心驚膽顫,惶惶不可終日。特別是邵盼頭,自覺罪孽深重,免不了一死。誰知沈利司等並沒難為他們,反而好好的放他們回家,使他喜出望外。父子倆蜷伏家裡,哪兒也不敢去。沈利司要他捐錢捐物,解放事業!邵盼頭為了活命,積極響應,並竭盡全力,慷慨解囊。他認為只要捐錢就沒事了,沒料到捐了一回,接著捐第二回、第三回,竟是無底洞。邵盼頭本就吝嗇,眼看白花花的大洋拱手送人,窖藏的寶貝細軟一天天減少,心疼得像割他身上的肉一樣。再加上土地改革,大片良田和浮財分給了窮人,只給他爺倆留下三十畝鹽鹼地,更使他痛惜不已。樹倒猢猻散,家丁們早已各奔東西,連瞎子史者立也分到十幾畝地,搬了出去。邵和坤的侍妾也已遁入空門,邵鐮棵又無家小,爺倆只能自已操持家務,自已做飯,苦不堪言。再加上在日本人大火中倖存的房屋又被他一把火燒了個精光,只存下斷垣殘壁,一片荒涼。爺倆無奈,在院中搭了個草棚憩身,淒慘度日。
這天,爺倆吃過午飯,坐在草棚中發呆!張海新突然走了進來。邵盼頭趕緊起身迎接,卑躬屈膝,滿臉堆笑道:「是張營長來了?」張海新「哼」了一聲,往院中方凳上大刺刺一坐,打著官腔道:「你擺(別)拍馬屁!明人不說暗話,當年邵鐮刀救了俺們,這情義都記著呢!俺是給他留著面子,你得知足。支援解放軍打過長江,解放全中國,人人要出自已的一份力量!這回你準備捐多少呀?」邵盼頭嚇了一跳,結結巴巴道:「咋還……還捐呀?」張海新臉色一沉,訓斥道:「你說得這是啥話呀?大軍還沒過江,蔣介石還沒消滅,啥叫還捐呀?你要將功折罪,不能再和人民為敵了,知道不?」邵盼頭愣了半晌,腦門上沁出豆大的汗珠,須臾狠了狠心,點頭哈腰道:「我捐,我捐還不中嗎?」張海新滿意地笑了,讚賞道:「這才像話!趕明(明天)召開群眾大會,歡送青年參軍,就在大會上捐吧,也給你留下個好名聲呀!」說罷站起身,氣昂昂地走了。
邵鐮棵望著他的背影遠去,問道:「達達!你還真想捐呀?」邵盼頭陰沉著臉,惡狠狠地罵道:「我捐他姥裡個屌!我哪有這麼多錢捐給他們?捐了一茬又一茬,找偉(啥時)是個頭呢?這不是無底洞嗎?」邵鐮棵忐忑道:「來硬的可不中,既然不願意捐,總得想個啥法子。」邵盼頭怒氣沖沖道:「出去玩去吧!叫我想想對策。」邵鐮棵翻了他一眼,轉身出去了。邵盼頭刀削臉憋得通紅,他想起了埋在棗樹下的那盒美國產高爆炸藥,心中恨恨道:「你們分了我的地,分了我的浮財,還要我捐錢!你們不叫我好過,我就炸死你們。」
當夜,邵盼頭把埋在棗樹下用油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那個寫滿英文字母,沉甸甸的木盒起了出來,小心翼翼地放在床頭上!他望著那盒美國產高爆炸藥,興奮得嘴唇哆嗦,兩隻眼冒著綠光。這時的邵盼頭已沒了對死亡的恐懼,而是將要復仇的快感。他明天要爆炸會場,與沈利司等人同歸於盡,徹底出那口憋了數年的惡氣。凌晨時分,他把邵鐮棵叫起來,悲愴道:「兒子!你三哥這麼多年沒有音信,恐怕早就死了;你大哥、二哥走了,你卻沒走,我真後悔呀!咱爺倆跟他們一起走就好了。鐮棵!我的兒!聽我的話,以後夾起尾巴做人!擺(別)跟人瞎爭究,等你兩個哥哥回來。」邵鐮棵不解,問道:「達達!你說這些幹啥呀?」邵盼頭不願多說,岔個話題道:「天快明瞭,你去給張海新說,我就在歡送會上捐錢!」邵鐮棵驚呼道:「你真捐呀?」邵盼頭幽幽道:「就捐這最後一回了。」邵鐮棵見他神態舉止怪異,心中疑惑,問道:「達達!您是不是病了?」邵盼頭訓斥道:「淨說費話,誰得病了?快去吧!」邵鐮棵遲疑道:「昨擂(天)你不是對張海新說過了嗎?」邵盼頭大喝道:「那你去再說一回!就說我這回準備多捐。」
邵鐮棵只好穿衣起床,找到張海新,把捐錢的事說了,而且這回還要多捐。張海新一聽,非常高興,附耳道:「這就對了!您大哥邵鐮刀救了俺們一命,俺們都記著呢!叫您達達再積極一點,拿錢買命,知道嗎?」邵鐮棵翻翻白眼,縮脖聳肩,洋洋不採地走了。張海新頓時一愣:「這個小舅子操的,還不服氣?」找到楊長嶺,兩人徑直來找沈利司:「將(剛)才邵鐮棵來說,邵盼頭準備捐錢,這回還要多捐。」沈利司非常高興,他正愁完不成任務,笑道:「邵盼頭還算明白。」張海新道:「他是明白,邵鐮棵倒是刺毛頭!」沈利司冷笑道:「咋啦?這條小泥鰍也想翻出浪花?」張海新鄙夷道:「知不道天高地厚!他也敢給咱翹蹄子。」沈利司問道:「幾個落後群眾都通知了嗎?」張海新道:「全都通知了,吃罷清起來(早)飯,就到會部集合。」楊長嶺問道:「來了咋辦呀?」張海新一臉詭譎,如此這般交待了幾句:「拿倒成玉梅!剩下的全都看風使舵,這件事就齊活(辦成長嶺臉露笑容,讚歎道:「這辦法各把裡(不錯)!就是忒缺德了。」張海新兩眼一瞪:「她是俺嫂!啥事有我頂著,你擺(別)害怕。」楊長嶺奮然道:「她是您嫂,還是俺嬸子呢。你不怕,我更不怕。不用說,這餿主意是你想出來的。」張海新得意地笑了:「你先說這法子咋樣?」楊長嶺豎起大拇指,佩服道:「『小孩吃糖——嚼(絕海新囑咐道:「到時候你配合好就行。」楊長嶺道:「你就放心吧,咱爺倆一唱一合,絕對樣倒裡(有板有眼)。」
日上三桿,張海貴、成玉梅和七、八個落後群眾接踵來到農會,懶洋洋地在板凳上坐下,抱腿仰臉,一幅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沈利司見狀會意,咳嗽一聲,說道:「吉沒(今天)把大家叫來,是孩子參軍的事!麻展(馬上)開歡送會了,聽說你們還是不叫孩子去,到底是咋回事?玉梅大嫂!你先說說。」成玉梅咬著指頭,誇張道:「我的親娘也,光一個干閨女鳳玲成天動刀動槍,嚇得我提心掉膽。俺家要是再有個扛槍打仗的,你們還叫我活不?再說,俺二偉還小,連槍都扛不動,咋上前線打仗?晚幾年再說吧!」楊長嶺笑道:「晚幾年蔣介石打垮了,還用二偉去嗎?」成玉梅斜睨了他一眼,破口大罵道:「娘裡個歪屄!怪會說話呢,當兵光榮,你狗日的咋不去呀?說人話不辦人事,給我唱啥的癢癢腔(說風涼話)?」楊長嶺被她噎得一愣,尷尬道:「我倒是想去,只是領導不叫去。」沈利司攔住道:「您娘倆瞎叨叨啥呀!咱來個乾脆的,舉手表決,中不?」成玉梅雙手抱膝,問道:「啥叫舉手表決呀?」張海新笑道:「還用問嗎?想通了就舉手唄!」成玉梅翻翻白眼,冷笑道:「淨出些屌洋症!俺反正不叫二偉去,就是說得天花亂墜,也白屌搭,我就是不舉手!」沈利司賠笑道:「擺(別)慌把話說死!你再甄每(考慮、琢磨)甄每,想通了就舉手!」
成玉梅耷拉著眼皮,冷笑道:「我找偉(啥時)也想不通!誰願舉手誰舉手,反正我不舉手!」張海貴惴惴不安,責備道:「你看你,淨說落後話!」成玉梅虎著臉搶白道:「你積極,你先進,我落後,我拖你張海貴的後腿了。真不中叫你這個老東西去,我才懶得管呢。」張海貴臉上訕訕的,蹲一旁吸煙去了。沈利司見無人舉手,笑道:「你們是不是不好意思?不願帶頭舉手?這樣吧,大家誰想通,就從板凳上站起來,中不?」成玉梅一聽,仰臉端坐在板凳上,暗暗發狠:「不管你們生啥屌法子,我就是把這破板凳坐爛,也決不起來。」那七、八個落後群眾誰不這樣想?端坐在板凳之上,正襟危坐,像廟裡的一尊尊泥塑菩薩,大眼瞪小眼,一動不動,生怕挪動身體,被沈利司等抓住把柄。沈利司看在眼裡,心裡暗暗好笑:「張海新!坐著多乾巴(沒趣)?把蠍子抓端來,給大家嘗嘗鮮。」原來此地風俗,每年的農曆二月初二時興吃炒豆子!本地人稱炒豆子叫「蠍子抓」!
張海新會意,應道:「好的。」起身出去,轉眼端來一饃篚香氣四溢的炒豆子,往桌子上一放,鬼笑道:「將(剛)炒的蠍子抓,又香又焦,大伙快來吃吧!」大家望著蠍子抓,眼熱嘴饞,頓時活躍起來,紛紛陪著笑臉,嚷嚷道:「張海新!快給我抓一把。」張海新抱著膀子,睥睨道:「怪難侍候呢?想吃不能自個抓嗎?非叫我送到你們手裡?你們不是地主老財,我也不是丫鬟傭人,憑啥侍候你們?」大伙翻翻白眼,沒搭理他。他們寧可不吃蠍子抓,說啥屁股也不離開板凳,省得中了圈套,到時候說不清。成玉梅斜睨著沈利司,不屑道:「我當是好心請俺吃蠍子抓!原來裡頭有彎彎(門道)呀!」張海新冷笑道:「大嫂!擺(別)『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叫你吃蠍子抓,倒吃出道道來了?你說裡頭有啥彎彎?」成玉梅嗤之以鼻,翻翻白眼,戲謔道:「有啥彎彎!你自已明白,誰知不道張海新一肚子花花腸子?」沈利司、張海新見她如此,不由會心一笑。沈利司沖張海新使了個眼色,吩咐道:「擺(別)再難為大伙了。親自送到手裡,看他們還有啥話說。」張海新端著饃篚來,把蠍子抓分發在各人手上:「快吃吧!將(剛)炒出來的。」成玉梅忙不迭地掀起衣襟,討好道:「兄弟!給我多抓幾捧。」張海新正色道:「大嫂!這東西可不是啥好物件,吃多了可好放屁。」成玉梅咧嘴一笑,翻眼看著他,嗔怪道:「淨說費話。」張海新把炒豆倒入她的衣襟,意味深長道:「大嫂呀!還是少吃好,這裡頭可有彎彎呀!」成玉梅佯怒道:「你咋不可爾呼(理)?」然後埋頭吃豆,果真不再理他。
屋子裡響起一片嚼炒豆子的「沙沙」聲,誰也不說話,更沒人屁股離開板凳。過了一會,成玉梅吃得口渴,沙啞著嗓子問道:「張海新!有茶不?」張海新鬼笑道:「炒豆子吃多了能不渴嗎?早就預備下了。楊長嶺!你去把開匪(水)提來。」楊長嶺轉身拎來一桶熱氣騰騰的開水,招呼道:「這裡有碗,誰渴誰來舀吧。」成玉梅冷笑道:「淨玩花招,是想叫我站起來嗎?沒門!我就是渴死,也不從板凳上站起來。」楊長嶺顛顛地跑上前去,點頭哈腰道:「您老人家這是說得啥話呀?說啥也不能把俺嬸子渴死。您萬一有個好歹,往後誰給俺海貴伏(叔)暖腳?張海新不給你舀,我給您老人家舀一碗。」從桶裡舀了一碗開水,遞到成玉梅的手裡。成玉梅罵道:「狗日操的,真會獻淺子(討好並貶低別人)!」接過碗來,誇獎道:「還是俺長嶺孝順!」楊長嶺涎著臉道:「當然嘍!您要是想認乾兒子!就把我認下吧!」成玉梅把一碗水全倒進肚裡,如飲瓊漿玉液,一滴不剩。喝罷開水,成玉梅抹抹嘴唇,罵道:「狗日的東西!怪會討好呢!墳臉瓜嘰(嘻皮笑臉),沒點正形。乾兒子!再給我老人家舀一碗。」楊長嶺又舀滿滿一碗遞給她,打趣道:「大嬸子呀!您這是喝茶,還是飲牛呢?」成玉梅接過開水,又是一飲而盡,翻眼罵道:「放你娘的狗屁!」大伙口渴難捱,紛紛想喝開水!楊長嶺也不嫌麻煩,均是一視同仁,挨個送到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