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統計,此次攻城戰,我軍陣亡一萬五千餘人,傷兵已經運回營地治療。戰俘營兩萬七千餘人戰死,還剩餘兩千不到的士兵生還,其中大部分為傷兵,二衛衛長邢方戰死,生還的人如何處置?請將軍指示。」主帥帳內,夜疏朗站在慕顏赤跟前匯報道。
一萬五千人,他的失誤,損失了整整一萬五千西丹子弟兵!
慕顏赤疲憊的陷入身後的躺椅中,幽藍的雙眸下一輪淡黑突然凸顯。
「明末呢?」
「明末現在在戰俘營中照看傷兵。」
沉默了片刻,慕顏赤開口道:「那些人,就編作明末的近衛隊好了。」
「將軍?」夜疏朗不解。「我們即將班師,戰俘營的人留著還有什麼用處?」
「夜疏朗,你最近廢話越來越多了。」慕顏赤的聲音裡隱隱有些不耐。
疏朗立刻低下頭,不再出聲。
秦無年掀帳緩緩走了進來。
「將軍準備什麼時候撤軍?」一進門他便問道。
「三日之後。」慕顏赤微微直起身,看了他一眼說道。
「想必將軍是有十分迫切的原因,所以在今日的攻城戰中才會失了準確的判斷,急於求成。」秦無年仍是自顧自的找了張椅子坐下。
慕顏赤早已經習慣了秦無年的話中帶刺,聞言並沒有太大反應,只是簡短說道:「國內政權跌宕,我不得不班師。」
「將軍這個決策是否太過輕率?封國人可不會放任西丹騎兵將鐵蹄再次伸入滄州城下。」
「此次東征原本就是輕率之舉,後方不穩固,戰果再輝煌也難以守住。此次我回國便是要掃除最後的障礙,軍師足智多謀,可否願意繼續效力我西丹?」
「我一生都已摧毀封國朝廷為己任,既然將軍決定班師,那麼我也要去尋找下一個合作者了。」秦無年微笑道。
「軍師可要想清楚了,我此次回國不過是權宜之計,至多十年,十年之內,我西丹必然會再次揮師東進,屆時,軍容和實力將是現在的數倍不止。軍師確定要放棄與我們的合作麼?」慕顏赤聞言也沒有太大反應,彷彿一切都在他的預料之中。
秦無年輕歎一聲,「只怕那時候無年就沒有這番野心了,什麼事,還是要趁著年輕的時候做完比較好。」
慕顏赤似乎略有所感的點了點頭,「既然軍師如此堅定,那麼我也不強留,日後軍師想明白了,我西丹的大門隨時向軍師敞開。」
秦無年微笑,「將軍果然是明白事理之人。」
「那麼軍師準備什麼時候離開?」
「既然將軍三日之後撤軍,那麼我大概明日就會離開西丹大營。」
「希望軍師可以成功,那麼,日後我西丹再次東征便可少一重障礙。」
「我盡力。」秦無年站起身,突然問道「將軍決定帶明末回西丹麼?」
慕顏赤沒有出聲,算是默認了。
秦無年微微歎息,「明末不是池中之物,將軍如果想將她囚於身後視作禁臠,只怕會適得其反。」
「軍師難道想讓我把明末交給你帶回封國去?」
「如果能這樣當然是最好。」秦無年直視慕顏赤的眼睛。
「那我告訴你,絕無可能!」慕顏赤直截了當的說道。
秦無年不動聲色,漆黑的瞳仁幽深如井,「那麼,我先告退了。」
說罷轉身離開了主帥帳。
聽著營帳外遠去的腳步聲,始終靜立一旁的夜疏朗站出來說道:「將軍,秦無年是個野心勃勃的人物,將來只怕會成為我們的心腹大患,要不要派人`````」他伸手在自己的脖子上比劃了一下。
慕顏赤搖搖頭,「如果封國是一面鐵壁,我們是無論如何都攻不進去的,要多幾個這樣的人,把封國攪得一團渾水,我們才能趁虛而入。」
「況且,秦無年的底細,我們誰也不知道,貿然動手的話,只怕到頭來給自己惹麻煩。」慕顏赤微瞇起眼睛,「我們目前要對付的,還有王庭裡那群餓狼,一切都等國內形勢穩固了再說。」
那個永遠陰柔俊美卻深不可測的男人,總有一天,我要狠狠的扯下你的面具!
臨近黃昏,西丹軍營裡仍是人來人往,吆喝聲不斷,過幾日便要撤軍,士兵們有很多事情需要準備。
與熱鬧的大營截然不同,西邊的戰俘營一派肅穆沉重的氣氛。
平日擠擠攘攘的戰俘營紮營區,如今寂寥空曠,到處是稀落的傷兵,痛楚的呻吟不時從個個角落裡傳出來,緊揪人心。
明末蹲在地上,仔細的給一名士兵包紮傷口,瘦削的手指靈活的在那名傷兵的手臂間遊走,不過片刻功夫,已經完成了清洗,上藥,包紮一系列程序。
「下一個。」她擦了擦臉上的汗水,低聲說道,面上一派沉寂之色。
顏錦舟在一旁擔憂的看著沉默忙碌的明末,幾次欲言又止。
想起白天的戰場上,明末得知了邢方的陣亡消息後所做的事,他依舊心口揪緊難以平復。
從魏林口中得知了邢方陣亡的消息之後,明末跌跌撞撞,失魂落魄的跑到邢方的屍體旁,一遍又一遍的嘶吼捶打邢方的屍體,命令邢方站起來,直到渾身再沒有半點力氣。
然後,她直直的跪倒在邢方的身側,用力掰開邢方緊閉的雙眼,將纖細的手指狠狠的插了進去!
他和魏林大驚失色,立刻跑上去阻攔,結果合他們二人之力都沒有將明末的手從邢方的眼睛裡抽出來。
明末的手在邢方眼眶中用力一剜,邢方血肉模糊的眼球便從眼眶中滑落,滾入她的手中!她撕下自己的戰袍下擺,將邢方牽連著血絲黏液的眼球包了起來。
然後後退三步,朝邢方的屍體重重的磕了一個頭,她的眼中清明沒有半點淚水。
「邢方,我要讓你親眼看著我光復河山!」這是她今日所說的最後一句話。
那一刻,顏錦舟只覺得胸中有什麼東西轟然崩塌,他突然意識到,今日慘烈無比的死亡,將會讓將軍有多改變,她內心柔軟的角落,將被無盡的堅硬所覆蓋。
崇拜力量和鮮血的戰場,最終還是讓她成長了。
初見時那個瘦弱執拗的少年,終於要成長成為翱翔天際的雄鷹了麼?
顏錦舟只覺得胸中填滿激動的情感,卻辨不明究竟是欣慰,還是蒼涼。
「明將軍,傷兵都已經包紮得差不多了。」魏林從遠處跑過來,氣喘吁吁的說道。
手中最後一名士兵紮好繃帶,明末慢慢的站起身,看著稀落的戰俘營,雙唇有輕微的顫抖。
昨天還擠在這裡有說有笑的幾萬士兵,一夜之間全部陣亡,只空留他們曾經生活過的帳篷密集的紮在這片地面上。
如果她沒有到這裡來,那些他們想必還是在辛苦的勞動,雖然辛苦,雖然要忍受鞭笞與辱罵,可是至少,他們能夠活下去!
「剩餘的兄弟們情況怎麼樣?」她開口問道,聲音略微有些沙啞。
魏林搖搖頭,「守軍的攻勢實在是過於猛烈,很多弟兄被運回來之後流血不止,有幾十人已經死在了營帳中。」
明末臉色慘白,「剩下的呢?」
「剩下的我們會盡力營救。」魏林也無法預料結果,只能如此保證道。
「將軍,我們接下來怎麼辦?」顏錦舟開口問道。
「慕顏赤已經派人來傳令了,三日後,我們隨大軍一起前往西丹。」
意料之中的回答,顏錦舟和魏林對視一眼,都沒有過於驚訝。
明末神情黯然的回到自己位於慕顏赤主帥帳旁邊的營帳中,旁邊的主帥帳一片***輝煌,慕顏赤想必正在召開軍情會議。
她眼神陰冷,慕顏赤,總有一天,我要用你的人頭來祭奠戰俘營三萬士兵的鮮血!
掀開帳門走進自己的帳內,她點亮几案上的油燈,驚愕的發現一身黑衣錦袍的秦無年正微笑的坐在旁邊的椅子上!
「終於回來了?」
明末猛然上前抓起秦無年的衣襟,湊近他的臉孔咬牙切齒的說道:「昨夜是不是你對我下了藥!」
若是她今日沒有睡得這麼沉,及時的趕去戰俘營,指揮戰俘營士兵擾亂西丹軍,說不定結局完全可以改寫,戰俘營幾萬士兵的性命,也不用這樣無妄的被犧牲掉!
秦無年俊美的面孔上沒有半分心虛,他很直接的點頭,「是我下了藥。」
「你!」明末陡然變色,握拳用力朝秦無年的臉揮去!怨憤的怒火如潮水般洶湧而上,一切的始作俑者,居然是這個男人!
秦無年抬手穩穩的接住明末揮過來的拳頭,神色不變,「你聽我說。」
明末拳頭被他握住抽不出來,只能用利刃一般的目光直視著他。
「今日的變故實在讓人難以預料,並非你我二人的原因。公子無雙突然引來重兵,慕顏赤兩萬精兵折損大半,戰俘營的人不死,西丹軍隊的怨氣難以壓制。」
「慕顏赤就犧牲我戰俘營的士兵,來穩定他的軍隊?」明末難以置信的出聲問道。
秦無年點頭,「沒錯,讓封國人自相殘殺,戰俘營的下場越淒涼越慘烈,西丹人的心裡就越舒坦,換了任何一個人做主帥,都會選擇這樣的方法把軍隊的目光轉移,雖然不能完全推卸責任,可是能讓西丹人出一口惡氣卻是真的。」
明末渾身都在顫抖。
三萬將士慘死的情景一幕幕在眼前浮現,那般慘烈的犧牲,原來只是慕顏赤戰略錯誤的陪葬品!
明末雙手緊握,指甲深陷入掌心,幾乎要掐出血來。
慕顏赤!
如此纍纍罪行,我要拉你西丹整個國土陪葬!
「明日你就呆在營帳裡,哪都不要去,我會設法把你弄出去。」秦無年壓低了聲音說道。
「把我弄出去?」明末冷笑,「那錦舟呢?魏林呢?我戰俘營倖存的兩千士兵呢?秦軍師,不要把我和你扯在一起了,日後回了封國,我還要好好和你清算昨晚的帳!」
秦無年無奈的搖搖頭,「跟慕顏赤去了西丹,想要再回封國只怕是難於登天啊。」
「我的事不要你管!」明末怒吼,「當日指使方振洲下藥的是不是你?!傳紙條的是不是你?」
既然秦無年存了利用慕顏赤打擊封國朝廷的心思,那麼始終效忠封國朝廷的她無疑是他的重大阻礙,精明狡詐如他,又怎會坐視戰俘營壯大?
秦無年毫不掩飾的點頭,「是我。」
「你究竟是誰?!」
眼前永遠笑意盎然的男人,身上永遠縈繞著一團霧氣,讓人看不清重重迷霧下他真正的面容。
秦無年低低一笑,「你還沒有猜出來麼?封國的帝都是我的故鄉,惠陽的二十萬南方軍全部是我的部下,公子無雙身邊的謝清遠同樣是我的心腹,只是這個心腹派出來太久,只怕快忘記他真正的主人了``````」
明末臉色煞白,「你是君可載!」
秦無年看著她但笑不語。
明末身體微微晃蕩了一下,眼前的男人居然是傳說中神秘善戰的大皇子君可載!
許多疑問頓時瞭然。
怪不得他身上有那般熟悉的香味!
怪不得他那麼篤定無雙會離開滄州,原來是早已經得知惠陽三十萬軍隊群龍無首,無雙必定會趕去主持大局!
怪不得他說,他可以給她軍隊和權勢!甚至可以扶植她登上王位!
原來他手中,果真有可以左右整個局勢的力量!
明末陷入震驚中回不過神來,一直油嘴滑舌,舉止輕浮的秦無年,居然是傳說中的君可載!
「謝清遠是你的部下,那麼滄州今日突然出現的援軍,是謝清遠調過去的?」她愣愣的問道。
「應該不會錯,清遠被派出來太久了,越來越不知輕重,我給他的信物,只怕成了調動南方軍的兵符。不過說起來我也是在這裡滯留太久了,我的那些部下只怕脖子都等長了。」秦無年微微笑道。
「你進入西丹軍營來的目的是什麼?」
「要找一個合作的夥伴,還是我親自來比較好,只是,這個夥伴最終還是讓我失望了。」秦無年輕歎一口氣。
「難道,你真的要摧毀封國的朝廷?」明末不敢置信的出聲。
「緒王爺和熒陽公主那幫人想必你也不用我多說,當年炮製罪名迫害明復淵,逼我放棄儲君之位遠赴滇南,如今又羅織罪名奪去你的兵權,將公子無雙困在滄州,種種行為,都昭告世人一個事實``````」秦無年薄唇微抿,輕聲吐出幾個字,「他們,實在是一幫蠢材。」
「所以,你就要勾搭慕顏赤,將西丹蠻子引進東陵原,繼而惹得封國境內戰火紛飛,生靈塗炭?!」明末拔高了聲音。
「有何不可?這樣既消耗了慕顏赤的實力,又能夠撼動封國精銳京都軍,在我看來是再好不過的辦法。」
「那封國百萬蒼生呢?西北三十萬邊防軍的性命呢?你有沒有想過若是計劃失敗,封國人就要永遠的被西丹人踩在腳下,永遠的被蠻子奴役虐待?!」明末怒吼出聲,為了自己的野心,犧牲諸多人的性命,和該死的慕顏赤有什麼區別?!
「亂世既然已經拉開序幕,就要有人用鐵血手腕迅速的結束,否則,被毀掉的遠不止你目前所能看到的。」秦無年聲音平緩卻鏗鏘有力。
明末一時找不出話來反駁,只是瞪視著他。
秦無年微微一笑,絕色的面容上又恢復平日的淡然,「好了,慕顏赤不是要回國麼?我的計劃已經失敗了,這樣你可安心了?」輕柔的語氣彷彿在哄自己疼愛的小孩,讓明末一陣不適。
她勉強定了定神,看著眼前的俊美男子,突然一陣窘迫。
既然他是大皇子,那麼身為封國臣子的她,是否應當向他下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