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釜山港沉浸溫暖的陽光中,光禿禿的丘陵、一望無際的原野,在大洋中如同張開的一雙手臂,將平靜的港灣攏在懷抱裡。
港灣內,數百艘新打造的戰艦靜靜睡著,疲倦的大元與高麗水手還沒從昨日艱苦的訓練恢復過來,縮卷於霞光中寧願長睡不醒。岸邊,卻依稀有了行人在活動,那是造船的漢人工匠,他們地位低,沒有睡懶覺的資格。幾聲長長的戰馬嘶鳴從遠處傳來,歎息般,藉著晨風向遠處飄去。古寺的鐘聲、讀書人的吟唱、還有運木者的號子一下字被馬鳴聲喚醒,交織著、重疊著,開始了一首喧鬧的晨曲。
水軍千戶崔得志坐在瞭望塔頂,瞇縫起被陽光刺痛的雙眼,疲憊而憂慮地看著水中碩大的戰艦。這麼大的船,他這輩子頭一次看到。這麼大規模的艦隊,高麗有史以來第一次出現。四百多艘戰船啊,無論己經完工的,還是剛剛下水沒裝齊帆、舵的,隨便拉出一艘來就在兩千料以上,為了打造這支艦隊,半個高麗的大樹全砍光了,如今山頭上全是一座座土丘,那是被累死的漢家工匠的墳墓。
可這支艦隊能伐宋麼?崔得志不敢向深處想。對於大多數高麗士兵和工匠來說,艦隊的目的是個秘密,上頭對外宣稱說要第二次攻打日本,所以才把造船地點選在釜山。可崔得志從老婆的手帕交,郡守大人的如夫人那裡分明聽說,這支艦隊是用來伐宋的。蒙古水師近幾年與大宋戰艦遭遇,每次都吃虧,連藏在登州的艦隊都讓人家堵在窩裡燒了,所以才不得不選了這樣一個遠離中原的港口造船。待船隻造好了,還要裝備什麼火炮之類的利器,打大宋一個措手不及。
但崔得志不認為大元朝自以為得意的計劃妥帖,如今福建那邊財貨豐富,哪個港口沒有幾家高麗商人偷偷與大宋往來。恐怕釜山港藏有大規模艦隊的事情,早就被大宋探子聽了去。隔得距離遠,大宋艦隊就不敢來了麼?那南洋比高麗距離大宋還遠呢,大宋艦隊怎麼還氣勢洶洶地殺上門去。
作為忠心的高麗將領,崔得志曾經把自己的擔優向上司提過。可上司林可望一臉神秘地叮囑了句「莫多管閒事!」,就在沒給他下文。弄得崔得志覺得甚沒意思,什麼教「莫多管閒事,打仗時還不是老子帶人衝上去送死?」私下裡罵了幾天,崔得志也覺得心冷了,與幾個同級將領相約,絕不乘這種船出海做戰。
倒不怪崔得志等人貪生怕死,打過水戰的人都知道,港灣裡絕大部分船隻都是樣子貨。雖然看起來又大又漂亮,但絕對不能駕駛這種船遠洋。
把東西外觀做得漂亮、精緻,這是高麗工匠的特長,大到城池宮殿、小到衣服手帕,他們都會做得華麗到令人不忍把玩的地步。可做出來的東西是否結實耐用,高麗工匠向來是徽得管的。所以自古以來,高麗貨就是華而不實的代名詞。這一點,高麗人自己也知道,所以他們請求忽必烈,從中原強征了五萬漢人工匠來。但漢人工匠到來後,作為奴隸,沒有指手畫腳的資格,戰艦還是按照高麗人的想法做。
高麗人的想法就是,一定要節約木材。國內的木材不多,砍一棵就少一棵。這種思路的指導下,本來需要一整根木材打造的關鍵部件,變成了幾段木頭拼接。本來需要丈餘長,數尺寬木板曲彎而成的外船舷板,變成了多段木板榫合。如此一來,用料的確省了很多,但抗浪性如何?看過戰艦的漢人老工匠都悄悄搖頭。(正史記載:元第二次征日本,戰艦被風所毀。據後人研究,在高麗打造的戰艦就採用了拼接技術,導致根本無法對抗風浪》
打過水戰的崔得志明知道戰艦不結實,卻無渠道讓蒙古人知曉。他的上司林可望知道戰艦是樣子貨,卻刻意隱瞞不報,或者更大的幕後黑手在掩蓋著此事。整個高麗就這樣糊弄著,將蒙古公主和他帶來的大臣蒙在鼓裡。至於戰艦造完了怎麼辦,什麼時候出戰,大伙都不去想。
太陽在醬菜的香味裡漸漸升高,海面上浮光躍金。起了床的水兵們開始在甲板上走動,有人蹲在船舷邊,用清水漱口。有人將昨晚洗過的衣服,從纜繩上收下來。還有人拎著半碟鹹魚,幾根蔥,在甲板上找了寬闊地方開始吃早飯。
一群群海鷗聞到事物的香味,呼啦拉飛攏過來,圍著甲板等待人們吃剩下的殘羹。站在瞭望塔上的崔得志無奈的搖頭,這些新招來的農夫,還保留著在家中的習慣。讓他們去當戰士,那簡直是驅羊逐虎,送死而己。
突然,他用眼角的餘光看見大洋深處,有金光閃了閃。憑借多年的守港經驗,他知道有大船靠近。誰家的商船駛得如此快,不是郡守大人的妻弟名下的走私船吧,大清早出來活動,難道不怕給蒙古人看見麼?
崔得志揉了揉眼睛,極目遠眺。這次,他看得更清楚了,是幾支布帆快船的頂桅,看海程,應該還有五里多遠。整個高麗,只有往來福建的走私船才會用這種布帆。崔得志搖搖頭,他不打算派船去追。對方船速太快,水師這種肚大腰圓的戰艦根本追人家不上。第二,敢這樣大搖大擺白天行船的,肯定是哪個達官顯貴的親戚,水師追上去,弄不好自己第二天還得提著禮物上門給人家賠不是。
半年前,崔得志就幹過一次這樣的尷尬事兒,駕船追趕出一百多里把一艘走私船繩之於法。結果,回港後才知道人家背後的靠山自己根本惹不起,被上司數落了一頓不說,還捎帶著搭進了半年俸祿彌補走私商人的損失。自那之後,水師官兵見了走私船都想躲著走。
誰知道背後站著什麼人,老子管這些事情千什麼。崔得志悶悶不樂地想。但不去追,這些走私商人也太囂張了些,居然大搖大擺在水師面前轉,這不是成心欺負人麼?
就在他遲疑的瞬間,戰艦快速靠近了港口。一艘、兩艘、三艘,更多,足足二十幾,後邊還陸續有帆影出現。「不對,這不是走私船!」崔得志敏銳地感覺到了危險的臨近,走私船通常是獨行,最多兩三隻一夥,高麗任何一個走私船隊都達不到如此大規模。
「敵襲」!崔得志扯著嗓子大喝道,「敵襲,快拿武器,準備弩炮,敵襲!大宋艦隊來了!」
沒有人相信他的話,瞭望塔下,士兵們茫然地向海面張望,視線被密密麻麻的桅桿所阻擋,他們根本看不見什麼。港口中的水兵更是悠閒,有人居然扯著嗓子問道:「在哪啊,宋人,宋人遠著呢吧!」
「老崔,你不是睡覺睡迷糊了吧,敵人,咱大元哪裡會有敵人!」有高麗士兵很「自覺」地把自己劃分為大元帝國的一分子,笑著打趣。跟在大元身後,雖然國王都是人家的傀儡,但是在弱小者面前,可以趾高氣揚地抖威風。至於這威風到底是高麗的還是大元的,弄那麼清楚幹什麼?犯得著麼?
「敵襲!各就各位,不聽命令者,殺無赦!」崔得志又喊了一聲,從瞭望塔中探出頭來,一箭射向距離瞭望塔最近那艘船的首艛。甲板上的水勇被崔將軍的舉動嚇了一跳,慌慌張張地扔下早餐,衣服,向平素訓練的崗位上跑去。
幾艘船不情願地解開纜繩,升起木帆,向港外晃蕩。大多數戰艦卻亂做一團,昨天訓練結束,很多戰艦的主官都上岸就寢去了,他們不在,士兵們根本不知道該如何行動。
敵艦己經可以清晰地被大元和高麗水兵們看清楚了。是宋人,傳說中的宋人,從他們整潔的船犯和威武的戰旗上,大伙能分辨出與高麗水師的差別。很多人都動了起來,亂七八糟地做著自己認為最正確的反應。有人快速上馬,將消息向最高長官那裡送,也有人四下張望,尋找可以藏身的地點。
幾個漢人工匠望著遠方熟悉而陌生的「宋」字,低下頭,快速向最近的藏身處跑去。大宋水師來了,很多人以低微的聲音將這個消息傳播出去。
大宋水師來拯救咱們了,工匠們躲藏著,心中隱隱湧現些許期待。
岸邊上,幾個千戶模樣的蒙古將領督促著士兵向港口兩側土丘跑去,防衛設施都在高處,大伙必須趕在敵人殺到門口之前趕到。幾個動作相對敏捷的士兵跑上了炮台,七手八腳解開炮衣,把從來沒使用過的銅炮推上炮位。揀來石頭砸開火藥箱子,用手捧著將黑色的藥粉一把把裝進炮口。
「到底裝多少合適啊!」有人帶著哭腔問道。黑色的火藥順著手指縫隙流沙般落了滿地。
「箱子上不是有字麼,要看敵人多遠!」有明白人答話。
「我不認識啊,不是漢字!」裝藥者繼續哭道。為了顯示蒙古人的高明,宮廷秘密製造的火藥在包裝箱子上都寫上了方塊蒙古字,那東西,一般人不認識。
「按訓練時的口訣,裝藥六斤半!你們這些該殺的笨蛋!」終於過來個明白將領,氣急敗壞地命令。
「敵人多遠啊,這麼快,是兩千步還是一千步啊!」裝藥者被罵得楞了楞,繼續焦急地喊。
火炮是仿照大宋岸防炮標準造的,用法也是奸細們以生命為代價抄來的。為了保住這個造船基地,大都城的北元官吏們在國內大多數重鎮還沒有火炮的時候,優先運到釜山二十幾門來。
但是,他們忽略的一件事,武器是需要人來用的。百工坊那種落後的製造方法和大元朝兵部原始的管理制度,導致火炮和彈藥的造價極高。平均三十兩銀子一枚的價格,讓守岸的蒙古武將根本不敢給士兵們操練的機會。跑步入位,推炮等臨戰姿勢,士兵們平素操練得雖然步盡心,但是日久生熟。怎麼瞄準,怎麼打才能威脅到對方戰艦,無論對士兵還是軍官,就完全靠運氣蒙了。
「乒!」在主將的威逼、鼓勵兼催促下,第一枚炮彈終於飛出了炮台,在半空中畫了一道歪歪斜斜的弧線,一頭紮在港口內。
「乒」、「乒」,十幾枚動力不足的飛出三百多步,落入海面。高高濺起的水柱,嚇得周圍幾艘高麗戰艦連忙躲閃。炮台後,督戰的軍官破口大罵,命令衛士衝上去,將差點打了自己戰艦的冒失鬼拖下來鞭打。這一來,炮台上的操做速度更慢了,直到敵艦紛紛推開了側舷遠射窗,還沒能準備好第二次打擊。
「天旋、天機,清理炮台。其他分隊,封鎖港口!」杜滸放下望遠鏡,信心實足地命令道。傳令兵快速跑向主桅,片刻,信號旗就從桅桿尖端升了起來。
此戰,杜滸勢在必得。
四個多月前,當杜規從兩個高麗復國者口中套出北元在高麗準備戰艦的情報時,破虜軍上下都吃驚不小。如今大都督府穩定控制地區皆靠大海,如果保不住海上優勢,近年來所有血戰成果都會被毀於一旦。所以,情報部門迅速增派人手,混在走私商人的隊伍裡,將高麗幾大造船所的規模以及周邊情況打探了個一清二楚。
文天祥一面派人綜合分析這些情報,一面將水師派往南洋「剿匪」。當杜滸等人從南洋回到泉州的第二天,大都督府的最新作戰計劃就送到了。
文天祥命令,水師放棄休息,馬上到福州港補充彈藥、給養。待物資補充完畢後,立刻啟程攻擊釜山等高麗軍港。力爭在高麗水師沒形成規模前,將其消滅掉。
杜滸在高麗復國者林聲的帶領下,星夜奸到。剛開始的時候,大宋水師官兵們著實被釜山艦隊的規模嚇了一跳,特別是從望遠鏡中看見敵方炮台後,更是對猶豫是否該調整作戰計劃。但是,看了高麗、蒙古水勇們慌亂的表現,還有敵人的第一波炮彈軌跡,大伙的信心全被鼓起來了。
「殺上去,讓他們知道知道什麼是真正的水師」有人放肆地喊。他的喊聲得到了極大範圍的響應,歡呼聲裡,方勝、蘇剛二人各帶一支分艦隊,高速貼著港口兜起了***。側舷上火光閃動,一枚接一枚炮彈飛出炮口,砸在港口兩邊的高地上。大部分炮彈沒有集中目標,在高地上炸起一團團煙霧,個別炮彈落在了炮位附近,將高麗人的火炮和炮手一起掀起來,翻向半空。
高麗、蒙古聯軍操炮反擊,炮彈亂紛紛地射出來,砸在艦隊附近的海面上。岸防炮的尺寸遠遠大於艦炮,炮彈威力大,掀起的水柱有一丈多高,看上去甚為駭人。但天旋、天機兩支艦隊彷彿沒看見這些威脅般,靠近,抓遠,飆遠,靠近,畫著折線,將一波波彈丸送到對手面前。
其他幾支分艦隊也開始了攻擊動作,分散成一條條縱隊,插進高麗戰艦群中。自從大宋水師成立以來,最多的戰鬥都發生在敵人的港口內。打這種窩在港口裡的船隻,各艦艦長都非常有經驗。在他們的掌控下,大宋戰艦與高麗戰艦一直保持著五百步左右的距離,這個距離,對方的弓箭、床弩無法危險到大宋戰船,而裝各在大宋戰艦上的火炮,卻可以用水平的角度,向對方轟擊。
「轟!」一排炮彈從興化號側舷飛出,將對面的高麗戰艦硬生生擊成了數段。興化號艦長許傑明驚訝地張開嘴巴,看著被還原成木片的高麗巨艦變成一團火球。他驚呆了,從沒想到自家的火炮有如此威力。
「省著點,每次十炮齊射就行,不,五炮齊射,其他火炮裝藥,休息,從船頭到船尾,輪番射擊!」在興化號戰艦旁邊,仙遊號艦長鄭蔥衝著傳令兵大聲喊道。他看出來了,高麗戰艦是擺設,不是用來打仗的。一發炮彈就能射沉的戰艦,大宋水師從來沒見過。
傳令兵跑下炮艙,片刻後,仙遊號的火力弱了下來。但船速不減,帶著其他幾隻戰艦游龍般在慌亂的高麗戰船間往來穿插,幾乎每一次炮擊,都能將一艘高麗戰艦送到水下。
大部分戰艦都自覺減少了一次齊射的火炮數,經驗豐富的艦長們看出來了,高麗船的結實程度照著宋船相差太遠,就是南洋那些海盜手裡的破爛貨,都比高麗人早的巨艦結實。
明明沒有挑戰大宋的實力,高麗人為什麼要給蒙古當打手呢?杜滸在座艦上,看著如同兒戲一般的戰場,默默地想。
沒有答岸,岸邊,火炮的殉暴聲此起彼伏,硝煙遮住了朝陽的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