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古軍剛一走進落虎嶺,西門彪就意識到了對手不是普通的韃子大員。
萍鄉和醴陵之間的官道還是唐時所修,經歷數百年風雨,多處已經被落石甬堵,狹窄得只可旋馬,可蒙古官員的五百餘名護衛硬是彼此照應著保持了行軍隊形,整個隊伍分為前中後三波,兩翼有游騎策應。行進速度雖然慢,卻彼此呼應著,防禦得滴水不漏。
臨戰的興奮籠罩了全身,握弓的手卻穩如磐石,一絲顫抖都不曾有。這是一種老獵人見到好獵物的感覺,不當山賊好些年,西門彪血脈裡,已經久違了這種快意。
三伙蒙古軍身穿一色的牛皮輕甲,天雖然熱,卻沒有人摘下頭盔。從山坡上望下去,黑壓壓一片,烏雲般,緩緩捲過。馬蹄踏在山路上,隱隱帶有風雷之聲。
這是真正的北元精銳,風貌與平時大伙對付的那些新附軍截然不同。區區五百人,居然帶著千軍萬馬的殺氣,所過之處,鳥雀皆驚。呼拉拉飛上半空,夾雜著蕭蕭山風,向山外飛遠。
「彪爺,點子扎手,要不要先放幾個過去!」隨軍參謀胡二狗子匍匐著爬上來,附在西門彪耳邊問道。沒加入破虜軍前,他坐得是山寨中師爺的位子。行事謹慎慣了,考慮事情,也把保存實力放在第一位。
「通知弟兄們,兜頭,堵尾。一個不放!」西門彪搖搖頭,否決了參謀的建議。信手抓起一枝鳴鏑,輕輕地搭在了弓弦上。
參謀胡二狗愣了愣,咧了一下嘴。倒退著爬進了藏身的泥坑,用樹葉堵住嘴巴,發出了一串鷓鴣叫。
「使不得啊哥哥也,使不得啊哥哥也!」清脆的鳥鳴聲從林間響起,隱藏在山崖邊上的破虜軍戰士,輕輕地撐起身體,分散著,向嶺口兩邊摸去。
「啪!」突然,一粒石子從山巖上滾落,去勢不急,卻彷彿在油鍋裡滴了一滴水。
山谷中的,騎士的前進速度驟然放緩,前軍帶住戰馬,快速地環了個半圓型的***。馬背上的武士同時操弓在手,刷地一下,天色一暗,數百枝箭同時射進了林中,彷彿下了一場箭雨。
樹葉盤旋著,落下。頭上的枝葉瞬間稀疏,陽光從樹幹間射了下來,映得人雙眼發花。淡淡的腥味道在草間瀰漫,血順著青草滲進土裡,受傷的士兵卻哼都不哼,嘴巴緊緊地咬住了青草。
有傷重者身體弓成了蝦子狀,背上的雕翎已經成紅色,手指曲伸,在地上抓出一道道暗暗的痕跡。,
西門彪動也不動,鳴鏑在手,他卻好像已經忘記了如何開弓。
令人窒息的半柱香時間,卻彷彿一日般長。探路的蒙古軍四下射了幾輪後,聽不見回應。又開始整隊前進。
「嗚,嗚,嗚嗚!」低沉的號角在馬隊中響起。三波騎士驟然加速,洪流般,向落虎嶺盡頭飛奔。顯然,蒙古軍將領已經也感受到了山間氣氛詭異,試圖快速將隊伍帶出山谷。
「想走,小看了你家彪爺十幾年的劫道修出來的本事!」西門彪的笑容驟然變冷,看看三波人馬之間的距離近了,彎弓如滿月,手指一拉一放,鳴鏑淒厲地撕破空氣,將跑在最前排的蒙古武士拉下了戰馬。
弓弦聲嘈嘈切切,幾百枝弩箭同時飛出,風摧蒿草一般,將外圍蒙古武士摧了個七零八落。無主的戰馬發出聲聲淒厲的悲嘶,渾身紅得如從血池中撈出來一般,拚命向前竄。
「封路!」西門彪冷靜地下達命令。
幾個戰士從隱身處躍起,揮刀砍斷了拉住機關的草繩。巨石和枯樹洪流般滾下,擋住了山谷出口。
蒙古軍臨危不亂,前軍後隊陡然翻轉,一邊用弓還擊,一邊向來時路衝去。迎接他們的又是一堆亂石,入口處,百餘名破虜軍將士把大大小小的石塊,盡情地推了下來。
兩個都頭帶著麾下勇士衝進了山谷,掐頭,截尾,將蒙古人的前後去路切斷。被圍的蒙古軍發現身陷絕地,居然臨威不亂,在百夫長的指揮下,分批次向前後山口衝來。喊殺聲、兵刃撞擊聲、弓箭入肉聲響徹山谷。在嗜血的興奮中,每一種聲音異常清晰。
弓箭往來穿梭,不斷有人馬倒下。兩邊谷口,快速被雙方屍體添滿。後來者就踏在先倒下者的屍體上,掄刀互剁。根本不理睬下一個倒下的會不會是自己。
「上弩、射!」參謀胡二狗用力揮舞著指揮旗。弩手在他的協調下,每次齊放,都是密密的,毫無間隙的一排。蒙古人的戰馬和士卒迎著排弩墜落,倒下,被後邊的戰馬踏翻。如此近的距離,每一個步驟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乒!乒!乒!」求救煙火接連飛起來。被圍困的蒙古將士眼見短時間無法脫身,再次變陣,固守待援。武士們紛紛跳下戰馬,將受傷的戰馬推在外圍,人卻躲在了馬肚子後,彎弓向山坡兩側還擊。
雙方開始了弓箭戰,破虜軍弩弓品質優良,殺傷力大。蒙古武士射術精悍,放箭速度快。一時間,戰鬥居然開始膠著。西門彪無法將對方快速吃下,被圍的一方,也擺脫不了困局。
那帶隊的蒙古將領煞是厲害,對射了一會兒,居然憑借弩箭的密度,判斷出了對手的大致人數。幾個蒙古武士舉起皮盾,在戰馬後排出了一個刀尖型的隊伍。戰馬一陣騷亂,更多的皮甲,隱藏在戰馬後,向左翼開始集結。
「要糟!」西門彪愣了一下,發覺事態的不妙。落虎嶺左後方相對平緩,放羊的人可以翻山而過。而山谷下的蒙古人,顯然開始打起從側面突圍的主意。
還沒等他做出相應的調整,「咚、咚、咚」一陣戰鼓響,百餘名蒙古武士從戰馬後探出身體,挽弓朝著一個方向騎射。蒙古弓射擊頻率本來就比破虜弓快,集中起來的這夥人又都是軍中好手,密集的箭雨立刻將山坡上的破虜軍弩手壓制住,往往對方三射,都難以還上一擊。兩側的弩手試圖支援,無奈山下戰馬極多,大量的弩箭都射在了馬身上。而那些送死的戰馬,韁繩卻被主人狠心拴在了一起。掙扎嘶鳴,就是無法躲開。
箭雨乍停,山腳下蒙武士齊聲吶喊,二十幾個人舉著皮盾衝上了山坡。
「迎敵!」負責此段防禦的破虜軍隊長大驚,提起鋼刀,帶頭衝向了敵軍。眼看著雙方就要在半山坡相撞,突然間,衝鋒的蒙古武士全部撲到。
密集的弓弦聲再次響起,無情的羽箭,將二十幾名破虜軍戰士釘翻在地上。
弓弦響聲停,蒙古武士再次躍起,闖入了弩箭陣地中。鋼刀揮舞,帶起一團團血霧。山腳下,戰鼓聲有如雷動,百餘名蒙古武士從馬背後衝了出來,撲向前幾個武士闖出的缺口。馬背後,弓箭突然轉向,密集地護住蒙古武士的側翼,阻止其他破虜軍上前支援。
「堵缺口,堵缺口!」西門彪聲嘶力竭的喊著,憤怒的眼睛幾乎從眶子中瞪了出來。親自帶人衝上,半途中,倒在蒙古人羽箭下兄弟無數。
「放!」胡二狗聲嘶力竭地喊著,帶著兩百餘個弩手一邊射擊,一邊向缺口處前進。兩根破甲錐就紮在他的肩頭,他卻無暇去拔,任由自己的血順著甲縫向外冒,將半邊身體染得通紅。
弩箭手知道到了危機時刻,一刻不停地絞動手柄,上弩放弩。在後續前衝的蒙古人中製造出一條死亡地帶,任何生命都無法通過。
對面的蒙古弓箭手雖然人數少,射來的雕翎卻更密,更急。
「胡二爺,連射法!」不知誰在隊伍後喊了一聲。
參謀胡二狗如聞天籟,立刻指揮變陣。兩百多個弩手快速分成三排,三人一組,一人在前,兩人在後。突前的弩手負責射擊,射完一弩即放下破虜弓。後邊兩個人依次裝填,依次將弩箭送到他手上。
平時的訓練效果立刻體現了出來,調整戰法後,破虜軍這邊射速不降反增。慢慢地,將蒙古人的羽箭壓了下去。
缺口處,兩軍混戰成一團。
「嘿!」西門彪用刀架開對手的一擊,順勢將長刀捅進敵人軟肋。捲了刃的長刀被敵人的肋骨夾住了,拔了兩次,沒有拔出。在他側面,兩把彎刀同時砍下。
西門彪擰身,揮臂,將長刀連同刀上的屍體一同扔向彎刀來襲方向。然後揮拳,砸在一個蒙古士兵的臉上。
蒙古武士的鼻子被直接打折斷,悶哼一聲倒了下去。西門彪從他手中奪過彎刀,接連兩劈,將一個蒙古武士砍倒,然後將彎刀當作飛刀擲出,砍去了一個躲在石頭後偷偷放箭的蒙古武士腦袋。緊接著,用腳從地上勾起一把陣亡戰士的斷寇刃(雙環柳葉刀),陽光下「嘩啷啷」一揮,把迎上來的蒙古武士砍成了兩半。
天暗了暗,一排羽箭向西門彪飛來,把周圍的蒙古武士和破虜軍將領不分陣營射倒在地上。
下一刻,西門彪抹著臉上的血,從屍體堆中爬了出來。他的貼身侍衛身上插滿了羽箭,破虜軍的鎧甲雖然優良,卻已經保不住侍衛的生命。
「弟兄們,一拍兩散,雞飛蛋打!」西門彪悲憤地喊了一聲江湖黑話,抓起蒙古人丟下的皮盾,順著山坡衝了下去。
他身邊,百十個破虜軍戰士棄弩提刀,呼嘯著衝下了山坡。
「一拍兩散,雞飛蛋打!」是大伙做義賊時的一句黑話。義賊劫道,如果對方反抗不激烈,通常不做無謂的殺戮。這樣,才能保證對方過後不買通其他土匪或者官府,過分報復。如果對方情急拚命,造成己方過重的傷亡,義賊們就會喊出「一拍兩散!」的話來,表示要與對方拚個你死我活。
參謀胡二狗阻攔不及,眼看著西門彪一馬當先衝下了山,趕緊組織弩箭掩護。這鍋飯做夾生了,胡二狗邊揮舞戰旗邊想。
林琦和西門彪麾下的人馬都不多,同時要完成困敵、打援、詐城三個任務,隊伍散得很開,跟著西門彪埋伏在山中的士兵只有八百多人。
並且為了迷惑對手,讓被截殺官員以為遇到了山賊,西門彪這次特地叮囑過大伙,不得使用手雷。以防萍鄉和醴陵兩地的北元官軍,發覺是破虜軍在此打劫,不敢前來支援。
近身白刃戰,破虜軍體質上吃虧。西門彪麾下雖然多出身於義賊,除了胡二狗這樣的軍師外,多屬於宋人中身強體壯型。可與橫裡和豎裡差不多粗細的蒙古武士比起來,還是顯得瘦弱。
躲在戰馬後的蒙古弓箭手基本被西門彪等人衝散,羽箭危脅一去,山坡又回到了破虜軍手中。但是,衝進馬群中的西門彪等人,也深深陷進敵軍中,無法脫身。
一個蒙古武士從馬肚子下探出刀,剁向西門彪腳板。
西門彪縱身躍起,將面前的對手砍翻。左腳下跺,正踩在偷襲者手腕上。關節斷裂的聲音立刻傳入了他的耳朵。
落地後的西門彪毫不停留,轉身向馬群間被困住的幾個部下殺去。三招兩式,放翻一名對手,將幾個部下聚攏在一起。
「靠近,彼此照應,用戰馬當掩護,小四,去點火,燒馬尾巴!」西門彪邊戰邊喊,哪裡吃緊,就殺向哪裡。一會兒功夫,把陷在馬群中的部屬救下十幾個,大伙抱成了團,在蒙古人的重圍中縱橫往來。
「射死他,弓箭手集中!」一聲清脆的蒙古話從不遠處傳來。西門彪聞聲抬頭,看見一張氣得發白的臉。
幾個蒙古武士彎弓搭箭,向西門彪射來。血花四射,西門彪消失在人群中,沒等放箭的武士發出歡呼,消失的西門彪,魔鬼般從另一側的馬肚子下跳將出來,手裡握著一把不知從哪裡揀來的角弓,指間夾著三支羽箭。手臂快速向後彎了彎,三支羽箭先後離開弓弦。
三個蒙古武士應聲而倒。
「掩護我,掏狼窩子!」西門彪一聲大喝,又是句江湖黑話。棄弓,提刀,踩著馬背奔向了蒙古軍官。
敵陣中的破虜軍將士揀起蒙古人丟棄的角弓,用冷箭向試圖攔截西門彪的人招呼。
數道濃煙在馬群中冒起,戰馬狂嘶,互相碰撞,將以戰馬為掩護的蒙古士兵踏得鬼哭狼號。被喚做小四的士兵拿著枝不知道什麼東西做成的火把,在馬肚子底下來回亂鑽。每經過一處,必然點燃幾根馬尾巴。
蒙古軍瞬間大亂,大多數士兵放棄自己的對手,向西門彪靠攏過去。山坡上,胡參謀看到戰機,搖旗吶喊,帶著全部弟兄殺了下來。
挑飛兩把彎刀,將一支大弓連同他的主人剁去一截。明光鎧上添了兩道刀痕,一枚箭簌,西門彪殺到了敵將面前。
那個白臉敵將顯然是這五百人之首,不慌不忙,向西門彪連射兩箭,然後棄弓,拔刀,迎了上來。
西門彪躲過對方冷箭偷襲,揮刀和白面武將戰在了一處。地面上障礙太多,二人幾乎同時跳上了馬背。
馬背上,白面敵將一記斜掃,兜肩帶背。
西門彪側起刀身相格,雙刀一碰即分,寒光急閃,斷寇刃搶先一步,攻向對方小腹。那員蒙古武將刀法也是不弱,刀尖兜了半個弧線,「鐺!」地一聲,將西門彪的鋼刀擋了出去,緊接著順勢反撈,斜向上,砍向西門彪大腿和腰部。
招架不及,西門彪左腿用力一踏馬蹬,整個身體棄馬後飛,蒙古將領的鋼刀撈空,將戰馬的鞍子砍去一角。半空中,西門彪怒喝著落在另一匹馬的背上,雙腿一加馬腹,連人帶馬前衝幾步,刀尖刺向蒙古將領後心。
這幾下猶如電光石火,周圍的蒙古武士都看得呆了,忘記了救援。等他們反應過來,再次擁上時,破虜軍戰士已經靠近,雙方捉對廝殺在一起。
如此近距離的混戰,弓箭已經派不上用場。雙方完全憑借鋼刀互砍,以命換命。
兩邊主帥都認出了對方身份,試圖率先用武力將對方制伏,取得獲勝先機。鋼刀碰撞聲不絕於耳,片刻間,西門彪再次換馬,對方的武士也被他逼下馬兩次。
「看刀!」蒙古將領一聲清喝,右手刀如匹練,砍向西門彪面門。左手卻在腰間摸出一把江湖人用的短弩,「蓬、蓬」兩聲,藍色的毒箭射向西門彪的腰腹。
「不要臉!」幾個士兵破口大罵,眼睜睜看著西門彪從馬上跌落。得到便宜的蒙古將領舉刀歡呼,示意麾下士兵,敵軍諸將已經陣亡。
突然,舉著刀歡呼的蒙古武將也不見了蹤影。受驚的戰馬嘶鳴聲不止。
兩軍將士雙目皆赤,不顧一切,向主將落馬方向湧去。擋在他們面前的無論是人是馬,無不被砍翻在地。
正當大伙亂做一團的時候,一個渾身是血的身影爬上了馬背。緊接著,那個身影從馬下,將蒙古武將拎了起來,橫放馬前。
西門彪一手提刀,另一隻手,卻死死扣在蒙古將領的腰間。那個蒙古將領顯然已經被他打暈了,頭盔丟得不知去向,一頭青絲順著馬背垂向馬腹下。
「投降,否則老子一刀劈了這個小娘皮!」西門彪惡狠狠的叫著,鋼刀晃了晃,在蒙古武將的脖子間,做了個虛劈的姿勢。
紛亂的戰場,剎那間鴉雀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