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淅瀝的細雨濺濕窗台,空氣中雖仍有日間艷陽烘烤的塵囂熱浪,可經雨水沖刷良久,也終於漸漸消退,雨中微風吹拂迎面而來,已隱有涼意了。
盼兒給班兮披上一件披風,道:「夜深了,又下著雨,姐姐別在這風口裡坐著了,回屋去吧。」班兮只看著院中被雨水沖打的閃閃發亮的樹葉,沉默不語。盼兒便在她身旁的長廊坐下,對著院中雨景發了會呆,道:「這裡的天氣和咱們家鄉也沒什麼兩樣,這般節氣裡,家鄉也是連日下雨呢。」
班兮轉頭看她一眼,道:「盼兒,你想家麼?」盼兒笑道:「想呀,我想老爺,想六少爺和七少爺,隔了這些年沒見,少爺他們一定都長大了。可惜那時沒能來的及見上一面,他們不知有多想念姐姐你呢。」
聽身旁的班兮輕輕吁出了一口長氣,盼兒忙道:「其實眼下皇上對姐姐這般的寵愛,娘娘便是請旨讓老爺他們來長安見上一面,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吧!姐姐你不如哪天看皇上心情好時便提提這事?若是老爺他們能見到今日的你,一定會很歡喜的。」
班兮聞言卻垂下頭來,靜了一會,才道:「今日的我?今日的我還是我麼?爹爹見到了,只怕要轉身就走的。」盼兒一愣,道:「姐姐說的這是什麼話呀。」
卻聽班兮幽幽地道:「近日我常常覺著,我好像不再是我,便像是……我的身子裡有另一個自己藏著,時不時地會跳出來拿主意說話……全不由我做主,」盼兒聽她語氣中滿是驚慌之意,忙伸手去握住她手,卻覺她手冰涼入骨,自己也不由得跟著打了一個冷戰。
班兮道:「盼兒,你覺得我現在和以前相比有什麼改變麼?」盼兒忙道:「沒的沒的,姐姐別亂想了。我聽暖雪她們說過,這深宮裡有歷朝歷代的女人魂魄藏著呢,不論是得寵的失寵的,都不願意離開,晚上還時常出來晃悠……」說著自己也有些害怕,看看四周道:「姐姐你別這樣疑神疑鬼的,暖雪說這些魂魄最怕的是得意順心陽氣旺的人,可只要等到哪人一旦神虛氣弱時,便會……趁機跟上人身呢。」說罷朝著班兮又挪近了一些。
班兮聽了她的話,歎道:「魂魄麼?興許真是有的呢。可我並不是如此,我知道,我是……唉,」她看一眼盼兒,猶豫道:「我像是時常被另一個自己佔據著,有時心裡明明有想說想做的事,卻都讓……她……給按捺住了。」
她抬眼望向細雨,道:「便像陳瓊此事,我明明可以加以援手,卻沒有這麼做,我雖也明白那另一個自己做的決定也許有她的道理,可是……這終究是見死不救,我如此辜負爹爹教誨,哪裡還有面目去見他老人家。」
盼兒道:「姐姐別這樣想呀,此事全是陳瓊她咎由自取!真是想不到她是這樣的人,聽說前幾日廷衛抓人時,她還一直破口大罵柳息兒呢。哼,明明是她自己陷害了別人,嘖嘖嘖!我還聽芙蓉館的明兒說,她都沒經宮內地牢,就給直接送交延尉去了。這兩日消息傳來,說她挨不住酷刑,還招認了從前雲依那事也是她謀算陷害的。此事鬧到如此田地,連皇太后都知道了,聽說她還曾說過平生最厭惡這樣的女子、這事必須重辦的話,看來陳瓊這一條性命是丟在這裡了。真是天理報應!」
她轉頭看班兮神情黯淡,忙又道:「姐姐實在不用為這樣的人自責難過,再說你不是已經幫了無辜的柳息兒,又為雲依求情平反了麼?若不是姐姐,柳息兒不是也要被按個什麼不守宮規,妖言惑眾的罪名?若沒姐姐幫助,那雲依如今也不可能離開浣衣間那樣的苦地方,如今有姐姐擔保,她們才得平安,姐姐幫了應當幫的,別的事就不要多想了。其實也是姐姐心好,若是換成別人,又有誰願去管他人的死活。姐姐幫了她們,卻又不肯去長信宮向皇太后稟明此事,這會兒,還不知道太后有沒有責備姐姐的意思呢,咱們自己哪還管得了那些。」
班兮輕歎一聲,不再說話,風雨飄搖中,滿院的樹葉「沙沙」做響,風勢漸漸大了,院裡卻愈發暗沉下來。盼兒忙轉身去提燈出來為她照亮,回到她面前時,昏黃的燭光之下正好見到她伸手拭去臉頰旁滑落的一行淚水,盼兒歎息著又勸了幾句,二人方才起身回房去了。
八月酷暑,宮館的屋門垂下數層遮陽蓆子,屋內宮女雖揮汗如雨的用力扇著蒲扇為主子們製造陰涼,可是不依不饒的日光還是從簾角、窗紗下探進絲絲熱浪來。
柳息兒近日總是一大清早就來到班兮這裡,陪著說些解悶的笑話,講講宮內的傳言。她提過盼兒放在几案上的茶壺,一面往班兮的杯中小心注入茶水,一邊笑道:「這茶水壺用竹簍子裝著,放在井水裡片刻,果然涼爽可口。妹妹懂的事真多,我這些日子可是大開眼界呢。」
盼兒笑道:「小姐的本事多著呢,柳良使你學了也就算了,可別告訴別人去。」柳息兒道:「這個我自然知道,咱們這些個好法子自己享著也就是了,何必讓大夥兒跟著享受。」班兮淡淡一笑道:「我一早就讓盼兒和凝姐姐她們說去的,只是盼兒這丫頭太磨蹭,到現在還沒告訴去呢。」
盼兒抿嘴笑道:「小姐可別生氣,盼兒我這就說去。」柳息兒忙伸手拉住她道:「這毒日頭下的,你上哪去?仔細曬壞了,既然我這菩薩妹妹要施福於人,我回去時一說也就是了。妹妹你說呢?」班兮點頭微笑,伸手接過她遞上的茶水喝了一口,柳息兒等她喝過再接回去將杯子放好。
班兮道:「姐姐你也*在榻上歇歇吧,張羅著我做什麼?這些事有盼兒在呢。」柳息兒笑道:「能和妹妹這樣坐著,我心裡歡喜。盼兒打著扇子呢,也怪累的,」說罷又轉頭道:「盼兒,要我替個手麼?」盼兒搖頭笑道:「這可不敢當,你就安生坐著是了,其實我這扇打的可比別宮的侍女方便多了,還是多虧了小姐這個妙主意,將這繩子穿過屋樑掛著,只拉拉就成,風勢又大,輕鬆著呢。」
柳息兒抬頭看看屋頂一下下有序擺動的碩大扇子,讚道:「是呀,真難為妹妹怎麼想到的。」班兮聽了這話,神色卻有些黯淡下來,柳息兒一直注意她神情變化,見她如此,也就不再說話了。
屋裡靜了下來,便聽得屋外知了聲隱隱然在四面響起,盼兒道:「這知了自從前幾日柳良使帶著大傢伙抓了一些,可有日子沒聽見了,」柳息兒道:「這又吵嚷起來了,可別再吵得妹妹不能睡覺,我看還得再抓一回才行。」
盼兒笑道:「柳良使捲起衣袖的樣子可真是與平日裡不一樣,精明幹練著呢。那麼高的樹也敢上去,我看著都暈。」柳息兒笑道:「這有什麼?我小時候在鄉間,和男孩兒們一同玩耍,再高的樹我也上去過的。」盼兒道:「小姐家兄長成排,可也沒見她和他們玩在一起。」
柳息兒眼望窗外,道:「我便只有同鄉幾個男童一起玩耍,女孩兒的玩意我倒是真的不會……其實,又有哪個女孩兒……肯和我玩……」說到這裡忽然停住,思索似乎在這一剎那飛出好遠,正要定神回頭時,卻覺一隻柔軟的手伸過來將自己的手輕輕握住,轉頭看去,碰上班兮溫柔的眼神,柳息兒心中一顛,忙報以一笑。
班兮見到她的眼中一閃而過的驚慌神色,也就縮手回來,*回榻上,轉臉看向院中,不宜察覺地輕輕歎了口氣。屋內一時之間忽然有些靜的異樣,盼兒看看二人,正想說話,卻聽門外有人傳報,原來是劉騖在宮中召集了樂師演奏,特命人來相邀班兮。
班兮只得起身更衣裝扮,柳息兒與盼兒一道幫她整好儀容,正想離開,卻聽班兮道:「姐姐,你也一起去吧。」柳息兒又驚又喜,道:「這怎麼行?皇上他,只傳召妹妹你一人,何況……我……我還在閉門思過中……」班兮微笑道:「已經過了這麼些日子,皇上興許已忘記此事了,再說未央宮樂師奏樂,自然是熱鬧些更好,姐姐不用擔心,只和我一同前去就是了。」
柳息兒強自按捺心中的歡喜,道:「實在是,不敢連累妹妹,若是皇上看到我這不敬之人,說不準生起氣來……」班兮笑道:「這麼說,姐姐你真的甘願一直閉門思過,只到……皇上他完全忘記你這樣一個人麼?」柳息兒一怔抬頭,看到班兮的眼神,已經到嘴邊的謙讓之詞登時吞了個乾淨,點頭道:「如此多謝妹妹提攜了。」班兮點頭微笑,當前走出,柳息兒待她上了輦驕,自己便在一邊隨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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