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子裡照出的她,畫著濃艷的舞台妝容,更勾勒出那一份粉白黛綠的傾城姿色——只是,美人的眼中卻只有一片疲乏的黯淡。
於帛顏正獨自坐在大舞場後台的化妝間裡。看著鏡子裡的那個自己,她莫名的有幾分陌生。拿起小方塊的棉紙,帛顏緩緩的抹去臉上濃濃的妝容。
「帛顏,你怎麼不在家裡多休息幾天?」
伴著一個女人嗔怪的說話聲,一個身穿深紫色旗袍、三十歲上下的女人快步走了進來。
「怡姐,」帛顏回過臉去,看著那女人走到了自己身邊。
這被稱於帛顏作怡姐的女人是這家大舞場的後台老闆金意天的老婆,也是帛顏的乾姐姐,兩人私交很深,情如親姐妹。於帛顏正是藉著這層關係,雖身處這個魚龍混雜的地方,平日裡頻頻接觸到各等複雜人物,一般的角色卻還不敢來招惹她,讓她免掉了許多風塵女子常常纏身的是是非非。
「身體沒事了嗎?」怡姐走到帛顏身後,兩手輕放在她的肩上,關切的問道。
「沒什麼了。」帛顏輕聲應道。
「都是姐姐沒照顧好你,在自家的場子裡,卻眼看著你被那個姓邢的硬逼著一杯一杯灌下去那麼多的酒——」
「別再提了,怡姐,」帛顏忽然開口打斷了怡姐,她把一手輕放在了肩上怡姐的手上,輕聲道,「都過去了。」
怡姐卻輕歎了一聲,道:「只怕是過不去。」
「那個邢莫的勢力現在越來越大。就是天哥如今都得敬著他三分。」怡姐接著低聲道,「日後的日子就怕是難過了。」
帛顏低垂下了眼睛。
靜默了一會兒,她的嘴角忽然微微牽動了一下。輕輕地淡淡笑了一笑。
「沒有什麼過不去的,……」她淡淡的道。頓了一下,後面地話卻沒有接著說出來,她只是抬眼去重新看向面前的鏡子,一面接著抹去自己臉上地妝容——只是她的眼睛裡已經多出了幾分歷經滄桑的漠然。
「還好,你能想得開。」過了一會兒。怡姐低歎著道。
「今晚就別出去應酬了,」怡姐轉而去輕輕拍了拍帛顏的雙肩,道,「早些回去歇著吧。16K.手機站
顏輕輕點了點頭。
「我去叫小石頭開車送你回去。」怡姐說著,就要轉身往外走。
「不用了,怡姐。坐你的車,反而更要惹人注意。」帛顏卻轉臉去叫住了她,道,「你還是幫我叫一輛黃包車。讓車在後門口等著我。」
「也好。」怡姐略想了想,道。隨即轉身出去安排了。
砰!地一聲,紀金單手一掌推開了面前緊閉著門。緊接著就聽光當!兩聲響,兩扇木板門大開來了。重重撞上了門旁的牆上。
屋子裡漆黑一團。
紀金從口袋裡摸出來一隻打火機。啪!的打亮了,霎時照亮了眼前的這間屋子。這是一個亭子間。屋子裡只簡單放著一張木板床,和一張桌子,幾條長板凳。
桌子旁卻靜靜的坐著一個人。這人此刻依然還是動也不動,似乎是知道他會來,絲毫沒有意外之色。紀金看了看桌邊那個人,也似乎並沒有太多的感到意外,他也沒有作聲,一轉眼,注意到桌子上有一盞煤油燈,他徑直走了過去,把燈給點亮了。轉而抬起一隻腳來,把桌旁一條長板凳撥開了一些,一轉身,他在桌旁坐了下去。那個一直默默不做聲的男人就隔桌坐在他的對面。
「你不該來找我?」紀金正探手去拿起桌子上茶盤裡的一隻茶杯來,對面地那個男人忽然開了口,低沉道,「你所認識的那個武峰早已經死了。」
紀金抓起茶杯的手微微頓了一頓,他轉而緩緩把杯子放在了自己面前,低下臉靜默了一會兒。「嫂子和孩子們地事,我都聽說了。」他低聲道。
「聽說了這件事之後,我一直都在找你。」他緊接著又道,一面抬起了臉來,定定看向了對面的武峰。
「還找我做什麼?」武峰卻慘淡地低低笑了一聲,「在我親手把他們埋葬地那一天,我把之前的那個武峰也一起埋了。」他極輕地歎了一聲,「之前的那個武峰已經和他們一起死了。」
紀金的眉頭不由得微微皺了一皺,他看了看對面武峰那張黯然神傷的臉,如今面前的老友那雙眼睛裡早已經沒有了昔日裡灼灼的光輝,只剩下一片死寂沉沉。
「你就不想為他們報仇嗎?」他忽然低聲問武峰。
「報仇?……哼,哼」武峰忽然輕輕哼笑了兩聲,卻滿是揶揄自嘲的意味,道,「我只恨自己沒有早一些退出江湖。」說著,他忽然轉而直直逼視著面前的紀金,寒聲道,「難道你還不明白,是我害了他們,是我把他們捲進了江湖仇殺裡,真正的兇手是我!」武峰忽然霍的從桌前站了起來,背過了身去,暗淡的油燈燈光下,卻看得分明他的身體微微在顫慄著。
「可憐我那個從來都是不問世事的老婆死的時候,肚子裡已經懷了我七個月大的孩子。她還說這一胎要為我生一個女兒,讓我兒女雙全……」
武峰愴然的喃喃低述聲忽然停下了,屋子裡頓時陷入了一片死一般的寂靜。……只聽得見燈芯炸裂時發出的辟啪的幾聲微鳴。
「你可以拿回你所失去的,只要你願意。」紀金打破沉寂,定聲道,「我會幫你。」
武峰卻緩緩地搖了搖頭。
「你我十年的交情不短了,聽我一句忠告吧,」依然背身站在那裡的武峰忽然低歎著開口道,「能及早抽身就及早抽身吧。」這樣說著,他轉過了身來,目光落在了桌上那盞油燈上。燈芯燃得久了,燈光已經慢慢的暗淡下去了。
「身在江湖,命就如這小小的火苗,」武峰定定看著那個微弱的火苗,接著低聲道,「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有一陣風來,就該滅了。……」說著,他卻又是難抑一聲低低的歎息。
紀金沒有作聲。他只是默然的深深看了看武峰。他該明白了,眼前的這個武峰在經歷過那次慘劇之後,已經完全的變了。如今的他們已經是不同道了。收回目光,忽然,紀金也從桌邊站起了身,轉過身去,抬腿將走之時,他的身子卻是猛然一頓。
隨即,就見他又轉身回去,一隻手中卻不知何時忽然多出了一隻棗鏢,他右手兩指夾著那只棗鏢,伸向了桌上那盞油燈。接著但見他右手只是在油燈前輕輕的一劃,面前油燈的火苗子緊隨跟著一晃,再看時,那燈芯已經是被他用那只鏢稍稍削去了一截子,削剪後的火苗子忽地往上一躥,登時那燈光再次亮騰了起來——那火光映在紀金的眼睛裡,他的眼神裡更添出了幾分不可一世的逼人氣勢。
紀金轉而把那只棗鏢放在嘴邊輕輕一吹,吹掉了落在上面的一點燈芯的灰末子,隨即收起。並沒有再說什麼,他隨即轉過身,逕直往門外走去。
當紀金跨出那扇門去的時候,身後屋裡,卻傳來了一聲沉沉的歎息。
坐在黃包車上,長長的街,一路拉過去。
頭頂上一個接著一個高高掛著的路燈一路惶惶照著,代替月亮,在這樣幽深的夜裡,照著孤獨人的一顆蒼涼的心。這一路的燈,一盞接著一盞,無限延伸下去,延伸到無邊的空茫裡去。在那蒼白的燈光下,這繁鬧大都市的夜晚也被照成了一片空洞,——也像她的心,她的茫茫的未來……
「這位小姐,已經到了。」一棟房子前,車伕緩緩把車停了下來。
帛顏下了車,剛剛走進那棟房子裡去,另有一輛黑色轎車忽然緊隨其後,駛了過來。
看著帛顏在一棟房子前停了車,逕直走了進去,那輛車裡坐著的一個男人冷冷的一笑,暗道:
「小妮子,想逃出老子的手掌心,你還嫩了點。」
這人正是高居上海灘青幫通字輩的流氓頭子——邢莫。
走出武峰住的那條弄堂,紀金徑直朝路口停著的一輛汽車走去。等在車裡的是為紀金開車的年輕小子,叫鍾全。鍾全望見紀金走過來了,立即從車裡下來,轉而去為他拉開了後排車門。
紀金往車裡一鑽,道,「走吧,我們回去。」
一路上,紀金只是沉沉不語,他還在想著如今在武峰身上發生的改變。
「紀爺,」當車子快駛到一個交叉路口時,鍾全忽然含著笑開口道,「記得上次我陪紀爺過來的時候,正碰巧遇上了大舞場那個於美人,紀爺你還出手教訓了一個對于小姐出言不遜的拉車的。」
一句無心之言卻勾起了聽者的萬般思緒。紀金打住方才和武峰一面在他心裡引起的那一番沉重的思索,他轉過臉去,透過車窗,濃濃夜色之下,朝那日於帛顏停車的方向望了過去,——
那日她留存在他心間的記憶依然明晰深刻,還有那言之不清的一絲半縷的牽念,也都一起幽幽襲來了……
「把車在這裡停一下。」紀金忽然開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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