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地窗前,沈新南面窗站著,他身側的累絲窗簾被夜風輕輕拂動。
右手間,那一支煙卷的煙頭上,隱隱有橙色火絲在他兩指間微弱的跳躍著,襯著窗外暗淡的夜色。
「這次回來,賀爺那邊是不是要過去一趟?」
沈新南身後,幾步之外,*近書房房門的地方,生叔站在那裡,是他低聲問向沈新南。
窗前的沈新南沒有立即開口說話,他面向著窗外深深呼出了一口煙。
窗外是花園。原本青蔥的草坪和整齊鋪展的幾個奼紫嫣紅的花床,在夜色中,都被全數塗成了只有明暗階層變化的水墨畫,失掉了原本所有鮮亮的色調。——
夜色,拂去了世間的一切浮華,沉澱下一片深沉。
「明天就過去,」沈新南並不回轉身,他依然眼望著窗外,又低沉道,「你替我預備一份厚禮。」
身後的生叔低下臉去,沉吟片刻,正要開口,這時,門外忽然傳來一個腳步聲漸漸近了。
「老闆,」一個年輕男子隨即出現在了書房門外。
站在門旁的生叔首先回過頭去,看見門外站著的正是沈新南派出去跟著林韻柳的那個司機,想必是辦完事回來了。
窗前的沈新南這時候把煙卷放在嘴邊深吸了一口,隨即,他轉了身過來,先是向生叔道:
「生叔,你先下去早些歇著吧。」
生叔聽見這一句,抬睛去,意味深長的朝沈新南看了一眼,方低聲應了一聲,隨即轉身走了出去。
生叔走了之後,沈新南卻又轉回了身去,許久都沒有開口去問那司機關於他交待的事情辦置的情況。站在門外走廊上的司機不由得遲疑的瞅了瞅沉沉不作聲的沈新南,心裡揣度著自己要不要開口來主動說。
「老闆,那位小姐——」
年輕司機話剛才出口,卻意外的看見窗前的沈新南忽然一抬手,自然是示意他不要往下說。這司機不由得怔了一下,疑惑不解的看了看窗前沈新南的背身,一面也緊緊閉了嘴,沉默了下去。
沈新南抬起的手卻不是立即放了下去,遲疑的停滯在那裡,似乎是被某種糾結的思緒所糾纏著——
「都弄清楚了?」當他把手略顯遲疑的緩緩放下去的時候,忽然低沉開了口,問道。
那年輕司機被他這一來一去,弄得禁不住稍稍愣了一下。
「弄清楚了。」司機隨即站直了身子,恭敬應話,道,「那位小姐住在杜美路的方公館,那位年輕先生是住在大西路。」
沈新南聽後,靜默了一會兒,他淡淡的點了點頭。
「你下去吧。」他低聲說。聲音裡卻有著一種不堪負重的疲累。
司機轉身走了,輕捷的腳步聲漸漸消失在了門外。書房裡只剩下了沈新南一個人。
站在窗前,浸在習習夜風裡。良久,他都一動未動,煙卷在他指間自明自滅,而,——回憶正在他心間無聲瀰漫——
他忽然抬起一手來,抵在了面前落地窗玻璃上,手掌下那抹冰涼更讓他能清晰感覺到自己身體裡那份躁動不寧。……時隔七年之後,再次回到這個熟悉的地方,身處這片熟悉的天空下,呼吸著這裡熟悉的氣息——
他用七年時間竭力安撫在內心深處的那一段關於綺雲的記憶又都回來了。只是,佳人早已香消玉損,獨留他品盡了人世間最為深刻的孤獨。
濃濃的回憶,濃稠的窒息。
人這一輩子,到底有多少悲劇需要重複?又有多少孤獨需要承受?
這些年來,身邊再沒有過一個女人,他也沒有覺得缺少了些什麼。但是,現在,他真的是覺得孤單了,很想要有個人陪著。
新南抬起久久低垂著的頭,望向窗外那濃濃的夜色,黯然的雙眸中掠過一抹亮色。
究竟是她的出現點燃了他孤寂太久的心?還是他真的是已經孤獨了太久了……
瀟席剛剛進家門,他母親秦太太就迎了上來。
「見到蓉欣了?」秦太太急切切的問道。席道,一面把西裝外套脫了下來。秦太太又邁前一步,放輕聲音,道:「怎麼樣?」瀟席把脫下的外套遞給了一旁的女傭,隨口道:「什麼怎麼樣?」
「蓉欣現在對他你怎麼樣呀?」秦太太立即道,「這都已經這麼長時間沒見了,你看她對你有沒有冷淡?還是像之前那樣愛黏著你?」
瀟席正解著白襯衫領口的紐扣,聽見這一問,他的手卻是微微一頓,臉上神色也隨之僵滯了一下。想起韻柳如今的轉變,瀟席沒有說話。秦太太卻立即敏銳的在兒子臉上表情的變化之中明白了一切。她隨即將臉一沉,埋怨道:
「當初,她準備考學,讓你給他補習功課的時候,我就說過,不要那麼下死勁的真給她補習,她真要是上了大學,與你有什麼好處?」說著,恨恨的歎了一聲,又接著埋怨道:
「看,都被我說中了吧。你如今人又不在香港了,她一走就是一年,在學校裡什麼人遇不到。」又板著臉道:
「之前她多黏著你,現在對你是不是冷冷淡淡了!」
瀟席默然不語,他只是低垂著眼,慢慢解著袖口的紐扣。他自然不會像他母親那樣想,心裡卻未免沒有那一點患得患失的愁緒。
畢竟,如今的蓉欣就是像雲霧一樣縹緲、難以捉摸。
「蓉欣能考上大學,那是她自己努力的結果。而且,我倒覺得上了大學之後的蓉欣成熟了許多。」瀟席忽然淡淡開口道,打斷了他母親一連串的埋怨之詞,也是為了打斷他自己的一番胡思亂想。
不管怎樣,如今的她雖像是雲霧一樣縹緲,卻也和雲霧一樣讓人心醉其中。
「蓉欣的確變了不少,像是陡然間長大了,不再像之前那樣孩子氣。」秦世梵忽然插進來,淡淡然道。
他剛聽完無線電播送的國語新聞,款步走了過來,閒適的坐定在沙發上,點了一支煙。
「不過,細想起來,從那年蓉欣和你到六安回來之後,她就開始不像之前了。」秦世梵又接著道:
「我記得,她回到上海之後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沒有開口說過一句話。之後,病好了之後,也不像之前那樣活潑了,變得異常的沉默寡言。」
說著,他稍稍停頓了一下,把手中的煙送到煙灰盤子裡輕磕了磕煙灰,一面用一種局外人閒談似的淡淡的語氣接著道:
「簡直像是變了一個人。」
「不過,細想想,也真是。蓉欣也不是上了大學之後才變的,」秦太太回過頭來想想秦世梵的話,覺得很有道理,不禁點頭稱是,「而且,她之前並不是個願意在讀書上費心思的女孩子,她病好了之後,倒是主動提出來讓咱們家瀟席給她補習,說是要準備考大學,而且整整有半年多的時間,為了複習功課都沒有出過一次家門。這孩子,自從去了一趟六安,整個就像轉了性了。」
赤煌煌的燈光下,瀟席怔怔的站著,他父母的一席話不由得把他的記憶又帶回到了一年多之前在六安的那一個雨夜……
他的心忽地一顫,他不知怎麼就記起一個細節來,之前他從沒有太去在意的一個細節,不過現在回想起來,似乎是在徵兆著什麼……
「不過,蓉欣從小嬌生慣養,哪受過一丁點罪?」秦太太又轉而道,「這受一點苦,還不就像是天都塌了一樣。」說著,秦太太又轉向瀟席道:「說來說去,還是怪你,蓉欣偷偷跟了你去六安,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你也不好好照顧她,讓她受了驚嚇——」
正說著,秦太太忽然發現自己兒子的臉色不知怎麼突然難看了起來。
「瀟席,你這是怎麼啦?」秦太太朝瀟席走進一步,問他道。
瀟席猛地回過了心神來。他撇開她母親的注視,低下臉去,道:
「我突然想起來今天急救的一個病人,不知道能不能渡過危險期。」他隨口遮掩道。
不知怎麼的,下意識裡竟然不願把心中的疑慮說出來。
「好了,爸,媽,我累了,不和你們聊了。」他臉上現出了疲累之色,「我想早些休息了,明天還要早起去醫院。」
瀟席一面說,一面已經邁步上樓去。他極力制止著自己心裡那個令他再難承受的猜想——
方公館。韻柳洗完澡,換上睡衣,走進自己的房間。
站在門旁,她略環顧了一下屋內,眼前的一切從來都只有給她陌生的感覺。她緩緩走到了床邊,手觸摸到銅床那冰涼的床欄杆。
窗子敞開著,只拉上了窗簾,習習夜風一陣一陣,那織花窗簾便在夜風拂動下微微飛起,又輕輕落下。
那一明一暗的光影便落在了*近窗子擺放的床邊櫃子上,櫃子上擺著的那一張照片在這一明一暗之下的夜色中,依然可見相片上那少女爛漫的笑臉。
韻柳微微側臉,在沉浸著夜色的房間裡,靜靜看著那張方蓉欣的照片,看著這個她素未謀過面的少女。
如今寄存在這個女孩的影子裡,她的靈魂依然是漂浮著的。不屬於她的終究不屬於她,身邊殷實的一切從不能給她的靈魂以安撫。
連此刻這陣陣送來的夜風,韻柳都覺得透著陌生的氣息。
她孤獨的只剩下了她自己,在這陌生的地方。
有時候突然想起來,她恍然會有種不知身在何處的感覺。人生的境遇變換起來,往往讓人油然生出一種滄桑之感。她之前所熟悉的一切都遠她而去了。十幾年的歲月,就像是涓涓流水,拂過她,便一去不復返了。依然只剩下她孑然一人。……
只是身體裡多了條條道道看不見的傷痕,會在這樣的暗夜裡隱隱滲著血。……
不覺間,韻柳抬起了手,把掛在脖頸上的一根紅繩子上繫著的那個翠玉戒指摸在了手裡,緊緊攥著。也唯有這東西如今還依然陪著她。
蒼涼之中,唯有這個母親的遺物覺得可親。
翠玉戒指涼涼的貼著她的手心,她又想起了她母親。難堪的回憶讓她的胸口憋悶起來,她舉步走到了窗前去站著。站在習習夜風裡,她抬起眼,朝窗外那茫茫夜色深處望出去。……
又是一年了,她母親墳上該是荒草叢生了吧。
這一夜注定了又是一個漫長的難眠之夜,很多舊事如滔滔流水朝她滾湧而來了……
忽然間,韻柳攥著戒指的手猛然突兀的抖動了一下,她突然間想起了什麼。此時她的眼睛已經適應了夜的暗淡,攤開手來,她把手心裡那個戒指看得分明的,——一個再難接受的猜想忽然在這一刻閃過她的心間,帶著難堪的疼痛……
韻柳的身子忽然有些虛軟,她一手探出去,扶在了窗台上。之前那幾年,她不是沒有發現這是個男人的戒指,可是她卻從沒有那樣想過,……從沒有想過這個母親一直珍愛的戒指會是……會是……
但是,當這個猜想一經掠過她的心間,卻深刻的再不容有絲毫的動搖:是呀,怎麼會不是呢?母親絕不可能將父親的東西如此珍視,而除了那個人,還會有誰呢?
韻柳的心口忽然像是被無形中伸來的一隻手猛然揪了一把,一陣窒息的痛!
那戒指立即像是火一樣灼燒著她。
她忽然一揚手,幾乎就要把那戒指狠命的摔下去,摔碎,摔碎它!
然而,她卻募地停住了。舉在半空中的手緩緩的放了下來。就在這轉瞬之間,一個念頭忽然冷冷掠過她的心間……
暗夜裡,她的眼眸中點點寒光閃爍。
一輛黃包車跑到一家店舖門外,停了下來。
車上走下來一個年輕女子,正是林韻柳。她微微抬頭去看了一眼店舖門頭上那一塊牌匾,上書的是:『德勝當鋪』。
「小姐,是要典當東西?」韻柳一走進去,那店夥計立即慇勤的招呼道。
韻柳沒有應話。她徑直走了過去,從隨身的一隻拎包裡取出一個手帕包,攤開來,放在了櫃檯上。那夥計一看上面擺著的是一個翠玉戒指,立即眼睛一亮,伸手去小心翼翼的拈了起來。
「這上面刻鑄有字,」那夥計看了幾眼,一面道,一面又拿過一個放大鏡來細看,「鑄的是『二人平心』,」又道:「這應該是清朝年間的東西了。」
「二人平心?」韻柳卻只注意到了他前面那句話,她原本淡漠的神情立即更冷了幾分。
「這刻字是有什麼寓意嗎?」韻柳緊接著問道。
「這位小姐,你有所不知,」店夥計細聲道:「鑄有這類字樣的戒指一般不只一枚。可以是投契的朋友彼此各戴一枚,用來表示彼此平心團結。也有夫妻間借用佩戴這種戒指,以表示心地無二。」
那店夥計一面說,一面看著韻柳的那兩隻精明的眼睛裡堆滿了討好的笑,而韻柳的臉色卻越來越蒼白。現在她更只有確定這東西的確是那個人的。她怔怔看著那只自己一直貼身帶在身邊的戒指,腦子陡然一片空茫。
她真是難以接受,那個男人害了她母親一輩子,而她母親竟卻還如此念念不忘這個人,把他送的東西珍視了一輩子……女人哪,果真都如此可悲?……
想到這些,韻柳心裡忽然一片莫名的淒涼。……希源,……韻柳這時候不自禁就想到了他,她不也一樣不能把這個人忘記嗎?他不也一樣深深烙入了她的靈魂深處,此生此世再也無法抹去。
「小姐,你這是……」店夥計見韻柳居然又收回了戒指,一面兩隻眼睛貪婪的瞅著那只戒指,一面很是意外的問道,「這枚戒指,你不準備典當了?」
韻柳沒有作聲,她把戒指胡亂抓在了手裡,恍恍惚惚的就轉身從當鋪裡出來了。出了當鋪,她也想不起來叫輛車,怔怔的站著,抬頭望了一眼天。今天雖沒有下雨,卻是灰濛濛一片,壓得很低,讓人生出憋悶的感覺。
她一轉身,正要舉步走,一抬眼間,卻正看見路邊角落裡縮著一個乞丐,蓬亂油垢的頭髮,和一身破爛不堪的髒衣服。
韻柳怔怔看著那乞丐有一會兒,忽然不自覺的朝那乞丐走進了一步,……
那一剎那間,她真想把手裡的戒指就此丟下,丟給那個乞丐。
她手中緊緊攥著那枚戒指,一步步朝乞丐*了過去。
這時,那乞丐忽地木然揚起了臉來,那一張污穢的臉上有的是一雙失神的眼睛,茫茫然的看著週遭的一切。——那該是因為生活的磨礪而麻木、冷鈍的一雙眼睛。
韻柳的心突然像是被針刺了一下,她猛然頓住了腳。……她放不下,她知道自己沒有那麼容易就放下這段怨仇。因為那個人,她和她母親承受了多少辛酸,難道都可以輕易一筆劃過了嗎?想想母親三十六歲就淒涼的結束了自己的一生,而相形之下,那個人相若無事的嘴臉更覺得可憎。她母親的癡更只有顯出那個人的無情。她決放不下,她一定要為母親討還這筆債。
她還是要按照原定的計劃去做,一定要這樣去做,不討回這筆債,她絕不罷休!
韻柳竭力定了定心神,從包裡取出了幾個銀元來,彎身放在了那個乞丐面前的地上;直起身,她剛一轉身要走,這時,迎面走過來的一個年輕小伙子,從她身旁擦身而過時,忽然像是有意的猛然把她單薄的身子用力一撞——
「啊!」
韻柳躲避不及,嘴邊一聲輕叫,猝然被撞倒在了地上,手裡的戒指和包也都落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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