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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肌體創傷所帶來的痛楚並不陌生,痛楚不過就是神經傳遞給大腦的一種感覺而已,我能忍受。最先我為了忘記這種痛楚而試圖讓自己昏睡過去,我以為疼痛到了極至的話就能昏睡過去,而昏睡過去的人是不可能感覺得到疼痛的,可我現在發現我的以為是錯誤的,我無法昏睡過去,我也無法忘記痛楚,於是我就只能忍受這痛楚。
為了忍受痛楚,我無法安靜,可我又只能安靜,於是為了安靜我就閉上自己雙眼,我安靜地數著自己的心跳,數著自己的呼吸,品味著全身不同傷處所傳出來的痛楚感覺。我知道護士剛才給我打了一支安眠針和止痛針,可沒有半點效果。
右腳打上厚厚的石膏平平地擺在床上,不能有任何移動,石膏繃帶一直纏到我的大腿根部,整條腿生生地麻脹鑽痛,似乎不屬於我自己;背上傷口用紗布從我胸前團團裹住,上身的體重毫不留情地壓在傷口上,我只能仰躺著;肋骨斷了,醫生說得當心斷折的肋骨刺進肺部,我只敢很輕地呼吸,慢慢的,慢慢的;我頭上也纏繞著一大捆紗布,頭發已被剃光,譬如帶著一個白色的頭盔;而為了讓右腳和背部的痛感只保持在一個恆定的程度,我就將左腳支起,左手小心翼翼地彎撐著,將身子盡量向左偏斜一點,努力將軀體重量由左腳左臀和左肩來承擔。
我想看看活動的物體以便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可我頭痛欲炸,氣血劇烈地沖撞著頭頸血管,血管也如心跳那樣在突突搏動,那種不可形容的刺感也被血液裹挾著一陣陣傳遍全身,我不想自己就連睜眼都吃力,可卻又發現那在我平日裡根本不曾察覺的睜眼眨眼動作在此刻此際竟會如此艱難……
捫心自問,我真想呻吟幾聲。因為縱算身邊的朋友同學再如何安慰你寬慰你,這一切自身軀殼的痛楚只有自己才能感受得到,在這個時候我再次強烈地醒悟到:軀殼的痛苦其實也如精神意念思想等一樣,它孤獨,孤獨地只屬於你自己。
我也曾問自己:也許在這個時候用聲響表達出身體的痛苦可以減輕負累,說不定加大加粗點呼吸的聲音就有這個效應。可我又還是在艱難堅決地吞咽著咀嚼著這掙扎於唇齒縫隙中的懦弱的宣洩欲望,我自己對自己說,我要把這痛楚當成我的酒,我要看著它把我蒼白的神經都予麻醉,我要獨品,我也只能獨品……
當然,我還很想睡一覺,並期翼夢見我所有的親人……爸媽的懷抱,齊爺爺的手,外公睿智的眼睛,甚至還有那兩個白衣服和黑衣服……
有警察已經在秋雅那裡作了問話筆錄,初步定性為搶劫傷人事件。可石偉有些疑惑了:怎麼這些搶劫犯搶了錢不趕緊跑,卻特地廢掉龍鑌的腿呢?
龍鑌的腦部受到損害,醫生懷疑可能有輕微腦震蕩,目前不能接受警察的詢問。龍鑌和秋雅暫時在一個雙人病房裡,石偉和杜慈鄔慶芬海濤輪番倒班守護著。秋雅側身躺在病床上,任杜慈在自己傷處怎麼揉著藥油似乎全無感覺,只是淚眼模糊癡癡地看著龍鑌。
凜冽的北風不時搖撼著病房的門窗,窗外終於開始唏唏沙沙下起了雪粒子,雪粒子打在玻璃上,辟辟啪啪叮叮咚咚,好象一首沒有音符格律的曲子,枯燥而又單調地擊蕩著這間小小的病房,驚擾著病房裡的這幾個人。
天亮了,龍鑌挺過了這漫長的一夜,石偉他們好幾次問他痛不痛,他都只是艱澀地笑笑,艱難地說自己沒什麼。第二天下午醫生們會診結果出來了,龍鑌必須盡快消炎退燒,作全身CT掃描,檢查腦部是否有淤血,爭取三五天後用全身麻醉進行接骨手術,秋雅沒什麼大礙,只需再打些消炎針吃些消腫化淤的藥,兩天後就可以出院。
門外靜悄悄地飄起了2002年入冬以來的第一場大雪,病房裡開啟了暖氣,並不見得寒冷,龍鑌全身換穿著病號服,褲子只穿了一邊,松松的套在左腿上,身上袒著一床薄被,他用意志來忘卻周身傷痛,平躺在病床上靜靜地等待著黃昏的到來,陸陸續續有些男女同學來看望了龍鑌和秋雅,待大家都走後,龍鑌總算在臨近黃昏時睡著了……
熊山怎麼全都光禿禿的了?田地裡怎麼什麼作物也沒有啊?就是冬天至少應該也有小麥和蔬菜的啊!為什麼這條寬闊的資江也不見有江水奔淌流瀉?放眼四際,天地間竟然沒有一絲綠色沒有一只飛鳥甚至就連昆蟲都看不見!只余下蒼黑的房屋如墳墓般立在土地上,沉沉懨懨地散發死寂的幽冷氣息……
怎麼……又怎麼回事?……我竟飛起來了,我竟然飛起來了!……
白衣服和黑衣服哈哈狂笑著……哈哈狂笑著抓住我的手……
我用力一掙!
突地一陣劇烈的疼痛刺入大腦,手臂肌肉不自禁地抽搐著攢勁,龍鑌猛地睜開了眼,眼球環顧四周,窗外已經漆黑一團,依稀仍可聽到有風聲和雪粒子的聲音,明潔光亮的病房裡只有秋雅在,其他人都不見了,秋雅的臉依舊有些紅腫,額頭上還青了一塊,上面有擦傷的痕跡。
“龍鑌,你醒了?”秋雅被龍鑌驚動了她的沉思,忙用雙手包住龍鑌的左手柔聲問道,“好點了嗎?還痛不痛?”
秋雅的溫柔略略使龍鑌暫時淡忘了肌體的痛楚,龍鑌感激的看著秋雅這張曾經何等潑辣的花顏,他說話還是有些吃力,道:“好點了,現在什麼時候了?他們呢?”
原來秋雅堅決不肯回去休息,她要在龍鑌床前守護著他,海濤和石偉現在到外面去吃點東西,已經晚上十點了。
龍鑌已經躺得很麻木了,示意秋雅給他把床搖起來。連續不斷的吊針使醒後的龍鑌有小便的感覺,但是這不能當著她的面來解決,他得等海濤他們回來。
※※※
門口響起敲門聲。
秋雅松開正按摩的手,站起來道:“他們來了,我去開門。”
常成一只手提著一大袋東西,一只手提著一個花籃站在門口,後面跟著鄭學和雯麗。
他們是來看秋雅的,龍鑌雖然對鄭學有看法,但對常成並無惡感,他對常成笑笑,表示招呼。
秋雅冷冰冰的道:“你來干什麼?”
常成的確是出於對秋雅情況的擔心,考慮再三而來的,在得知秋雅和龍鑌的傷情後,他甚至還有些愧疚與後悔。鄭學則完全不同,他是借來看望秋雅的機會親自實地了解一下龍鑌斷腿的慘象,好讓自己心裡爽爽,並故意拖著雯麗來示威。
現在鄭學實在是心裡樂開了花:沒想到這小子這麼慘!真***給我出了一口大氣!不過也要說這小子也夠狠,養的一條土狗也厲害,居然那邊六個人五個掛彩!也好,現在那邊要求補償醫藥費一萬五,老子還可以搞他常成一筆錢,他不敢不給!
鄭學臉上卻沒有露出半點快慰的神情,相反還很關心的問秋雅:“你沒有受傷吧?”
秋雅死死盯著鄭學和常成,在她心裡,肯定他們是不懷好意來看自己和龍鑌的遭殃倒霉的,她照舊冷冰冰地回道:“不用你黃鼠狼拜年,你們走!雯麗,你也走!”說罷,把門砰的關上。
鄭學成功地從常成手裡拿到了八萬,他給了兩萬給那個朋友轉交那幫人,他現在得意萬分,不僅掌握了常成買凶傷人的證據,而且也找到了一條財源,在他眼裡,常成充其量不過是一個沒大腦的富豪家的書呆子,這種人就是活該被利用的蠢貨。
常成不知道自己已經落入鄭學的轂中,在鄭學的挑唆下,連最後那點愧疚的良知也淡去了,下決心准備對秋雅的父母施加壓力,他以前一直掩瞞著的。
龍鑌的顱內有一塊淤血,萬幸還沒有壓迫到神經區,消炎情況也比較好,小便排洩也正常,只是三天了大便還沒有過。
後天就要動手術了,醫生在龍鑌手上抽了血化驗血型,這是要割開小腿部、膝部和肋部的大手術,可能到時需要輸血,醫生還給龍鑌開了一劑潤腸藥,要求龍鑌徹底排洩干淨,同時要求病人親屬到場簽字。
這對於龍鑌是一個天大的難題。
入夜,在龍鑌的執意要求下幾個兄弟都回去休息了,病房裡依舊是秋雅在陪著他。
秋雅細微的關心著龍鑌,輕輕幫龍鑌活動著能動的手腳,這幾天苦難使兩人的關系升溫很快。龍鑌的傷痛已經減輕了很多,頭部的腫已經消退,只是背部由於長久壓迫感覺非常痛辣火熱,胸部只要不咳漱就不很難受,右腿雖然因為不能移動而僵木,但比以前那鑽心的痛楚能忍受些,況且秋雅輕柔的摩挲可以令他轉移感覺。
秋雅到了夜裡,就會大膽地親親龍鑌的嘴唇,以表深深愛意。
秋雅剛好把病床搖起,就聽到龍鑌的腹部傳來一陣響。
秋雅知道醫生的交代,臉微微一紅,忙從床下拿出從未用過的便盆。
龍鑌就是因為這個事而有些煩惱,他知道現在的自己甚至比不上以前癱瘓的齊爺爺,在前兩天他就在腦海裡反復演習過方便時的動作要領,結果他發現自己不能對胸部、背部的肌肉使力,只能斜斜地躺在呈一定坡度的病床上,必須用最大的意志力忍耐住撕裂肌膚的痛苦,如此這般進行……
痛苦已經到達極限,但是該出來的還是沒有出來,冷汗卻涔涔而下!
龍鑌雙手抓住床沿,左腳弓起,咬緊牙關。
秋雅深深感受到了龍鑌顫抖著的痛苦,把臉埋在龍鑌的頸部,企圖用微不足道的溫馨來助他消弭。
沒經歷過這種苦的人是不知道這要多大的意志和勇氣的,尤其是對於全身是傷卻不肯平躺解決方便問題的龍鑌。
過於的用力引起胸部的咳嗽,全身有些抽搐。
……
秋雅終於聽見了讓她高興的聲響,她竟然哭了起來。
根本不顧少女的害羞,根本不顧髒,她想都沒想就給幾乎痛昏過去的龍鑌作完事後清潔工作。
流著欣慰的淚水,飛快的從洗手間跑出來,拿來滾燙的毛巾,給他擦著臉。
這是愛情嗎?這是愛的力量嗎?
這是只可能對自己的至親才會這麼做的事啊!
我是她的至親嗎?我不是!那我是她的什麼人?
龍鑌想起自己以前為齊爺爺所做的點點滴滴時,完全被秋雅感動了。
腦子裡回想起母親的信,先祖的囑咐,自己身負龍家唯一血脈的傳承重任,這一向來的事情仿佛已充分證明秋雅確實是合乎要求的女孩,自己理想的妻子。
看著此刻面帶羞澀給他用熱毛巾擦著手腳的,龍鑌覺得該跟她深入談談了。
龍鑌緊握秋雅的一只手,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她,神情凝重,語音雖低沉卻很清晰:“秋雅!你知道作我龍家人的妻子的代價有多大嗎?”
秋雅沒料到龍鑌怎麼突然這麼問,愣了一下,馬上答道:“知道,聽雯麗說過,不太相信。”
龍鑌的眉頭皺了,長出一口氣,非常嚴肅的道:“我以我的人格擔保,全是真的,現在我就跟你講述一遍我龍家的歷史,我知道你很喜歡我,但我希望你想清楚,走到那一步是要用生命來做代價的……”
……
秋雅聽著龍鑌背完他母親寫的遺書,已經泣不成聲,只知道把臉埋在龍鑌的手掌裡,用嘴咬著他的手指。
十點鍾就要上手術台了,除了廖業有事外,幾個兄弟都在,還有杜慈和蘇靜兒等幾個秋雅的同學老鄉,都上來鼓勵龍鑌幾句話。
蘇靜兒一直非常落寞非常幽怨的看著龍鑌,她已經知道秋雅以妻子的名義在手術單上簽了字,由於龍鑌是孤兒,又沒有任何親戚,況且學校一般也不會參與手術責任,醫院也就認可了這本來不合乎規定的簽字。
蘇靜兒見大家和龍鑌說得差不多了,便鎮定了一下心神,靜靜地走到龍鑌床前,輕柔嫩爽地吟詠幾句古文:“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坐《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闕有《國語》,孫子臏腳《兵法》修列,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
故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弗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人恆過,然後能改;囚於心,衡於慮,而後作;征於色,發於聲,而後喻。……”
龍鑌微微頜首。*
我只進行了腰部麻醉,盡管醫生再三解釋全身麻醉對人腦沒有多大損害。
我決不肯把自己變作一具沒有感覺的屍體,任由醫生按照程序工作,我要親眼親耳感受著我這本微不足道的軀體是如何在仇恨、憤怒和痛苦中經歷著手術刀肢解。
所以任他醫生如何舌燦蓮花,我仍倔強的堅持。
我甚至有些渴望軀體的痛苦再進一層。
手術因此延誤半個小時。
我的堅持給麻醉帶來很大難度,但我表示我絕對不會因為疼痛而失去自我控制,不會對醫生手術有什麼干擾。
繞開我的背部傷口,藥劑從脊柱中注入。
我的雙手、包括全身都被固定了,赤裸著,護士小姐用鑷子夾著棉球,來回消著毒。
自胸腹以下,好象有億萬根極微小極微小的針在刺磨著肌膚,從體表進入體內,又從體內鑽出體表,我完全不能操縱支配我的肢體了,我無比真切地突地想起了我的那個怪夢。
現在我完全感覺到他們兩人又朝我走過來,看不清面容,可是能看到他們正曖昧地陰笑著。我憤怒於他們的落井下石,我仇恨於他們的喪心病狂,我清楚記得他們曾經對我的傷害!我用眼睛表達著我鋼鐵般的殺機,我要狠狠地將他們撕成碎片!
黑衣服站在我的右腳邊,拿起了我的右腳。
白衣服站在我的胸前,拿起了我的右手。
我極力欲掙脫他們。
可心底又有一種力量使我無法對我的肢體進行操控!
我甚至連頭連脖子都沒有扭動,我的牙咬著我的牙,我的悲頂著我的恨!
黑衣服剝開了我的腿皮,並用手把它拔開,露出鮮紅的肉,鮮紅的肉上迸出鮮紅的血。
白衣服伸出他的手指,數著我的肋骨。
我感覺不到疼痛,感覺不到恐懼,我完全知道他們下一步要干什麼,但我此刻只有憤怒。
一塊白布擋在眼前,隔絕了我觀察的動作。
白布灰蒙蒙的,似乎象熊山上亙古飄蕩在眼前的濃霧。風雨驅動著濃霧那變幻不息的姿形,一個個霧點跳躍著,跳躍的軌跡居然連成了先祖的囑咐,母親的遺書,極快的速度,極快的縱閃,極快的消失,最後竟然用我能懂的文字玄奇地演示著我從前一直不明白的哲思,我突地明白了……
我至為清楚地聽見那些機械器具擺弄著我骨頭的聲音,清晰而又刺耳……就在這裡,就在耳邊。
我將自己幻化成一個小我,看見了我的心的跳動,我的肺的張縮,吞吐著血液,出入著渾濁。
卡——卡!嚓——嚓!滴——答!吱——嘶!
無數的我在無數的我中,吶喊!
無數的靈魂在無數的我中,抗爭!
黑衣服和白衣服看著正在被他們啃吃的我,嘴裡咀嚼著,表情很滿足,在獰笑。
幾百位先祖的形容從爸媽的瞳孔裡浮凸出來,帶著無限深沉的愛,撫慰著正在艱難斗爭著的我,我用堅定的目光回報著他們積澱了千年的希望與關懷。
我的另一個我和他們站在一起,看著不能動彈的我。
黑衣服和白衣服是完全一點不浪費地啃吃著我。
我用我凌厲的眼神在與他們戰斗著!我要用自己的力量將憤怒貫徹到底!
我不屑向我那些個正在我身旁看著我的先祖們求救,我唯一迫切的就是要向他們證明——我是龍家真正的子孫!
我清楚的記得我給他們做的祭文……
那個中年護士用鑷子夾起紗布,擦擦龍鑌頭上的冷汗,輕聲問道:“龍鑌,能堅持嗎?”
龍鑌眨了一下眼,表示能挺住。
雖然他體格結實,但是考慮到肋骨手術的特殊性,醫生決定還是要給龍鑌輸血。
龍鑌是Rh陰性AB型稀有血型,Rh陰性AB型是種很罕見的稀有血型,整個長漢有記錄的也不過寥寥幾人,血庫已經沒有存貨。
蘇靜兒同樣也是Rh陰性AB型血型,她前兩天得知龍鑌竟和她同一血型,為了能讓龍鑌輸血安全,她已經專門向醫院獻了四百毫升血,專門供給龍鑌做手術,血型配對實驗時成功。龍鑌沒有出現輸血抗原過敏反應!顯然,現在這批血液已經被龍鑌的肌體接受。
靜兒那深紅的血一滴一滴順著導管流入龍鑌體內……
正在手術的醫生們沒有看到龍鑌胸口那被蓋在布下的龍頭胎記慢慢變成赤紅色……
現在,手術就要結束了。
靈台裡無比空明,提醒我,我似乎又是在資江的水中,水面就在頭頂,我用力,用力,集聚生命、集聚靈魂、集聚一切我可以集聚到的力量,我要掙脫,我一定要掙脫!
我要靠自己!
水面似乎很高,但已經觸手可及。
我已經有多長時間沒有呼吸了,我滿腔的壓抑,充滿生的欲望與激情。
我竭盡全力一蹬!
終於,我的鼻孔我的嘴巴我的臉露出了水面,我大口大口的呼吸著。
龍家第一代祖,子真公遺言:“獲罪於天,無所禱也!人無神則無以立,天無神則無以存!夫神者何焉?及思將亡,方知天道;及身將滅,方知神存……”
詛咒,詛咒是個什麼東西?可怕嗎?
詛咒,詛咒是個什麼東西!
可怕的不是詛咒,而是對恐懼的無知,所有的恐懼全部是來源於對自身生命的過分在乎!
把痛苦都當成了酒,把痛苦都當成了美麗,把一切都當成那下酒的菜,那麼反過來,詛咒難道不會變成一種祝福?恐懼難道就不會變成一種享受了嗎?!
生命可能會短暫,我何不將有限的時光用來做對我而言有意義的事?何苦沉溺於不能實踐的哲思?我既然可以忍受著這譬如刮骨療傷般的苦疼,又怎麼會再把對死的恐懼、對生命的在乎當回事呢?
我還要用我的全部身心來與這所謂的詛咒對抗!把詛咒不當成詛咒,那我就沖出了詛咒的束縛!
我看著還在快樂地咀嚼著我肉和骨頭的黑衣服和白衣服,我笑了笑,對他們,算是打了一個禮貌的招呼,請他們放心的,好好的用餐,不用著急,沒人催促他們,把肉和骨頭嚼碎點,當心別卡了喉嚨。
黑衣服和白衣服倏地消失了,手術室裡只有已經做完了手術的醫生。
醫生們驚奇地看著這個沒有痛感的我居然在微微的笑。
我是在向他們表示感謝。
傷口已經拆線,現在是手術後的第十五天。後天就是2002年。
龍鑌正在看蘇靜兒前幾天送的《孫子兵法》和《鬼谷子全書》。他已經在看第五遍了。
秋雅去機場接她母親,杜慈正躺另一張病床上看著《知音》雜志。石偉和海濤走了進來,端著精心挑選的盒飯。
海濤最煩龍鑌不聽醫囑,醫生交代龍鑌最好臥床休息,不要用腦過度。海濤上前劈手奪過。
龍鑌無奈的笑笑,接過盒飯,吃掉,又開始喝骨頭湯。海濤認為既然傷了骨頭就得靠喝骨頭湯來滋補,這陣子龍鑌已經喝了N碗了。
石偉今天很特別,破例沒有和杜慈吵鬧,龍鑌托他打聽調查的事他已經得知了答案,石偉正在考慮要不要告訴龍鑌。他從朋友口中知道這個進哥就是揚家灣那個專門拿人錢財與人消災的職業打手進猛子,三進宮人物,心狠手辣,朋友甚至告訴石偉,進哥手下有五六個人,據說前不久吃了虧,幾個人被一條狗掛了彩,大出洋相,道上朋友當成笑話講,現在外出躲風了還沒露面。
這幫人在江湖上有面子,是不會去做那種攔路搶劫的傻事的,對於他們而言,隨便找個店子敲詐一筆也不止這個數,何苦為了千把塊錢來搶劫傷害兩個學生呢?只有一個理由。那就是被人雇請了!
誰是雇主?誰有這個可能?
一要能認識或者通過關系接觸到他們;二是必須與龍鑌有不可調解的仇怨;三是有足夠的資金來支付傭金。
龍鑌和那些家教學生的家長們關系都很好,家長們都非常感謝他,龍鑌打工期間沒有得罪過任何社會人物,所以不可能有學校外的矛盾,只可能來自學校內,並且只可能是感情糾葛。與龍鑌發生感情糾葛的人有兩個,一個是雯麗,以前她是龍鑌的女朋友,現在卻是鄭學的女朋友;另一個是秋雅,曾經差點要和常成訂婚,現在卻以龍家媳婦自居。
鄭學是長漢人,有關系有背景,常成是個富家公子,有的是錢。這樣,分析的結果就會指向兩個人,那就是鄭學和常成。所以毫無疑問,這次事件一定和他們有關。
石偉有些擔憂龍鑌幾天前說的那句話:“既然生命如此短暫,那我何不快意恩仇?”
石偉確信,這個動全身大手術居然敢不要全身麻醉的家伙,絕對是說的出來就做得到,和他那條神犬一樣,都是不怕死的東西。
龍鑌自己也沒想到,現在他越看蘇靜兒送的《孫子兵法》和《鬼谷子全書》就越有體會,其實這些書自己以前都看過,卻不甚理解,以為只是用於戰爭的古代理論,完全沒有領悟到這裡面那些文字含義是對人類機謀的最精辟概括,他真有些質疑自己:是不是手術後變聰明了?
他結合自己的生活實際,結合自己所看閱過書籍,頗有些恍然大悟,總算對自己以前弄不懂的東西有些明白為什麼了,他對“言為心聲”這句話有了更深一層的理解:人原來是通過言語向外界或者特定的人、事傳達某種信息,這一切是建立在自我的需要上的,口頭語言和內心實際並不等同,其關聯程度和表達性質完全因人而異,所以這個世界上才普遍存在虛假和真誠、含蓄和外放。
同樣的一句話不同的人說,在不同的地點,不同的時間,針對不同的事情,用不同的語氣,完全表達不同的思想。就連表達,也不能代表實際思想。原來這就是人心的復雜性。所以言為心聲其實又純粹是毫無意義的一個成語。
他很感謝蘇靜兒送給他的這兩本書。
秋雅她母親是因為常成在電話裡聲淚俱下的訴苦而趕到長漢來了解情況。
說句良心話,現在的龍鑌確實不堪入眼:光頭上才長了半個厘米長的頭發,臉色黝黑,右腿還纏放在石膏托子裡以確保新駁接的骨頭不被移位,這哪裡象個什麼大學生,反倒象個受傷的街痞!
自然,在秋雅她母親的眼裡,怎麼能和瀟灑儒雅博學多金的常成來比呢?再況且,自己家的工廠簡直就是半條命被常氏企業捏在手裡。
龍鑌已經看出秋雅她母親滿胸對自己的不屑,只見她隨口安慰了他兩句就匆匆告辭,拖著秋雅離開了病房。
秋雅兩天一夜沒有來醫院了。
在兄弟們的眼裡,龍鑌沒有因此就有什麼心情郁悶或發呆,相反他照樣和兄弟們聊天,說笑,胃口也照樣不錯。
只是龍鑌看書更入神了,有時石偉對他說什麼,他好象沒什麼反應,似乎完全進入了書中世界。
其實這書還是蘇靜兒送的《孫子兵法》和《鬼谷子全書》那兩本書,被他這麼翻過來倒過去的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