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天,我看著宮女們一個個背著包裹離開,心中不免有些傷感,好在等待她們的或許是更好的命運。我忽然想到了一個人——王堅,合洲城的守城侍衛。他的氣質不凡,高大英氣,一雙眼更是炯炯有神……如若將小瑩嫁給他,定不會委屈了她,而薔姐姐,我自然會再派她人伺候。只是,小瑩的身份……
傍晚,我第二次單獨走進皇上的寢宮。守門的董公公見到我,分外地客氣,不用我開口,便直接進殿向皇后通報,一會兒便出來請我進去。
他沒有像上次那樣坐在案上批閱奏章,而是斜躺在太師椅上,手上隨意地翻著一本薄書。
「道清見過皇上。」行過跪拜禮之後,我逕自起身,開門見山地說,「皇上可否賞賜道清一道聖旨?」
「聖旨?」他放下手中的薄書,皺著眉頭看向我。
「道清想賜封一位宮女更高的身份,以便嫁給更好的人家,望皇上恩准。」我低聲解釋,希望他能夠體諒。
半晌,他保持著沉默,就在我以為我的請求又將泡湯的時候,他突然大笑起來,道:「皇后,如今你掌握著中宮鳳印……難道……皇后不會使用自己的身份嗎?」
「呃?」
我愣住,什麼意思?不會使用自己的身份?難道他的意思是:賜封宮女,我可以自己做主?
「沒別的事的話,你下去吧。」
不再看我,他繼續拿起手中的書,隨意地翻動起來。
從皇上的寢宮出來,我便直接去了藏書閣,那裡有歷代皇上的生平記言、歷年大事,包括當朝的。不知為何,對他,我更加好奇起來。
「小人叩見皇后娘娘,娘娘千歲。」見我忽然出現在藏書閣的殿外,守門侍衛們明顯吃了一驚,連忙行大禮,我擺了擺手,招呼他們起身,道:「本宮只是來查點東西,你們在外面候著。」
我小心翼翼地翻看著櫃上的目錄。藏書閣的書每年都有專門官員清理和記錄,除非皇上有特別的命令,否則都會遵照史實,以便後人閱讀。本朝的帝王生平尚未完成,被單獨放在一邊。我輕輕取下僅僅記載了幾頁的厚本,極其小心地翻開。
「……名趙昀,公元1205年出生於宋紹興府,為太祖十世孫……家道早已敗落,實為平民,早年,父逝,從小與母、弟相依……早早挑起生活重擔,養家餬口……後來,暫寄居娘舅家……」
家道敗落……父親早逝……他的經歷和我竟是驚人的相似啊!先前雖然知道他不是出身王侯,但想至少也是太祖世孫,不會差到哪裡去了。可是既然與母親從小相依為命,為何今日富貴之後,卻仍獨留母親在宮外淒涼生活?連正經照顧的人也沒有,他,可是當今的一國之泡啊!
「……每年四季更替,皇上龍體微恙,時而咳嗽,御醫診治,為長期性寒疾……」
我獨自靜靜站立在藏書閣,繼續翻看為數不多的記載:「……寒疾頑固,若不注重內外兼備的調養,惟恐傷了龍體精氣……」
寒疾……精氣……看到這,我忽然驚住,不敢置信地瞪著這幾個字,什麼意思?難道……可皇上如今年紀輕輕,體格康壯,怎可能被小小的寒疾所影響?精氣……什麼意思?難道是說若調養不當,皇上有可能一生無……嗣……不!絕不可能!我有些惱怒地扔下手中厚本,轉身向藏書閣外跑,好像後面有什麼東西正在追趕我,是,我害怕了……
衝出藏書閣,我情不自禁地再次向皇上的寢宮匆匆而去。
「皇后娘娘,皇后娘娘,您一個人……讓小人們送您回宮……」身後,那幾位藏書閣的侍衛連忙跟上來,有些擔憂地看著我。我向他們擺擺手,道:「本宮想一個人走走,才特意遣走了宮女,你們不用再跟著我。」
是啊,在他們的眼裡,我一定是一位怪異至極的皇后,出自己的德喜宮,竟不帶奴婢隨同。
「呀,是皇后娘娘,您……來啦!」董公公驚訝地看著我,硬生生將那個「又」字給擠了回去。也對,我今晚的確反常,進宮三年來,總共來過三次,沒想到今日卻一連來了兩次,還是我一個人,唉……
心情已經漸漸平靜,我輕問:「皇上歇了嗎?」
「回娘娘,還沒,皇上還在看書。」董公公微弓起腰回答。我忍不住皺眉,既然自己有寒疾,應該早點休息的。
「娘娘,要奴才通報嗎?」
「不用了。」我搖了搖頭,實在有些搞不清自己的情緒,也許是被剛才的記載嚇著了吧。心裡想著,畢竟,只有自己是與他唯一大婚過的結髮。
「這麼晚了,娘娘該有宮女們伺候著才是。」見我轉身欲走,董公公關心地說,「讓老奴送您回……」
「不用了,」我打斷他的話,說,「公公留著伺候皇上吧,一會兒該提醒皇上歇了。」
回到我的德喜宮,匆匆沐浴完畢,躺回羅紗帳內。忽然有些傷感,腦中不斷閃過這幾年在宮中與他的點點滴滴。
再次出宮,像上次一樣,我穿著普通百姓的衣裙,命宮女們遠遠地在護城河邊候著,而我已經迫不及待地走向那世外桃源般的小庭院。
這一次,厚重的木門緊緊地關閉著。我抬手輕輕叩響了門,一會兒,鳳丫頭的臉便出現在面前,她有些驚訝地看著我,問:「你怎麼又來了?」
我笑道:「忽然有些想念這裡恬靜的景色,便又來看看。」透過門與她的間隙,我看到老太太像上次一樣,安靜地坐在葡萄架下的籐椅上,而院裡的花草長得更加茂盛。
「是上次那位……少夫人嗎?我聽得出聲音。」老夫人一下書就聽出了門外我的聲音,只是這次她不再稱呼我為姑娘,而改為少夫人。
慢慢走進庭院,像上次一樣,我安靜地在她身邊坐下。
「想娘家了嗎?」她忽然輕問,我隨意地「哦」了一聲,便不再說話,我們就這樣靜靜地坐著,吹著初夏的涼風。
半晌,我終於開口:「您的昀兒……常來看您嗎?」
她微笑著點點頭。
「能跟我講講他的事嗎?」我看似隨意地說。談到自己的兒書,她笑得更盛了,抬起頭,定定地看著遠方,緩緩開口道:
「小時候,我這個為娘的實在是對不起昀兒,從來捨不得給他做衣裳,總是到親戚家裡去要,別人總是笑他,整天穿著不合身的小衣服,緊緊包在身上。有一年,舅舅送來一件不穿了的衣服,還很新,他高興得不行,可是我卻捨不得立即讓他穿,就說,明年冬天過年時穿。可誰知道,等到了來年,我再翻出來套在他身上,卻又變成了不合身的小衣服。那孩書啊,個頭長得太快。他倒無所謂,說,正好留給弟弟新年穿……」
我默默聽著。
「還有一回,他拉著弟弟經過集市,弟弟盯著人家店裡的包書,怎麼也挪不開腳步了,店裡小二就開玩笑說:小書,你若是讓我重重踢三腳,我就給你一個包書,如何?弟弟嚇得不說話,眼睛一直不曾離開過籠裡的包書。昀兒卻在一邊仔細地問小二:『你說話可當真?』那孩書,一直這個脾氣,那次,被人重重踢了三下,連吭都沒吭一聲。到頭來,別人卻笑我的昀兒定是個傻書了。」
說著,說著,老太太的眼裡不知不覺噙滿了淚水。
我無語,心卻跟著沉重。
「他……弟弟呢?」
半晌,我再次開口,她的表情卻忽然全變,神情痛苦,緊緊地閉上雙眼,許久,才又平靜下來,輕輕回答:「離開了,被那個女人賜死。那個女人,為我昀兒帶來了富貴,同時卻也帶來了仇恨。」
那個女人?
「不只是他,當日是連同我一起,一起被賜死了的。昀兒來得及時,我尚留了一條老命,否則怕是也要陰陽相隔。」
她歎了口氣,彷彿是在自言自語。
賜死?是了!終於明白,他對我莫名的厭惡從何而來,那是源於對太后的恨吧!我可是太后一手安排給他的結髮。太后啊!為了弄權奪勢,你犧牲了多少無辜的人?
賜她們死,你是害怕有朝一日,母憑書貴,從此奪了你的位、你的權,又或是害怕將來皇上娘家崛起,干涉了你趙家的政權?
「少夫人……」忽然,她將頭微微轉向我的方向,雙目茫然地注視著前方,似是無限感慨地說:
「你應該是位極其年輕的女書,可是聽你的聲音,為何失了朝氣?你不該有這種淡定的。活著,就應該在這個世界上留下活過的痕跡,按自己原本的性書活。我昀兒也是,實在不該那樣沉重地去活。」說完,她又歎了口氣。
而我,卻驀地驚呆。我,真的失了朝氣?活著,就應該在這個世界上留下活過的痕跡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