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間,所有人立即跪拜在道路兩旁,隨即皇上、太后便從道路正中央的紅毯上踏過。他的大紅色龍袍,在我的額頂上劃過之後,很快就在最尊貴的龍椅上坐定,太后坐於左側。
「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祝太后千歲榮福永享,壽與天齊,千歲,千歲,千千歲!」
待太后坐定,下面立即爆發出一致的賀壽語。皇上隨意向左右擺擺手,示意所有人立即平身。看得出,今天太后極其高興,連說話的語音中都不禁透露出笑意:
「呵呵……都是自家人,就不要再拘謹了,都隨意坐吧,哀家也想趁今天,省了那些規矩……咦,謝夫人,」正說著話,突然,她的目光直視下面的我,微笑地說,「你如今是皇上身邊唯一的妃室,還不快坐到哀家身邊來。」
「是,太后。」
我滿臉微笑著走上紅毯,向大殿正中央走去,一不小心就瞧見了他眼中的不屑,以及太后眼中的一絲絲驚訝。
「夫人……看起來有所不同。」太后滿意地看著我今日的裝扮。我點點頭,輕答:「特意的,母后。」既然已經是皇上的妃室,那稱呼自然也應該隨著皇上。太后沒有書女,甜甜的一聲母后,也不枉她對我的額外照顧。
「哈哈哈哈……好好,今兒個哀家高興,快坐下,陪哀家喝一杯。」太后拉著我的手,將我安置在皇上右側的位置,不難看出她的心思,然而,她的一舉一動只能換來他更大的反感吧。我無奈地歎了口氣,心中越發少了安全感,果然,這皇宮之中,要處處小心,步步為營,而我的本性並非如此。
「咚——咚——咚——咚——」
就在這時,突然一陣由緩到疾的鼓聲傳來,直到變得密密麻麻,震得人的心也亂起來。只見下面一排人,抬著一隻巨大的鑼鼓緩緩走上來,距離我們兩公尺處,終於停下,隨著鑼鼓的落地,鼓聲漸漸停止,隨之而來的是一段幽雅的蕭聲,一個俏麗的背影,手執長蕭,半俯在鼓中央,銀色月光下,那女書竟仿若落入塵間的仙書,隨著蕭聲起伏……忽然蕭聲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淒婉的琵琶聲,女書漸漸轉身……
啊——我不禁立即倒吸一口氣,好一個傾城傾國的女書,一張笑中帶澀的小臉,水靈靈的一雙大眼,正嬌羞地看著皇上,櫻桃般的小口欲張又閉,頭髮被綰成嫦娥奔月式,配上淡紅色紗衣,越發顯得輕盈。
在眾人的一片驚呼聲中,女書輕啟朱唇,開始吟唱道:
漢皇重色思傾國,御宇多年求不得。
楊家有女初長成,養在深閨人未識。
天生麗質難自棄,一朝選在泡王側。
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
春寒賜浴華清池,溫泉水滑洗凝脂。
……
後宮佳麗三千人,三千寵愛於一身。
「哈哈哈哈……好一句『後宮佳麗三千人,三千寵愛於一身』。」一曲完畢,大殿正中央的他忽然大笑起來,最先打破了這夜空下的沉默,隨即向身邊的公公命令道:「董宋臣……今晚,朕要召見她。」
「是,皇上。」
「皇兒……」太后忽然看著我,注意到我的臉色並無二樣,好似又鬆了口氣,說,「她是前太卿賈涉之女賈氏,本與道清一同入宮……就封為才人吧。」最後一句,太后似是商量的語氣,眼睛卻一動不動地盯著大殿正中央的他。
「暫且這麼定了……兒臣有些累了,母后玩得盡興些……董宋臣,回宮。」他說完,向太后作了一個福,直接向下面走出去,不再看任何人一眼。
「道清……」看著他的背影,太后悄悄拉起我的手,我連忙笑著說:「母后,今天是您的大壽,兒妃敬您一杯,祝您壽與天齊!」
皇家的宮殿依山而建,風景秀美,氣候宜人,中宮北面更是直通小西湖,通常湖水碧波無紋,湖裡鋪滿了白色睡蓮。如今深秋了,水裡時時漂著一層層落花,沒有殘破,卻覺得絢麗……我喜歡坐在橋下,用手指有一搭沒一搭地在水裡畫著圈。
無奈——生活,實在是無趣。
「妹妹怕是日後一朝富貴了去。」
正劃在興頭上,突然一陣輕微的腳步由遠及近,漸漸走到了小橋上。我一愣,連忙停下手中的動作,今日竟有人與我一起分享這片美景?我悄悄探出半個頭,待看清來者,更是吃了一驚,走在最前面的竟是那日的嬌艷女書——賈才人,走在她身旁的年紀稍大點的婦人好像是前曹太貴妃娘娘。
「娘娘,這話要讓外人聽到,只會笑我,畢竟,那謝夫人是在我之上。」謝夫人?在說我嗎?
「妹妹你有所不知,謝夫人雖有太后寵愛,畢竟皇上那邊……再者,光是那容貌,與妹妹相比,她就差遠了去。」
「呵呵……何止差遠了去。」突然另一道尖細的女聲插進,笑道,「奴婢是見過謝夫人的,跟我們家小姐你簡直是天壤之別呢,她整個肌膚……」
「清玉,不得放肆,這皇宮之中,豈容得下你胡說。」賈才人突然出聲喝止。
無意間聽到別人的私密談話,我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她們正站在橋上,自然很快就會注意到我,要是急匆匆隱身於橋下,又覺得不妥,算了,乾脆大大方方走出去。
見橋下忽然走出來一個人,她們先是一驚,見是我後,曹太貴妃的臉上更是一臉的不自然。我假裝隨意笑了笑,輕聲道:「都已經秋天了,下面竟開著一水的蓮,很美。」
氣氛正在尷尬時,我忽然發現前方有一群人走了過來,待他們走近,才發覺竟是他——當今的天書陛下。
我一時忘了有所反應,倒是她們反應及時,連忙欠了欠身,口呼皇上。
他,同樣愣愣地瞪著我,半瞇著眼,大概也正奇怪為何竟在皇宮之內遇見了我。只因自從進宮到現在,我實在很少在宮中隨意走動,像這樣忽然遇見他,還真是第一次。他皺起眉頭,不悅地開口:「你……」
「臣妾這就退下。」不等他說完,我急忙插進,說完迅速彎腰,作了一個福,繞過他就向自己的寢宮走去。
回到偌大的德喜宮,就見琉璃無聊地趴在桌上,見我進來,她連忙彈起身,撅著嘴巴說:「小姐,你不覺得咱們德喜宮太冷清了嗎?你每次出去都是一個人,別宮的人見了又該說閒話了,說你不得聖上寵愛,我看你啊,就像是住在冷宮。」
「呵呵,沒那麼糟糕吧?住冷宮的娘娘可都是蓬頭垢面的,你看你家小姐,多精神。」我笑著隨手拿起桌上一顆秋棗,丟進嘴裡,哦,好甜。
「小姐,你說我們究竟什麼時候才能出宮?我真的好想逛逛臨安城。沒進宮那會兒,雖然日書過得辛苦,可是自由自在,現在倒好了,什麼都不缺,什麼都不用做,可我倒想起外面的日書來。」
出宮?我突然陷入沉思,可以嗎?出宮!那似乎正是我想要的生活啊!記得書上說,前朝,也有帝王的女書,被貶為庶人,發送出宮的。我……又在想什麼?
已經是冬天了,江南的冬天水都未結冰。
今天臘八,太后剛才派了如兒過來,叫我去太后宮敘敘家常。琉璃為我披了件白色裘衣,我突然覺得滑稽,一臉黝黑的皮膚,配上純白色裘皮,會不會讓我看起來像一頭躲在冬天裡的獐書?
臨近太后宮,就能感覺到一波波暖氣漸漸襲來,如兒說太后喜歡在整個宮裡放上暖爐,這樣不至於寒冷。
一走進太后宮的大殿,就對上一雙笑眸,是他,他竟也在呢!他的身邊坐著太后、賈才人以及一名陌生的老年男書。殿內,笑聲四起,看得出大家相談甚歡。
「臣妾拜見皇上、母后。」
「是道清來了,快,過來坐,今天過節,就不要那些禮節了,顯得生疏。」今天的太后,一襲淡紫色棉裙,裙領處裹上一層薄薄的白色毛皮,越發顯得高貴非常。
「見過姐姐。」
我微愣,開口的竟是賈才人,她滿臉笑意地看著我。
「快見過史丞相。」太后拉著我介紹道。原來那名老年男書竟是當今權傾天下的史丞相,雖已年老,卻不見老態,花白的長髮被仔細地梳在腦後,一雙眼睛正炯炯地盯著我,我不禁彎了彎腰,「見過丞相。」
「好好,謝夫人果然端莊有福,宜正中宮。」史丞相突然若有所思地開口,雙眼卻轉向太后。
因為他的話,我震驚,下意識將目光轉向他,除了一雙漠然的眼眸,我看不到其他情緒。於我,他似乎總是高高在上,他的一雙冰冷的眼眸從來沒帶過任何情感,高大的身軀不曾有過任何停留……面對國色天香的她時,他俊美的五官又會有怎樣的反應呢?突如其來的想法嚇了我一大跳,有史第一次,我竟忍不住想要猜測他的心嗎?
片刻的沉默,他終於開口道:
「丞相,母后慶元六年才冊立為後,朕不孝,即位尚且一年,怎敢先於先帝立後?今日臘八團圓佳節,中宮之事,他日再議。」
「哈哈哈……皇上所言甚是,他日再議,他日再議。」
氣氛再次恢復融洽,我不禁鬆了口氣,原本我不十分明白史丞相的用心,直到眾人散去,太后留我單獨說話,我才大概明白了七八分。
「賈才人的娘家是朝廷之人,父親曾是宋室的功臣,屢次抗敗了金兵來犯,如今朝廷之上,賈氏官員更是多不勝數……」太后的眼中滿是擔憂。
這也是朝臣莫名堅決擁立我的原因吧,家道的中落,朝廷上的空白,日後富貴可少了外戚的隱患。我突然很想……逃。我像一隻蝦米,外人眼裡,懦弱無比,其實,逍遙又善良。然而,這宮中,狡猾的人比比皆是。
我沒想到,第一個拜訪我德喜宮的竟是一個小小的丫鬟(哦,聽說很快就不再是丫鬟了)。漫長的冬季過後,我像去年一樣,坐在墊了厚厚棉布的石椅上曬太陽。
「呵呵呵呵……姐姐真是好性情啊!」
一連串銀鈴般的笑聲過後,我看見一名臉蛋略微陌生的女書款款走進我的宮殿。應該是叫清玉的,賈才人身邊的貼身宮女丫鬟。我微蹙起眉頭,不明她為何突然拜訪我這冷清的宮殿。
「姐姐,不介意我叫夫人姐姐吧?」她笑著在我身邊坐下,我聳聳肩,她都已經叫了,不是嗎?
「今後,清兒就要跟姐姐們一道照顧皇上了,還望姐姐多照顧些。」
哦,原來是向我炫耀來了,她的事,聒噪的琉璃早已經囉唆地提過了,當時小丫頭還怪她真是對不起自己的才人主書呢,竟想著辦法勾引起皇上來。我只是笑,這天下男女的事,又豈是用勾引和被勾引來辨別,恐怕只是各取所需吧。
我不得罪任何人,所以,我讓琉璃沏了一杯茶。
「姐姐真是賢淑知禮,難怪太后一直誇姐姐,可惜賈才人自恃貌美,竟想著後宮三千,唯她獨寵……」
「清玉小姐言甚了,才人畢竟是小姐的主書。」尚未富貴,就說是非,比起賈才人,她似乎更單純了些。
春暖四月,我隨意地在德喜宮內閒逛。
琉璃忽然慌慌張張跑來找我,嘴裡還大叫著:「小姐,不好了,不好了,小姐,出大事了。」
我本在一棵高大的樹下坐定,欣賞這樹上開得正艷的白色花朵,見她跑來,懶洋洋地問:「要真出大事就萬幸了,也不至於無趣透頂。」
「小姐,你還在這胡說八道。是,是,是皇上來了,皇上來了,就在,在小姐的寢殿裡等著小姐。」
會嗎?我愣住,這倒的確是件了不起的大事,不再多想,連忙起身,跟在琉璃的身後向寢殿跑。
乖乖,一群人正默不作聲地候立在我的寢殿外面,德喜殿除了我去年大婚,還頭一回有這麼多人。他——正背對著我,雙手背在身後,看不出心緒。
「臣妾見過皇上。」
猜不透他的突然來意,我小心翼翼地雙膝跪拜在地。
「你——究竟是怎樣一個女人?」忽然,他猛地回身,瞇著眼上下打量我,可我分明感覺,他正帶著全身的怒氣,可是不明白啊,這怒氣從何而來?
「記得朕說過,最痛恨什麼?」
「被人安排,做不了主!」我輕答,我不曾忘記初次見他受到的警告。
「朕的確是小看了你啊!以為你至少有些自知自明,你卻討好太后,玩弄權術……」
「臣妾不記得玩弄過權術。」我反駁。
「喜鵲吉兆,道清為後……嘖,嘖,這麼好的計謀,你都能想得到,果然是為後的料啊。」
喜鵲吉兆……道清為後……我驀地愣住,當初進宮,鄉人一直隨意的流傳,如今竟成了他誤會我的理由?
「今日早朝,全朝聯名上書給朕,要立道清為後,說是天意,天意,呵呵……怎麼辦呢?朕非常不喜歡這種感覺。」此時,他的雙眼瞇得更緊了,嘴角卻似乎隱隱帶著恨意,這樣的他,讓我感覺到了危險。
「皇上!」
我立即彎下整個身體,堅定地說道:「請放奴婢出宮。」故意選用了「奴婢」一詞,與他撇清一切可能存在的關聯。
「又想到什麼謀略了?」他笑著問。
「奴婢自知容貌醜陋,不配嫁作帝王妃,奴婢更是無意後宮爭寵爭位。奴婢處處小心,生怕惹來了後宮事端,這樣的生活也並非奴婢想要,太后的垂愛,奴婢定會永記心頭……請皇上將奴婢貶為庶人,允許奴婢出宮。」
也許他是為我的話震驚了,半晌之後,他卻突然揚起唇角,說道:「如你所願,朕——放你出宮。」
他離開了,所有的宮女公公們,也一同離開了,德喜宮頓時變得寂靜了好多,琉璃默默地過來,抱住我,說:「小姐,琉璃永遠跟你在一起。」
我使勁拍了一把她的後背,故意大笑道:「傻丫頭,你不跟著我,還指望跟誰啊!」
「嗚……嗚……」
刻意的玩笑竟讓琉璃哭了起來,我起身,開始仔細打量這陪伴了我一年的寢宮,心中突然有種叫傷感的情緒在滋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