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自己殺死 第一卷 孽緣 第二章 決裂
    整整用了半個月的時間,父母使出了渾身的解數,可吳力依然還像個失去心智的傀儡般不曾說過一句話,曾經無邪的雙眼灰濛濛的暗淡無光,只是呆呆地望向前方,眨也不眨一下。

    〞阿力,你看這是什麼?」父親晃動著手中巨型的航空母艦模型,笑容滿面地逗道。

    母親坐在床邊扶住他的肩膀,說︰〞哇,好大的模型哪,而且還是你最喜歡的航空母艦呢。」

    父親打開包裝,〞你看,上面還停著十幾架戰鬥機呢。」

    寂靜得沒有一絲聲響,父親像雕塑一般靜止在半空的動作,觸碰上吳力冷若冰霜的僵硬臉龐,他猶如跌落冰窖般頹廢地唉聲歎氣著。

    母親掩面低泣,〞你說這可怎麼辦才好?」

    父親點燃一根煙,深吸了幾口,說〞不知道!應該不會一直這樣吧!」

    母親邊輕拭眼淚邊說︰〞都怪你!助紂為虐,幫著梁威幹了那麼多壞事!現在遭報應了吧!」

    〞我也不知道威哥會這麼狠,逼得他走投無路。」父親懊悔的雙手抱頭,又猛吸了幾口煙,〞威哥的恩,我也算報盡了,我已經跟他說了我要離開他。」

    母親的臉上露出些許欣慰的表情,看著他心愛的兒子說︰〞唉,我可憐的孩子,但願他能快點從惡夢般的陰霾中走出來!」

    深夜的濱海,月亮半彎在漆黑如幕的夜空,仿若一把鋒利的彎刀,逼人的寒光不斷從刀尖噴湧而出。海風呼嘯著掠過惹得寒氣肆意飛揚,拂亂吳力濃密的黑髮。凌晨兩點,父母睡著了以後,他像鬼魅一般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家,行色匆匆地奔走在靜謐的夜色中。

    嘩啦,嘩啦,海浪像一個頑皮的孩童襲上沙灘後又迅速退去,如此反覆歡快地嬉戲著。金黃的細沙安詳地像一位垂暮的老者靜臥著享受海風溫柔的輕拂,海浪歡欣的追逐。稚嫩的小腳丫毫無束縛地踩在細軟的沙灘上,緩緩移動的贏弱身軀在月光的映射下拉出了長長的黑色身影,好似盤踞籠罩在他心裡的陰影瞬間就被犀利的月光劈斬而出。

    吳力端坐岸邊,眺望無邊無際的深藍海洋,似要用凜冽的目光洞穿深藍盡頭的蒼穹。冰涼的海浪吻上他的腳丫,冷意無止境地蔓延開來,禁錮了許久的靈魂終於徹頭徹尾的清醒過來,幽藍天真的光逐漸驅散蒙蔽的暗灰浮現在他的眼眸。他站立起來,深吸了一口海風帶來的清新空氣,嬌小的身影緩緩地消逝在墨黑的夜幕中。

    不遠處就是他兒時的舊屋,矮小斑駁的小樓在月光的照射下顯得極其猥瑣,但卻是塵封他美好記憶的聖境。一家人其樂融融的情形歷歷在目,生活過得雖然清苦卻溫暖無比。吳力抱住門口的方柱緊緊地貼了上去,小臉不停地來回摩挲,好像要把那柱子裡還殘存的溫馨統統吸附過來。

    良久,他滿足地欣然一笑,漸漸睡去。

    天剛拂曉,吳力被父母焦急地呼喊聲喚醒。半夜起床喝水的父親發現兒子不見了,慌亂的兩夫妻已經在寂寥的街道上尋找了兩三個小時,不斷呼喊著他的名字的聲音迴盪在每個街角暗巷,直至聲嘶力竭黯然淚下。

    〞媽媽!」吳力揉搓著朦朧的睡眼叫道。

    父母驚訝的相視一眼,會心一笑。〞太好了,阿力你沒事了,太好了!」母親激動地抱住他高興地說道。

    父親也坐到一旁,他撫摸著吳力的頭,揚起的嘴角邊是欣慰的笑容。

    吳力直直地盯著父親,以注視陌生人一般的生冷眼神盯著他說︰〞爸爸,你真的是壞人嗎?」

    父親揚起的笑容頓時僵住,尖錐刺心的痛楚貫穿全身,內疚的轉過頭去,不敢凝視他一如清泉般透徹的眸。

    一周後,為了讓吳力徹底遠離那痛心疾首的夢魘,他們又搬家了。新家還是沒有在海邊,而是搬到一片豪華的別墅區。

    外觀相同的別墅整齊劃一的排列成三排,兩米高的圍牆將它們獨立區隔開來,圍牆的邊上種植著比圍牆更高的綠化樹。歐洲風格的柵欄式鐵門內偌大的庭院光禿禿的一片,這是留給住戶自由發揮,根據自己的喜好種植花草。庭院後佇立著兩層樓高的洋房,從客廳的玻璃門可以一眼望穿庭院的每個角落。

    父親坐在沙發上,愜意地說︰〞院子裡再種上些花花綠綠的植物,坐在這喝茶看電視,累了就瞄一眼滿庭的盎然春色,真是逍遙自在。」

    吳力神情木訥的沒有一絲興奮,對他來說這不過是座更大的監牢而已,高高的圍牆,巨型的欄杆,就算偽裝在鮮花綠葉之下也難以掩蓋它的森冷。〞為什麼不鋪上沙子,像海灘一樣多好。」吳力反駁道。

    母親也是容光煥發,看得出來她對新家也極為滿意,她笑著說︰〞傻孩子,那進出多不方便。」

    吳力不悅地說︰〞有什麼不方便的?在鐵門旁做個鞋櫃,在那換拖鞋或者乾脆光著腳走進來更舒服。」

    母親還是笑盈盈地說︰〞阿力,又開始胡鬧。」

    父親對於他天馬行空的想法搖了搖頭歎息著,他知道兒子只是想和他對著幹。自從那件事以後,兒子對他的成見一直很深,秉性也變得越來越乖戾。

    爭吵,不停地爭吵,為了晚餐吃什麼?為了花瓶該擺在哪?幾乎父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提議,他總要找到理由來反駁,甚至於無理取鬧的折騰。在他幼小的心裡固執地以為如果不是父親要搬家,如果不是父親害那個叔叔家破人亡,他也不會遭受險些喪命的惡夢般際遇,於是恨意在他柔韌的內心如野草一般肆虐著滋長開來,佔據整個心房並深深地植入骨髓。

    不斷的爭吵中,父親偉岸的身形漸漸佝僂,濃密的黑髮已然冒出幾許青絲,歲月的年輪狠狠地在他身體輾過後,留下的只是斑駁無力的蒼老。而

    吳力卻像個戰士般,在與父親一次又一次的奮力廝殺中越發的英勇魁梧。

    還記得最後一次爭吵,當吳力趾高氣揚地牽回一隻醜陋的沙皮狗,母親看著它那短胖的身軀和臉頰旁耷拉下來的兩扇大肥肉,皺著眉頭說︰〞阿力,你怎麼帶隻狗回家?而且還這麼難看。」

    〞不會啊,你看它肥嘟嘟的多可愛!」吳力撫摸著沙皮的圓腦袋說道。

    母親的眉頭更加緊皺著說道︰〞你爸爸向來不喜歡貓啊狗啊的,你知道他對這些寵物會過敏的,趕快把它弄走,一會兒他回家看到該不高興了。」

    好像母親是空氣一樣,吳力看也不看她一眼,只顧著逗那只臃腫得像皮球一樣的小沙皮。這隻狗是他花一百塊從寵物店買的,而且是整個店裡最難看最骯髒的一隻,他的行徑無疑將會挑起父子間更為猛烈的一場戰爭。

    暴風雨來臨前的平靜,母親似乎已經感覺到空氣中漸漸凝聚的硝煙味,擔憂地說︰〞阿力,聽話!趕緊把它弄走!」

    吳力堅決地說道︰〞不,我從來沒有養過寵物,我很喜歡它,再說讓它看門不也挺好的。」

    指針指向六點的時候,伴隨著光當的報時聲響起,父親也準時地邁進家門。

    啊唏,父親先是打了一個噴嚏,然後渾身哆嗦著一眼望見吳力懷中抱著的小沙皮。撲面而來的騷臭味,使父親又忍不住連打了幾個噴嚏。

    〞快把這討厭的傢伙從這裡弄走,臭死我了。」父親捏著鼻子,厭惡地說道。

    吳力握著小沙皮的前爪,斜著眼說︰〞你是說我,還是它?」

    〞當然是它!」父親指著小沙皮說,鄙夷地說道,〞你怎麼弄個這麼噁心的傢伙回家?」

    吳力摸著它的肚子說︰〞不會啊,現在什麼狗也沒沙皮吃香,你瞧它的肚子和你的肚子一樣圓滾滾地多可愛。」

    父親鐵青著臉沉默了,他知道吳力又想找碴了。脖子上因為過敏開始閃現的紅點,彷彿春風沐浴下朵朵盛開的嬌艷玫瑰一樣的火紅。宛若成群結隊的螞蟻在身體上爬行似的,騷癢無盡地蔓延開來,先是脖子然後遍步全身。父親終於似一座沉寂多時的火山怒不可遏地爆發了。〞快讓這骯髒的畜生從我眼前消失。」眼裡如岩漿一樣滾燙的怒火噴湧而出。

    期待的場面終於來臨了,吳力像只好鬥的公雞,激昂地抬起頭來說︰〞我要是說不呢?」

    〞我是以命令的口氣在跟你說話,而不是商量。」父親衝到他的面前,高大的身軀盛氣凌人地佇立在他眼前。

    吳力緊緊地抱住沙皮,回應道︰〞那麼我也告訴你,我是以堅決肯定的態度在和你說話,而不是懇求!」

    父親氣得雙眼鼓脹,噴射而出的怒火彷彿可以焚燒整個屋子。母親站了出來,說︰〞阿力,你就別氣你爸爸了,來,把它給我,媽媽幫你扔掉它。」

    〞不行,」吳力把小沙皮藏於身後,〞我要和小天在一起。」

    〞什麼?你叫它什麼?」父親難以置信的問道。

    〞它叫小天。」話未說完,啪……一個巨大的的巴掌呼嘯而來,印在他稚氣未脫的臉上,艷紅的五個指印立馬浮現。〞你居然用我的名字來給這個畜生命名,我知道你恨我,你再怎麼忤逆我,最後我都會心碎著妥協,退讓!可你越來越不像話,明知道我對動物過敏,你偏偏要弄來這只骯髒醜陋的畜生,還要叫它小天。你是不是要把我氣死才肯罷休?」父親跌坐在沙發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母親趕緊坐到一旁,拍著他的胸口幫他順氣,〞阿力,這次媽媽也不幫你了,你真的太過份了。爸爸叫勝天,你怎麼能叫它小天。」

    艷紅的五個指印火辣辣地灼痛,但他高昂的頭絲毫沒有低下,〞我就是要叫它小天,我就是把它留在身邊。」

    父親顫巍巍地站起身來,指著門口,咆哮道︰〞那你就和它一起從我眼前消失!」

    吳力衝上樓去拿起打包好的行李,頭也不回得跑出家門。是的,他是故意的,他一刻也不想在家裡多呆,一刻也不想再看見父親令他厭惡的臉。沒走出多遠,他放下手中的小沙皮,摸摸它圓滾的腦袋說︰〞謝謝你的幫忙,現在我自由了,你也自由了!」

    高中的三年儘管學校離家不過十來分鐘的路程,他也再沒有回去過一次,甚至於路過家門口,就像一個陌生人似的望也不望一眼匆忙而過。

    三年的時光如梭般地飛逝而過,拿到大學通知書的吳力,儼然已是一個壯碩的小伙子。濃密的黑髮幾乎要遮蓋到眼睛,兩道橫臥的劍眉下炯然有神的眼裡閃爍著激動的光芒,一米八三的個頭奔跑在茫茫人海中顯得略為高挑。上揚的嘴角露出的笑容在陽光的照耀下燦爛無比,緊握在手中的大學錄取通知書隨著奔跑的節奏歡快地上下雀躍著,無盡的喜悅如潮湧般難以抑止翻騰,在心內激起一朵又一朵怒放的心花。

    悅耳的鈴聲歡快地響起,宛若為慶祝主人的成功奏響的一曲凱歌。但只有他自己清楚真正的喜悅是源於可以更遙遠的遠離這個家,遠離深深憎恨的父親。

    〞媽媽,我收到錄取通知書了。」吳力興奮地對媽媽說道。

    〞是嗎?那太好了!」母親愉悅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來,〞那趕快拿回家來給媽媽看看,順便也讓老頭子高興高興。」

    〞我也有能讓他高興的時候?」尖銳的話語像閃著寒光的利刃頓時將愉快的氣氛劃破,空氣中冰冷的涼意迅速泛起。

    母親略為沉吟了片刻,說︰〞當然能,知道你考上大學,他一定會由衷的感到高興。他老了,吵不動了!」

    思索了片刻,吳力說道︰〞那好吧!」

    站在鐵門外,看著爭相鬥艷的紅花綠葉,吳力還是覺得俗得扎眼。家裡的一切都沒有改變,只是父母的滿頭黑髮已隨歲月的流逝越發的暗淡無光,母親打完招呼就閃進廚房忙碌起來。

    父親放下手中的報紙說︰〞回來了,坐吧。」

    吳力點點頭,坐在一旁看起電視。

    〞餓嗎?」許久不見,父子倆的關係更加的生疏,顯然都不知道該如何相對。

    吳力搖了搖頭,自顧自的看起了電視。

    父親尷尬於一旁,好幾次的欲言又止,卻不知該從何說起。

    〞開飯啦!」母親的聲音伴著四溢的菜香一併傳來。

    父親往吳力的碗裡夾了一塊肉說︰〞多吃點,到了外頭要自己照顧好自己!」

    吳力把肉拔向碗邊不去動它,淡淡地說︰〞又不是三歲小孩!」

    〞唉…」父親長歎了一口氣,〞這麼多年了,你還這麼記恨我,我老了,這麼大的家業還指望著你繼承呢。」

    〞別,我還不具備您那素質。」吳力沒好氣的說,字裡行間如針芒似的尖銳譏諷不斷。

    母親看著氣氛不對,趕緊解圍道︰〞快吃,快吃,菜都要涼了。」

    飯後父親挽留吳力在家留宿,他卻執意要走。父親歎息著遞給他一個厚厚的信封,說︰〞我能為你做的也只有這些了。」

    吳力知道那裡面裝滿了錢,又偷偷把它放回到茶几上。

    走的那天,母親來送吳力。上車前,母親撫著他的臉龐說︰〞好好照顧自己,記得常打電話回來!他其實也想來送你,怕你不高興沒敢來。」

    嗚……火車的汽笛為即將分離的人們悲涼地哀鳴著,吳力朝車窗外的母親用力地揮了揮手,母親的身影漸漸被奔跑的火車向後甩去,收回視線的剎那,月台上一個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在向他奮力招手,他知道那是父親。

    那一刻,心被疾馳的火車顛簸得分不清是什麼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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