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國立國之後,定都會寧府,在今哈爾濱東南,城外流過的護城河便是按出虎水,女真語中「按出虎」即是「金」之意,也就是金國國名的由來。明時建州兵起之後,給自己安了個姓叫做愛新覺羅,這「愛新」也就是「按出虎」的異讀,蓋自我標榜為金之後裔也。
自從開州歸來,吳乞買等金國貴人便整日價忙於徵調糧草,打造兵器,徵召各部的戰士健馬,以備抵禦宋軍的大舉進攻。然而對於組織結構較為落後的金國來說,要想將大批兵力集結到一處,後勤方面的問題根本就無從解決,女真各部及其治下的其餘部落,根本就沒有明確的徵稅概念,也沒有多少產出可以徵稅。
確切地說,在阿骨打之前,完顏部每年還是從各部徵收貢賦,儘管這種貢賦其本質更近似於敲詐勒索。等到阿骨打時,由於遼東大災,生計維艱,這種類似於勒索的賦稅也被廢止了,阿骨打將整個女真和脅從部落都轉變成了純粹的軍事化掠奪組織,以對外攻戰掠奪來維持整個組織的生存和壯大。可想而知,開州一戰的失敗,給金國帶來了多麼大的傷害,那決不僅僅是損失了兩萬多名兵士,近兩萬戰馬,以及許多兵器甲仗所能概括的,金國目前根本無法彌補這樣的損失,國家的基礎都被這一場敗仗動搖。至少是部分因為這樣的狀況,金國面對宋軍咄咄逼人的攻勢,才選擇了如今地戰法。乃是因為他們根本無法組織起能夠與宋軍敵對的大軍來。當宋軍滯留在黃龍府城下時,吳乞買等人雖然主張據守混同江,卻也從來沒有打算在寧江州城下與宋軍決戰,只是希望渡江的困難能夠拖住宋軍進兵的腳步而已。
然而這一天,一個超過所有金人預料之外的噩耗傳來。幾乎立刻令金國上下陷入了絕望之中:「蕭干作反!」
吳乞買地大屋之中,女真貴人群集,個個面色凝重。阿骨打的二子斡離不正在那裡慷慨陳詞:「蕭干既反,後路已斷!當今之計,宋軍不可力敵,唯有全師渡過混同江北。蕩平鐵驪部之後。復憑借鴨子河與宋人相持。只須再有兩個月,第一場大雪便要落下,宋軍十餘萬大軍曝於荒野,如何能久?」
撻懶卻搖頭道:「我兵糧食無多,縱然能擊破鐵驪部,也只過得今冬,更無力奪還黃龍府,殺敗宋軍,五個月的時日∥人足可以將黃龍府建造成金城湯池,他們可不是契丹人,大宋地城池,比契丹要大上無數倍!打不破黃龍府,明年宋軍還會再來。到時候咱們再跑麼?沒有人種糧食。戰士又不能去打獵捉魚,餓也餓死了!」說來好笑。當日兀室等人在金國中大肆宣揚南朝的富庶時,他們關注的都是大宋的錢糧如何廣盛,女子如何嬌媚,可如今瀕臨絕境,才想起大宋原來也是這樣地強大。
斡離不呸了一聲,罵道:「宋人再來,咱們就再向北退,只要打敗了蕭幹這狗子,那宋人能捉住咱們麼?我阿瑪說了,宋人雖然兵多,費地錢糧也多,要了咱們的地方又沒用,只要這般耗下去,終究能求和成功。」
撻懶跳起來,叫道:「阿骨打大王去了許多時了,卻一直求和不成。如今蕭干作反,咱們就算立時北上去打他,萬一他也學咱們一般,躲著不戰,怎麼辦?他們守著鴨子河,能從宋人和契丹人那裡得到糧食,咱們卻沒有,這個冬天如何過?不等宋人殺來,餓也餓死了!」
女真人這種原始的軍事民主,有時候確實較為高效,只幾個來回的爭吵,便將目下的局勢都說的透徹。現今的局面,後路雖斷,蕭干的實力無疑是大大遜於宋軍的,但他再差,匯合了留守鐵驪部地兵力之後,也有兩萬多兵,又是在鐵驪部的本土附近作戰,憑現在金人的實力,想要在短時間內擊敗他們,難度極大。林雷在女真諸將之中,或許唯有粘罕有這樣的戰術能力,然而粘罕現在卻在南方,和高麗人糾纏在一起!
而前面的宋軍,花了一個多月地時間渡過了混同江,前鋒已經越過了寧江州,抵達了來流水畔,距離女真國還未完工地會寧府,只有不到百里,輕兵一日可至!這裡的輕兵,指得還不是騎兵,而是輕裝地步兵。而按照宋軍所過之處寸草不留的做法,再加上這一帶的平原地形,就算還有些草甸深林能藏人,也無法足夠的兵力在宋軍側後作戰。
吳乞買一直沉著臉,看自己的子侄兄弟們在那裡爭論,漸漸聲息,目光都匯聚到了他的身上,期待著這位金國第二位狼主作出抉擇。望著這些目光,吳乞買心中忽然一陣煩亂。
他並不是無能之輩,在先前完顏部統一女真諸部的戰爭中,在起兵反遼的歷次戰役中,他都立下了赫赫功勞,否則的話,也不能在阿骨打之後登上狼主之位,女真人選狼主,看的可不光是你的血統。可是,如今這樣的局面,對於他來說也著實是艱難了一些:退,未必生;進,卻極有可能拼掉最後一點希望!
屋中語聲漸息,一片沉寂之中,吳乞買抬起頭來,目光掃過座中諸人,澀然道:「求和吧!汴梁迄今無有消息,也只得看看這位高相公要如何才能罷兵了。」
女真人素來善於利用和談為武器,實力佔優時可以獲得戰場上無法得到的東西,戰事不利時則可收緩兵和疑兵之效,往往借此扭轉乾坤。現今局勢不利,吳乞買便又想到此節,座中諸人多半無言,他正要點派使者,忽聽有人道:「狼主不可。今日之計,進則可生,退則無望!」
眾人皆是一驚,只見後面站起一人,走到圈中。向吳乞買道:「狼主,咱們自開州時,便曾與那高強講和←卻一味拖延,全無講和誠意,後來又將阿骨打大王送到汴梁去,卻提大兵來攻我國。足見此人一意亡我。斷無中途講和之理。只今唯有集兵與之戰,縱使不能會戰,取他一路勝上一兩陣,叫他見見我國厲害,倒敢有幾分講和之意。如若一味退讓,不但敵兵有恃無恐,便是我國中諸部亦要離心,倘若分崩之勢一成,我金國亡無日矣!」眾人視之。乃婁室也。
本作品k小說網獨家文字版首發,未經同意不得轉載,摘編,更多最新最快章節,請訪問實相比起講和來,婁室這話只怕金國諸將還聽得入耳些,講和也是需要籌碼的,對於生存環境艱苦得近乎殘酷的女真人來說,這樣地道理再清楚不過了。只是話雖這般說。金兵一敗於開州。二敗於黃龍府,三敗於寧江州。委實是被宋軍殺得有些怕了,第一次還說得過去,第二次和第三次根本連還手之力也沒有,近乎完敗!這樣的局面,誰能有信心去「勝上一兩陣?」
女真人性直,當時阿骨打幼弟斜也便站了起來,大聲道:「婁室,你說的容易,宋軍是那麼好殺敗的麼?他們三路前鋒,就和我們的兵力一樣多了,更不用說還有大軍在後,咱們北面還有蕭幹這路敵人,要怎麼打?你說。」
婁室兵敗之後,在會寧府地日子委實難熬,早已憋了一身的火氣,今日之所以出頭,也是想要賭上一把,便昂然道:「憑他幾路來,我只一路去!如今我國婦孺老弱多已遷走,尚有四萬大兵可用,糧支半年,正可以此禦敵,宋軍分兵而來,又不識我國中地理,彼此間呼應不易,我兵正可相機破敵,有何不可戰?」
憑他幾路來,我只一路去!幾名金國大將咀嚼這兩句話,眼睛漸漸都亮了起來,打了這麼多年的仗,完顏部素來是以寡敵眾,以小擊大,對於這類兵法真是再熟悉不過了,一旦被婁室點醒,拋開對宋軍地畏懼感,便都發覺了這局面中蘊藏的機會。
吳乞買也是精神一振,身子從虎皮上坐了起來,手中短棒拄著地,向婁室道:「婁室,你會打仗,你說,要打哪一路,怎麼打?」
婁室抓起一根棒,走到圈中,在地上劃出些線條來,說道:「宋軍兵分三路,據江上敗歸的兵士說,最北一路是郭藥師的渤海軍,最南一路是花榮地漢兒兵馬,中間一路亦是漢兒,史文恭領兵。三人之中,史文恭最勇,我便是被他所擒,然而此人恃勇無備,素好冒進,咱們要打,就打他。」
「咱們將會寧府地百姓和財物都遷走了,宋人不會不知道,他們要殺敗我國,就得尋找我軍決戰,因此只要放出我軍的行蹤消息,宋人必然會兵來攻。咱們便可利用這些消息,把宋軍的左右兩路調開,再引誘中間史文恭這一路輕兵深入,然後全軍設伏,吃掉他。」
斡離不聽到這裡,皺眉道:「你說的有理,只是宋人如何信我消息?若任憑他探馬來探我兵去向,須瞞不過他。」
婁室笑道:「這裡是我們女真人的地方,宋人能得到什麼消息,還不都是我們說了算?況且那高強還有些人手在會寧府被關押,必要時放出數人,只說我等怕了宋人大軍,將他們放回去以示結好之意,他們帶回去的消息,那高強總該信了罷?」
「那史文恭驍勇,部兵亦有萬餘眾,不設埋伏的話,難以一戰盡殲,這來流水到會寧府,途中又無多遠,在哪裡設伏才好?」撻懶也來了興致,抓著短棒在婁室劃的地圖上指畫。
婁室看了看吳乞買,見他只是點了點頭,道了聲「但說無妨」,方嚥了口水,道:「以我之意,有兩處可以設伏,一處是來流水畔,只須令宋兵三路分開渡河,再誘使史文恭不顧與其餘兩路配合,直撲我會寧府所在,那蘇素海甸便是他必經之路,只須兩萬兵在此埋伏,便能將他殺個片甲不回。」
繩果搖頭道:「不妥,來流水上幾處水流緩處,上下不過二十餘里之間∥軍三路靠的緊,想要將左右兩路調開,煞是不易。縱使成功,中路打響之後,萬兵非須臾可勝。一旦左右兩路包抄過來,我兵縱能盡殺史文恭部萬兵,也回不得國中。一萬兵換兩萬兵,就算兩萬兵換兩萬,咱們傷折一半,宋軍卻只損了十一而已。不妥。不妥!」
婁室應道:「我亦有此慮。故而深思之後,便以第二處為佳,會寧府!以會寧府為誘餌,放出風去說我大軍北上殺蕭干去,可誘使郭藥師部渡過來流水後向北行;再洩漏出我國老弱婦孺正向東行,那花榮部最近,亦當從來流水轉而向東。史文恭若知會寧府空虛,勢必輕兵急進,先取會寧府。得此首功,那時我兵當自北路潛回,再於城中步下伏兵,裡應外合,一戰可勝。既勝之後。倘若宋軍還不退卻。可相機轉攻郭藥師或者花榮一路。」
與方才一樣,眾人地目光又齊齊彙集到吳乞買身上。短短數息之間,吳乞買地處境好似有所改善,他畢竟多了一個選擇,而且其誘惑驚人;然而事實上,這個選擇也可能把女真人最後的希望都給斷送掉!
「……婁室,你有幾分成功之望?」吳乞買艱難地問出這幾個字,他看得出婁室並沒有紙上談兵,以雙方的優劣和地形來說,這個辦法確實有成功的希望,問題在於信心。
「一成也無。」婁室毫不猶豫,一句話就讓屋子裡地溫度降到了四個月以後。只是他隨即一句話,卻讓眾人地心都熾熱了起來:「當遼主親征,也是十餘萬大軍,我兵只得兩萬,彼時又何嘗有什麼成功之望?那時候,我們女真各部齊心協力,奮戰到底,才有護步答岡之勝,今日亦然!」
吳乞買猛的站了起來,雙手一撅,將手中地短棒撅斷了,叫道:「你說地是,我們起兵反遼之時,本就沒有打算苟活,如今殺敗了遼國,宋國又來,若不能如前日奮戰,哪裡能勝?就依你之言,與宋人一戰!婁室,今命你為我大軍都監,調度兵馬糧草,如何用計,皆聽你意,只要勝了宋軍,我便依舊封你作都統,金帛子女任憑你選!」
他一面說,一面從懷中取出短刀來,在額上橫割一刀,任憑血流滿頰,眉毛也不跳一下,又道:「從前我兄與遼主對敵時,曾以此激勵大軍。如今要誘敵,我不得外出激勸士卒,便在此明志,誰要是不敢與宋人決戰的,便護送我族老弱東去,願戰的,隨我留下!」
割面乃是金人祭奠死者的禮節,其效果類似於中原人地抬棺出戰,都是以死明志,一眾女真人本是蠻性,見狀都叫嚷起來,一個也不肯落於人後,戰意昂揚,將適才地畏怯俱都拋到腦後。
待得呼號漸平,婁室方上前,謝過了吳乞買的封官,又道:「如今蕭干作反,殺了謀良虎,又要攻我之後,雖說隔著鴨子河,他又未必會渡河來攻我,仍要防他。須得遣一軍北上,牽扯住蕭干,叫他幾個月中也不得南下,方可。」
對於這個反覆無常的鐵驪人,金人恨入骨髓,更勝於宋人,一聽說要去與之對敵,叫得比方才更甚。念著不宜分散兵力,吳乞買方點了斜也為將,率本部七千兵馬望北面去抵禦蕭干,只是命他勿要輕易渡河與蕭干作戰,就憑女真人的那些獨木舟,這河可不是好過的。
計議既定,眾女真人便分別行事。內中撻懶與斡離不本是交好,兩人兵馬營地亦復相去不遠,待離了城中,兩人並馬而行,撻懶看看左右無人,便湊到斡離不鞍側,低聲道:「要與宋人死戰,你道能勝否?」
斡離不看了撻懶一眼,搖頭道:「宋軍兵精又多,咱們勝不了,縱然殺敗了史文恭,也只傷他萬人而已。只是咱們再這麼敗下去,可就連求和的資格也沒有了!我們與宋人本無多少仇怨,縱然有些,被他殺了這許多,也當消解了,如若勝了此仗,倒敢有幾分講和之望。」
撻懶默然,俄爾歎了口氣,道:「叵耐粘罕,當日攛掇狼主與宋人開戰,如今我國危急,他卻在南面逍遙,只怕現今正等著這裡兵敗的消息,他好作狼主哩!那高強與他素識,又捨近求遠,不去打他,反來攻我,你便不覺得蹊蹺麼?」
斡離不一驚,瞪著眼睛道:「撻懶,你這是何意?你害怕與宋人交戰麼?」
撻懶呸了一口,冷道:「我怕什麼?我死也不怕!只是我們在這裡打生打死,就怕那粘罕私下裡已經與高強通款,等到他同意議和時,咱們流盡了血,粘罕卻得了好處!」
斡離不臉色更加難看,原本開州兵敗之後,粘罕在女真中的日子便不大好過,多有人指責他一力主張開戰,卻吃了這麼個大敗仗。粘罕脫離主力,單獨在南路作戰,未始不是因此。可是按照撻懶的意思,這竟是粘罕與高強暗中勾結地結果?
定了定神,斡離不方道:「撻懶,如今粘罕離此一千多里,說什麼也晚了,你這話莫要對旁人講,恐亂了軍心。」
撻懶憤憤道:「粘罕做得,我說不得!依我說,那高強與我並無大仇,如此苦苦相逼,十有八九是要扶粘罕為狼主,取我國土地,得我財寶。是與不是,只須遣使去講和,點破此節,看他反應便知。粘罕能給他高強的,我們也能給!何必流乾了血,卻被粘罕得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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