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團高興啟封翻閱玉函,不想卻得了這個結果,趙佶自是掃興,不過楊戩與蔡京為死黨,他也不是第一天知道了,只為這兩人都是老臣子,各自又有一班勢力為羽翼,輕易也不便動,故此隱忍。不過這知道是一回事,親眼看到又是另外一回事,居然當著自己的面從楊戩身上搜出他和蔡京勾結的證據來,叫趙佶怎不惱火?
只不過,惱火歸惱火,頭腦稍微冷靜下來之後,趙佶心裡也明白,這不過是事有必然而已。蔡京年紀漸高,他罷相之後,朝政也稱得上平穩過度,倘若這次函進哲宗實錄不能封相,那恐怕就是終身無望再度宣麻了,是以交結楊戩,乃是必然。
趙佶想了一會,不禁心中煩躁:「本以為蔡京老臣,謀國有道,兼得眾望,故而斥退張商英之後,便想要再度引進他為相。如今看來,蔡京權欲甚重,交結近侍,如今宰執中三人出自他門下,倘若再度起用他,之後恐有尾大不掉之患,如之奈何?」
趙佶之所以猶豫,原因在於蔡京秉政多年,確實有一幫人擁護他。如今張商英既去,這些人認為反對蔡京的勢力倒台,自然要輪到蔡京上台了,故而為之搖旗吶喊者著實不少。再者,蔡京在日,改革茶鹽諸法,朝廷理財有道,也是他的政績;而他兩度罷相之後,無論是趙挺之還是張商英接任,為了表示和蔡京不是一個路子,都採取了悉數推翻蔡京成法的做法。自來為政須有一貫之道,利不百,不變法,這兩位宰相如此做法,自然是引起了許多混亂,由此頗有一部分人懷念蔡京在日,起碼蔡京對於改善官員待遇是不遺餘力的,加薪加的不亦樂乎。幾次官制改革,都給廣大官員帶來了實惠。
一時不得要領,再看手中那蔡京的書法,趙佶只覺得異常刺眼,悶哼了一聲,將那書冊都丟在玉函中,吩咐梁師成收起來,來日交給太史官。自己袖子裡籠了那頁題記。徑往仁明殿來,尋鄭皇后說話。
到了彼處,鄭皇后率押班、御侍等宮人迎接。這鄭皇后乃是趙佶在潛邸時結識的,當時是向太后身邊的押班。趙佶即位之後,她與另外一位王押班一同被賜給趙佶,兩女俱都有寵,如今一個作皇后,一個便作了賢妃,也是四大夫人之一。
這時延福宮還未擴建,趙佶宮中遊樂之所甚少。加之鄭皇后自來與他相諧。治理宮中又甚是嚴謹,有賢後之名,故而趙佶對她甚是敬愛。皇帝與皇后見禮畢。自要說些話兒,這鄭皇后自來聰明,見趙佶若有憂色,情知必定是朝中有事,便揀些有趣話兒,東拉西扯地哄趙佶開心。
幾句話說下來,趙佶原也不是那等嚴肅恭謹的皇帝,也就暫解愁眉。坐在殿中四下望,見鄭皇后几案上放著一本書,折放著內頁向上。顯然是聽到自己來時剛剛放下,便隨口問道:「皇后近日讀什麼書?」
鄭皇后見問,便道:「見讀神宗正史,觀神考與王安石君臣事。」
趙佶一聽,頓時來了興趣←得國是靠著英宗向太后一力贊襄,當時宰相章敦並不想立他,認為他不能像哲宗那樣厲行熙豐新法。正因為皇位不穩,因此趙佶登基之後不久,便決意大力繼承熙豐法。打著紹述父兄遺志的旗號,以顯示他與父兄謀政是一脈相承,正合繼承大統。
一面和鄭皇后說話,一面走到案前,待要伸手拿起那本書來看時,卻微微一怔,眼見那案頭還放著兩本書,卻是一模一樣的神宗正史。復又將手中這本打開封面來一看,也是神宗正史,且都是同一冊。
鄭皇后走到他身後,拿起那兩本書來道:「官家,你可是見這三本書一般無二,故而疑惑?臣妾初時也道是這般,哪知三本書參看之後,方知同為正史,內裡大有不同哩!」便信開手中的一本來,將書頁翻到一頁,趙佶已見那書中用硃筆劃了幾行,說的正是熙寧七年鄭俠上書神宗,求盡廢熙寧諸法之事,對其評價為「奸佞小人,妄發遞鋪,以細事搖動聖聽,謀沮新法,賴聖心聰慧,不為所動,越三日,遂雨下沾襟,兆民歡悅,俠謀遂不成。」
趙佶看時,不解其意,卻聽鄭皇后道:「官家請記,此乃官家踐祜以後時所修神宗史。這一本卻是元佑時所修的神宗史,且看這一段。」說著又將另外一本翻開,趙佶看時,又是一段硃筆圈出:「俠雖小吏,忠奮激發,不顧其身,以未信之身而諫,能以片言悟主,殃民之法幾於是一舉而空,雖然其謀終不成,而此心亦足以白於天下後世矣!」
趙佶眉頭大皺,心說怎麼同樣一件事,就弄出不同的評說來?旋即醒悟,卻道:「此必元佑黨人所為爾!」
鄭皇后微微冷笑,向趙佶道:「官家聖聰,果然能識其實,只是官家看這字體,可有幾分相似?」
趙佶再看時,只覺得眼熟,猛的省起,愕然道:「莫非這都是出自蔡京之手?」
鄭皇后再不說話,只是冷笑不止。趙佶將她手中兩本拿過來,和著自己手上的那本,翻來覆去地看,內中各處但有不同處,都被鄭皇后用硃筆點劃出來,彼此對比,異同處一望便知。趙佶越看越怒,終於將三本書一起擲於桌上,拍案道:「好個蔡京,口口聲聲紹述為志,卻原來只是反覆媚上,如此小人!」
鄭皇后歎道:「神考變法,富國強兵,哲廟承神考之志,屢挫夏賊,俱是不世之功業。官家留意治道,欲紹述熙豐良法,正是理所應當,但先皇變法時,每以得人為要務,謂雖有良法,亦須待良臣,倘若行法不得其人,則良法適足以害民爾。神考警言,官家何不記取?」
趙佶連連點頭,道:「非皇后言,朕幾不悟!原來蔡京動輒紹述。卻是以此來迎合於朕,倘若朕要盡罷熙豐法,行元佑之道,只怕他也是一般兒贊襄如故罷?」
鄭皇后盈盈秋水凝注,滿眼儘是傾慕之意:「官家如此聖明,當真天聰難掩!」
美人垂注,趙佶心中頓時象吹了氣一樣膨脹起來,他本是素性輕佻易於激動的【緒就像野馬一樣奔騰起來:「神考用王安石秉政,前後八年,後終其世不再復用,卻仍舊行新法如故,可見這法出自上,而非在於臣,如今諸法俱在,足食足兵,朕可垂拱而治,何必變法之臣贊襄?況且神考用王安石秉政八年。哲廟用章敦秉政行新法。前後亦是八年,如今蔡京前後兩相,統算也逾八年矣!可見一相八年。不可再用,如章敦末年奸言害朕,若非太后一力遮護,朕這皇位幾乎不保!可見一相日久,必然養威弄事,氣凌其主。」
趙佶越想越覺得有道理,鄭皇后在一旁又不再多說,只是拍他地馬屁,這藝術家皇帝的思維一旦展開,種種附會之處不一而足。一會想:「王安石逢大旱與星文而免,蔡京亦前後遭逢星文與大旱,兩者皆秉政八年,神考既然不再用王安石,我又何必必用蔡京?」
一會又想:「蔡京之弟蔡卞,為王安石之婿,始終贊助熙豐新法,雖經元佑更化亦不改初衷,似此方可稱為紹述之臣了!只可惜因牽連張懷素謀反案。此生亦不得起用矣!」
種種念頭紛至沓來,終究匯成一條:「蔡京不必復用,亦不可復用,此種反覆小人,如何可信之?」想通了這一節,趙佶心頭猶如放下一塊大石,頓時覺得這仁明殿裡的空氣都比剛才新鮮通暢了許多,而鄭皇后看上去更是美艷如花,宛如仙妃一般,自是色心大動,攜入帳中顛鸞倒鳳不提。
只是藝術家的激情,來的快,去的也快,不過盞茶功夫,趙佶已經偃旗息鼓,伏在鄭皇后身上呼呼喘氣,任憑皇后喚來宮人,伺候皇帝清潔。
激情釋放之後,大腦格外空靈,趙佶忽然想起一事要緊:「只是如今蔡京已經被朕宣召入朝,朝野鹹謂朕將大用於他,於今縱是不用,卻如何了當?更兼朝政未明,大臣威權不足,唯恐蔡京去後,政令不行,如之奈何?」
鄭皇后卻道:「外朝之事,非後宮所能干預,官家若欲問事,朝中自有清貴之臣。」
眼見皇后仍舊保持不干預政事,趙佶甚為滿意,便想到鄭居中身上去,此人曾作樞密使,又是館閣經筵出身,如今以外戚置身事外,立場持中,必定有以正言。
說幹就幹,次日下了早朝,趙佶便將鄭居中招進宮來,問以朝政誰屬。鄭居中一直擔心蔡京再度輔政,多半會對他不利,雖然蔡京已經托人向他轉達了善意,不過他哪裡能放心?此刻聽見趙佶問他朝政如何,先是不明所以,隨即心中大喜:皇帝問我朝政,自然是不打算用蔡京了,否則的話,就該是問蔡京而不是問我了!如此送上門來的機會,豈可不用?
「陛下,臣伏見陛下踐祚以來,一意紹述,將熙豐良法發揚光大,國朝一百六十年,焉有如今之盛?尤其是去年大宋博覽會開放,任憑官民共樂,但有見者,無不稱為天下亙古未有之盛事,錯非聖主在位,如何可得?如今朝政晏明,四海昇平,陛下但垂拱而知便可,何用權臣為?」
這話說到他心坎裡去了,隨即又想起:「當日崇寧間蔡京去相,趙挺之悉更前法;待趙挺之因罪去相,蔡京復起,又悉罷趙挺之諸法。那時葉夢得便向朕說,法出於上,豈可因臣子之起落而興廢,如此則法出於上乎,抑或出於下乎?當時朕已經感悟,因此將葉夢得置於身邊為侍從官,為何如今卻不記取?」
當即大大誇獎了鄭居中一番,申明「居中愛我」,鄭居中感激涕零,大拍馬屁兼大表忠心,也不在話下。趙佶與他說了一會,歎道:「只可惜如今皇后正位,國舅須得避嫌,不得任以兩府,否則若能在朝,時時匡正於朕,豈不是好?」
鄭居中一顆心蹦蹦跳,恨不得撲上去抱著趙佶大腿狂喊「我不要作國舅,你封我作宰相吧!」總算還有理智,曉得這麼干只會適得其反,只好忍著心頭滴血,佯裝若不在意狀。
趙佶果然中計,便在那裡想如何酬答自己的國舅,忽然想到:「朕今不用蔡京,他黨羽在朝甚多,若不略施小懲,倘若鬧起事來,或者陽奉陰違,教朕政令難行,這便如何是好?不若將宰執中蔡京門下擇去一人,以警其餘。」
一生這念頭,他就開始琢磨,沒用多長時間,趙佶已經鎖定了目標:梁士傑見為右相,前日剛領了中書,政令悉從其手出,輕易改易不得,況且他奉事特謹,也不聞有結黨之事,雖是蔡京女婿,盡信得過。高強更不用說,放眼四周,這皇城裡吃穿行用,哪一樣不是應奉所供,哪一個不是吃著應奉的糧,使著應奉地錢?這等理財能手,正該大用,如何可去!
於是梁子美就這麼不明不白地成了倒霉鬼,在他不知道地情況下,已經被趙佶定議逐出宰執,正好大名府闕帥,這梁子美又是從大名府任上進京的,便教他再回去走一遭也罷。
當日晌午,童貫進對,說起西北和平燕軍事,童貫皆稱陛下運籌帷幄,思慮周詳,雷霆迅發,勳業克成。趙佶聽了自是喜歡,又問童貫在外面有何聽聞,童貫輕描淡寫道:「臣自西北來,但聞將士言,蔡相公為政時,塞下軍中只有五十日糧,人有饑色;自蔡相公去後,塞下軍糧山積,轉餉無滯,將士鹹樂為國效死力矣!」
趙佶喜道:「卿家,人道蔡相公理財有道,不意有此,這卻是為何?」
童貫再拜道:「官家,青唐河澶道路難行,且近虜中,自來轉輸不易,京城一斛米不過百文,到彼處不啻三四貫文矣!似此冗費,朝廷如何得以支吾?還是高相公為應奉時,獻計包糧,以此招引各方商賈積糧塞下,朝廷袖手而百萬軍糧皆積,非理財聖手,如何至此?況且立錢引以通有無,立交易所以運轉鈔引,立博覽會以激勸商賈,興盛太平,皆是高相公所為,蔡相公不過適逢其會,而高相公卻為何人引進哉?」
趙佶駙掌大笑道:「非卿家言,朕幾不悟!高相公正朕所親擢也!」
又後一日,朝議降旨,以北京乏帥,須重臣鎮守,因命梁子美落尚書左丞,以龍圖閣大學士出鎮大名府,御史中丞張克公進為尚書左丞。
這一道詔書一下,群臣莫知其意,怎麼正要引進蔡京復相的時候,卻將他黨羽貶出京城?還沒等蔡京反應過來,中宮降旨,趙佶於後宮玉、清樓設宴,相請蔡京與諸位宰執大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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