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師成所說的話,其實代表了當時很大一批人對蔡京的心理。蔡京侍從前朝,三朝元老,文采治道皆有可觀,而為人又精於謀略,對付政敵心狠手辣,官場上幾乎是所向無敵的巨人,周圍的臣僚對於他實際上是又恨又怕,也帶著幾分佩服。須知他既不是皇室的親故,也不是天子門生,能達到現在的這個高度,幾乎全是蔡京自己在政壇上幾十年拚殺得來的,倘若不計後來北宋滅亡歸咎於他,此人的平生經歷大可編成一部類似大長今的勵志大片,也難怪當時許多士子都以蔡京為目標了。
如果有的選擇,這些親貴大臣當然不希望蔡京重新出山,須知權力這東西不像天地所產,只要你播種耕耘就有收穫,那是要看誰的意志更能得到執行,蔡京倘若權重,就意味著許多人都得仰賴他的鼻息生存,權力的結構就得重新整合。適才高強所說的,也就是這個道理,如果蔡京入京秉政,像高強和梁士傑這類當政大臣很有可能要因為避嫌和權力重新分配而下台。當然了,這是在蔡京沒有使出類似「總領三省」這類劃分權力的妙著,以安撫各方大員的前提之下。
梁師成與高家的關係,自然比和蔡京那裡要親近的多,加之高強上位前後,三不五時就給他送上厚禮,明堂造作這件事更是讓他陞官又發財,賺的盤滿缽滿,如今在內侍省已經穩穩壓過楊戩一頭※謂飲水不忘挖井人,內臣想要有所成就,不和外臣交結如何辦得到?
因此聽高強說的可憐,梁師成便決意助他。待聽高強將個中打算條分縷析地說出來,梁師成始則驚愕,繼而大笑:「賢侄啊,你當真是天縱之才,如此佈局直是天衣無縫,既可令今上打消蔡京重新輔政之念。又可趁機削除楊戩這廝,真虧你如何想的出來!」
楊戩和梁師成同領內侍省,彼此間別苗頭不是一天了,高強正是鑒於梁師成的這種心理,才請他從宮中設法造勢。
見梁師成答應的爽快,高強已知此事必成,大喜拜謝,隨又問道:「適才曾見童節度來與世叔商議。可也是為了這蔡公相入京之事?」
梁師成斜了他一眼,拿手指戳了戳高強的肩窩,道:「你莫要見了童貫與我商議,便當他也與我一般。須知那童貫與蔡家有親,他那如夫人徐氏,便是蔡京夫人之侄女,這徐氏聞說甚得童貫歡心,又對蔡家用心甚深,不可等閒視之。」
高強心說原來是這事,悄聲道:「世叔。你有所不知。小侄在東南杭州布有耳目,曾探聽得這徐氏與蔡京夫人本非親眷,乃是買來的樂戶人家女子。特意送與童貫為妻的。這還罷了,此女嫁了童貫之後,房中不能人道,常與我那丈人私通……」
梁師成接口道:「還生了一個兒子,叫做童師文,對否?」
高強大驚,心說大太監果然不是白當的,打聽起八卦來那叫一個厲害。忙虛心求教,梁師成一副恨鐵不成鋼:「賢侄啊,你須知。當日崇寧初蔡京從杭州起用,便是童貫從中為之,你道童貫為何要為蔡京起用如此不遺餘力?童貫為人有大志,豈在於區區房中之事?」
高強恍然道:「童貫志在開邊,建立不世功勳,恐怕宰執大臣不得其人,軍用和國策都時生反覆,因此才一力襄助蔡京上台,倆人之間正是各得其用。」從崇寧間童貫和王厚率大軍收復河澶青唐之役來看。蔡京在中樞運糧饋餉,始終贊襄其役,功不可沒。要知道大宋以文人治國,又沒有後世這樣民族國家地意識,因此從來都是算經濟帳,道德帳多,算政治帳的少,像什麼「犯我大漢天威者雖遠必誅」這類喊起來很爽,作起來卻要付出極大代價的事情,大宋的文官們基本上都是當作笑話來看的,邊臣倘若要有所作為,立時就有無數人上書,一頂開邊生事的帽子扣上去,不死也叫你脫層皮。因此蔡京這樣的宰臣對於志在開邊的童貫來說,正是不可或缺。
「好在我已經和童貫說好,大家合夥平遼,平分其功,而後再由他滅夏,大功大名都叫他一個人得去。以此為誘餌,蔡京又何足道哉?」想想之前童貫回京時自己地表態,高強真覺得冥冥中好似有天意一般。
梁師成既然答應了高強,當夜便入宮,高強請他作的第一件事,乃是請他將三本神宗正史交給當今鄭皇后。這三本神宗正史乃是三個版本,都是蔡京主持編修的,自紹聖、元符、崇寧三易其稿,主要都是在說王安石變法的評價問題。具體來說,紹聖復熙豐法,因此這書中就說王安石地位崇高,而元符版則將變法大功歸於神宗,王安石頂多是與之共事;到崇寧稿又是一個紹述熙豐的高峰,當時甚至有聖旨,敢有議論熙豐法者杖責一百,直接暴力鎮壓。有此大背景,再加上當時蔡京就是舉著紹述大旗來爭權和打擊政敵,因此這神宗正史又是一變,把王安石和新黨眾大臣都捧上了天去。要說全改了也未必,起碼對於一個人,這三本史書都是一貫評價為奸臣的,此人便是呂惠卿,他身受王安石厚恩,後來卻反戈一擊導致王安石下台,結果新舊兩黨全都恨之入骨,以後不管是誰秉政,都把這一個神宗時就已經躋身宰執的重臣趕來趕去,死活不許他入京。
高強將這三本史書進獻,契機也正是因為這個呂惠卿。就在旬月之前,汝州傳來消息,這呂惠卿終於壽終正寢了,死後勉強混了個前宰相待遇,贈開府儀同三司。這個人在朝臣的心目中,其實和蔡京是有點想像的,都是又恨又怕,高強把這三本正史遞到鄭皇后身邊,乃是想要趙佶在必要的時候看到,促使他對於蔡京地為人和作用重新思考。至於後面地步驟,時機未到,梁師成也就只是籌謀著,隱伏不發。
轉天晚間。高強到了童貫府上赴宴,但見童貫以節度使、樞密副使之尊,這府第比之梁師成又是一般不同,進門兩廂排列軍器甲冑,細看時旁邊還注了小字,道某物於某年某月某日,某役中獲自某人,其實都是童貫在炫耀自己的戰績軍功。
這日到宴的人可就多了。童貫自己就請了種師道、王稟、劉光世、張師正等人,俱是西軍中地將官,又請了樞密院的許多承旨干辦,如趙良嗣、呂頤浩、宗澤等新人都在其中。座中多數人都是和高強認識地,聽外面報了高強的官諱,一窩蜂都出來迎接,童貫自持身份,自是不動,等到高強到了庭前,才起身相迎。
大家坐定。這主賓的位子自然是高強坐了。童貫恰待開言。忽見高強身後站一個三十多歲的白衣儒生,穿著太學生的裝扮,不由得一呆,便問道:「高相公,不知你身後是哪位貢士?」
高強正等他問,便笑著將那人拉過來,向堂中眾人道:「童節帥,諸公,這位雖是一介貢士,卻是大才,乃是我當日在三路招討司時所辟的參議,姓陳名規便是。」隨即便將陳規當日在李家莊守城之事說了一遍。
在場多是武人,像宗澤、種師道這等文臣也是精通武事。聽得陳規以布衣而率軍守城,力抗梁山軍不下,都有些敬意。之所以只是有些敬意,乃是因為王稟、劉光世這等人都是西軍新銳將領,常年與西夏和羌人作戰,哪裡將內地這些驅賊拿盜的老爺兵放在眼裡?那幾分敬意還是看在陳規一個書生敢親臨戰陣的份上。
高強看在眼裡,也不理會。童貫心中雖也是不大重視,但見高強對此人甚是看重,便也以禮相待。命人給陳規也設了座位。跟著上菜,上歌舞,以童貫地權勢家底,這一頓飯當然是吃的極好。席間眾人說些兵書戰策,高強身邊曹正又去和勝捷軍統領官張師正較量了一下刀法,曹正小輸一招,高強大感臉上無光,心說我的好兵都在梁山泊了,幾時把林沖、韓世忠、關勝拉來,叫你們看看關東也出悍將。
酒足飯飽,眾客起身告辭,童貫一一相送,臨到高強卻將他留下來,說是要一同品茶。高強自然知道這叫醉翁之意不在酒,也便答允,與趙良嗣、宗澤等人道了別,將陳規也發付回去。
見沒了旁人,童貫將高強引到內宅中,已經有人點好了茶在那裡。高強端起茶來品了一口,訝道:「童節帥,這莫非是大紅袍?」
童貫笑道:「正是,童某今番回京,有人從博覽會上拍賣得到此茶,將來送與我,依法沖泡之下,果然味道極佳〉起來,若非高相公大才,命人從武夷山中訪得此茶,又以秘法炒制,世間焉能有此佳品?」
高強暗笑,他前世就聽說大紅袍的好味,只是那時代有錢也買不到正宗大紅袍,如今來到這古代,好歹要派人去找一找。結果一找之下,果然找到幾十株野茶樹,所出之茶以烏龍茶法炒制之後,味道與眾不同。於是把來進貢一些給皇帝,然後打出御前供奉旗號,將餘下的茶葉都拿出來拍賣,果然應者雲集,價比黃金。高衙內見錢眼開,把自己的份都拿出去拍賣換錢了,結果倒是在童貫這裡吃到了正宗的大紅袍其實高強也沒喝過現代的大紅袍,哪裡曉得正宗不正宗?不過這時代當然是他說了算,這就是制定標準者的特權。
童貫以此開場,隨即又說到高強對於西北軍需地改革上來。自打大通錢莊介入西北軍需地轉運以來,漸漸由軍糧兼及其餘軍需和餉錢地輸送。尤其是對於軍官的餉錢,現在已經由朝廷為使臣以上的軍官在各州錢莊分號開設了帳戶,將餉錢逐月打到帳戶內,這些軍官憑官誥到錢莊便可領取。此舉比以前方便了許多,須知諸將分戍在外,其家眷多半還是放在州城中地,用錢也大多都在州城中花銷,這些俸錢存在錢莊裡正是放心不過。而由於錢引的漸漸通行,到塞下入中糧草的商賈也得以迅捷結算錢款,有那些得了鹽鈔的,回到京城又可以自由地在交易所中變現,不需要像以前那般看京城交引商們的臉色,其往塞下軍中運糧販賣的積極性也高了許多。
「往歲青唐西寧州剛剛收復之時,斗米三四貫文,比汴京不啻二三十倍,府庫為之空虛;而算請錢鈔不足,又往往使得商人裹足不前,以至於公私束手,莫奈之何。唯是高相公理財之後,公私兩便,交相利養,計如今西北六路兵不下三十萬,歲費卻比前省了一半也還不止,童某在西北如此安逸,欲出則出,欲守則守,全無後顧之憂,說起來仰仗高相公之處甚多。」
聽見童貫這般稱道自己,高強自然就坡下驢:「童節帥謬讚,彼此都為朝廷,何分彼此?既然以此供應軍需有效,來日童節帥何不擬就條陳,稟明聖上,以為永制?」
童貫盯視著高強,嘴角忽地露出一絲微笑:「高相公,以此稟明今上,申明相公之功,自然是要的。至於以為永制,難道相公計僅出此?不會再有變動了?」
高強一怔,試探道:「節帥所言,不知何意?」
童貫身子後仰,眼睛仍舊盯著高強,嘴上的笑容卻越發大了些:「高相公,如今這輸餉饋糧之法,以之供給大軍駐守則綽綽有餘,若似某家去年大軍出塞,卻苦於糧餉不繼而返。童某痛定思痛,以為我朝大軍雖然數眾兵強,卻困於糧餉之制,難以遠出。此中更有一個緣故,本朝大兵出於募集,軍士一人之餉,一家皆仰給之,一旦餉錢不繼,則軍心必亂。是以縱觀我朝用兵,以之守則有餘,攻則多半無功,時人皆曰我軍乏馬少騎,其實這糧餉難繼,才是我朝大軍難以輕出的癥結所在。」
他倏地將身前傾,緊緊盯著高強道:「高相公前日上平燕之策,有意與童某共成此大功,諒必已經有了全盤大計,想必於此也當留意?」
高強聽到這裡,已經明白了他的意思,心中暗道厲害,這童貫嘴上只是說後勤供給體制,實際上是在探問高強地全盤平燕策略。而這一問背後的目的,則不問可知,關係到他對高強平燕的成敗信心如何。這信心的大小,直接決定了童貫在接下來的朝爭中如何站位,高強是否已經具有了代替蔡京,他的雄心壯志的資格!
「……童節帥適才所言,深獲我心。」事關重大,又問到了高強一直考慮的問題上,高強也來了興致,站起身來,負手來回踱步,且行且道:「我朝兵制,募民為兵,自指揮以上,則兵將不相能,但有用兵時,則以諸軍蝟集,臨時置一將統制,復以文臣為帥總其兵事。如此用兵,以之臨小寇則足矣,一旦大軍決戰,而統兵大將生平閱軍不過數千近萬,哪裡來地運用大軍作戰之經驗?即以西兵論之,初時與夏賊戰則屢敗,後來諸軍層設壁壘,節次而前,乃是以守勢化為攻勢,方克相持,直到節帥出,這才大軍遠征,一戰而復青唐河澶故地。」
這自然是給童貫戴高帽子,實際上宋夏之間的戰爭態勢,從紹聖年間就開始扭轉了。只是動用十萬以上的大軍作戰並且獲得成功,王厚和童貫確實是有功之臣。
童貫聽到這裡,怡然自得,連連點頭道:「高相公說得透徹,正與某相合。某連日細思,將來若要遠征平燕,這幾個癥結非得大動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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