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情是審明瞭,接下來就是斷案。高強故作無知狀,向兩旁的楊戩和程萬里道:「此案前後因果已明,史進傷人是實,卻事出有因。本帥想請教一下,此案到底是照軍法判呢,還是照民法?」
程萬里當了幾十年官,資格老眼神精,哪還看不出這裡頭苗頭不對?嘴裡嘰裡咕嚕也不知道說什麼,高強也不去理,眼睛只盯著楊戩。
楊戩這時心裡也發虛了,他也是天明才曉得這件事,那隨從都沒來得及告訴他到底抓了什麼人,只說和招討司軍中起了小小紛爭,人已經抓到衙門來了。楊戩作這監軍委實憋氣,以他的身份地位,軍中卻絲毫不將他放在眼裡,心中早已將高強恨了碗口大一個窟窿,一聽說自己的手下佔了上風,興沖沖就來聽審,準擬要弄得高強上下不得,再吃個悶虧,誰曉得居然捉了招討司六大將之一的史進,而事情的起因卻是爭風!
此刻見高強問到自己頭上,楊戩權衡再三,還是看在自己身上擔負著抓高強小辮子的任務份上,權且忍讓一遭。便道:「相公明斷,此案依軍法也可,依民法也可,既然案情查明,自有國家法度,全在相公方寸。」
高強哈哈一笑:「如此,本帥就不客氣了。史進身入民宅系受人之邀,並未擾民,毆傷人身繫自衛傷人,合以無罪論,左右,與我鬆了史進綁縛,站在一旁。」有衙役上前將史進身上繩索鬆開了,史進摩拳擦掌,站到一旁。
高強又道:「李老漢告官不實,該打四十大板,故念你受人之迫,免去杖責,罰錢十貫入官。」李老漢聽說不用打,立時什麼傷病都沒有了。趕緊向高強磕頭,那李虔婆卻還想說什麼,大概是嫌十貫錢太多,想還還價,被李老漢死命扯在一旁。
斷了這倆人,高強猛然把臉一沉:「今有招討司監軍帳下行走虞候數員,無端毆傷同僚,且勒逼民李老漢首告。諉過於人,膽大包天!左右,與我帶上來!」
楊戩聽到這裡,知道不好,見堂下高強的親兵兩個服侍一個,將自己的幾名隨從盡數押了上來,忙搶出去站到當間,向堂上道:「且慢!高招討,此輩確實可惡,本監向招討相公討個情。要將他們帶回嚴懲。望相公情准。」
高強心說你現在知道厲害了?不好意思,我原本就嫌你麻煩,還想抓我的把柄。今天把你這些手下都給收拾了,看你孤家寡人,憑什麼來抓我的把柄!努力擺出黑臉來,陰森森地道:「不知楊監軍要如何嚴懲這幾個男女?」
「這……」楊戩這個恨啊,你就坡下驢也就罷了,問什麼如何嚴懲?「某家命人重重責打於他們,叫他們今後長點記性,學些規矩。」
高強拍案而起:「要長記性的,可不止這幾個男女!」他離座來到堂前,向堂下聽審的眾士紳唱了個喏。道:「列公,如今梁山賊氛方熾,我大軍暴露於野,將士辛勞,孜孜以保境安民為務,竟有這幾個男女不守軍紀,打傷同僚,還妄圖栽贓嫁禍,如此跋扈。傳揚出去的話,豈不壞了我王師的美名?本帥就請列公作個見證,看看我招討司對於干犯軍法者是如何處置地!」
說完,也不等那些士紳發話,向曹正一揮手:「給我押到衙門前,每人杖責八十軍棍,再戴上三十斤枷,示眾一日!」而後幾步搶到楊戩面前,一把攥住楊戩的手,笑道:「楊監軍,本帥如此處置,全是秉承監軍的意旨,只要嚴懲於他,楊監軍看來還使得麼?」
楊戩見罰的如此之眾,幾個親隨嚇的面如土色,如何不惱?正要發作時,猛然堂下有幾個士紳叫了起來:「高相公軍紀嚴明,愛惜百姓,真乃我黎庶之福也!」一呼百應,眾士紳好容易逮著拍馬屁的機會,一時都嚷了起來。
見楊戩一肚子話被堵住了說不出來,高強肚子裡笑,面上卻現出悲淒之色:「唉,將士平素操練,只盼上陣殺賊,卻將大好時光都用來吃軍棍,真是叫人惋惜!」說罷頭也不回,走入後堂去了。
到了後堂,高強笑了一會,便叫燕青將史進叫了進來。史進一進來就嚷:「衙內,怎不容我看了那幾個男女吃軍棍?恁地解氣!」
高強呸了一聲,罵道:「史大郎啊史大郎,虧你有臉說,身為我招討司六軍將之一,大軍之中你居然被人打了,你是吃什麼的?」
史進一聽,腦袋頓時耷拉了下來。當著高強的面,他可沒什麼話好說,不管找什麼理由,總之他被人打了又捆上,這是事實,無論如何也掩蓋不了。想想實在說不過去,史進一咬牙,跪倒道:「史進無能,給衙內丟臉了,來日願為大軍先鋒,好歹爭個頭功回來,重立我前軍聲威。」
「這便是了。」高強點頭,上前將他拉了起來:「適才在外面我不打你,那是不肯在楊戩這等外人面前失了臉面,招討司從上到下都是我地心血,怎容你們受人的欺負?只是你們也得給本衙內爭氣才是,尤其你從我的牙兵出去,一躍做到前軍主將,人家當面不說,背後也要說本衙內任人唯親,你總要拿出點心力來,叫人無話可說才好。」
史進又是感激,又是羞愧,點頭應了,回心一想,忽然發狠:「小人今番乃是吃了女人的苦,方知古人兵法,軍中不得有女眷的道理,果然害人!自今決意以身作范,全軍上下都不許犯這婦女之戒。」
被他這麼一說,高強倒想起來了:「慢著,我適才看那李睡蘭對你頗為關切,好似大有情意。人道婊子無情,不過一旦動情,卻又更真,大郎你若有意,不如本衙內作主,為你討了這房親事,豈不是好?」
史進措手不及,鬧了個大紅臉,吭哧吭哧地道:「衙內。婊子無情,這話是不錯,但小人昔日也是江湖上打過滾來,豈有不知?與這李睡蘭雖是投契,卻也不曾用多少真心,想我史進本是華州良家子,雖然一時落草,今隨衙內作了軍將。也想為國家立功,博個封妻蔭子,若他日朝廷誥命封了小人的渾家,卻是個小姐出身,豈不惹人笑話?不可不可!」把手只搖。
高強大為意外,心說看你不出,居然野心不小,門第觀念也不小,比人家韓世忠差遠了!既然落花有意流水無情,也就不好勉強。高強可沒興趣在這事上面給史進洗腦。看史進的模樣,只是嫌這李睡蘭出身不好,久後作不得誥命夫人。卻也不是全然無情,大約若只是納妾的話,他就很願意了。不過若只是納妾,用得著本衙內出面麼?
當下史進告辭去了,過了盞茶光景,曹正進來,說已經打完了軍棍,正將那幾個人號在衙門前示眾,楊戩身邊的隨從被一網打盡,猶如沒毛的野雞。撲騰不起來,想救也無從救起,在一旁急地團團轉。
高強心說我要地正是這個效果,便向燕青說起:「須得派幾個軍士去這楊戩身邊使喚,順便看覷於他。」燕青說起自己已經吩咐金槍班的班直衛士留神楊戩,高強轉了個念頭,卻搖了搖頭:「不大妥當,這些金槍班地衛士都是御前班直,個個家裡非富即貴。可不要叫楊戩拉了過去,反而拿些瞎話來糊弄我。如今水師並無船隻,就叫李俊派一張順都人馬去給楊戩作護衛。」燕青答應了,自去尋李俊。
諸將絡繹回來奏報,說道大軍都已安置妥當,本州也供應了糧秣草料等物,只是不知何時就要出戰,人不得解甲,搞地很是緊張。這一點高強也沒辦法,眼下敵情不明,此地到李家莊雖然只有二十多里地,但對方的兵力其實是佔了上風的,更不知武松的一支兵藏在哪裡,總不能蒙著腦袋望上衝吧。
正在焦急間,楊志火急火燎地竄了進來,剛一進門就在那裡叫:「衙內,啊不,招討相公,我軍遇敵,賊眾不下萬人,打正,武,字旗號。」
高強騰的跳了起來:「何時?何處?消息可確實?」
楊志喘了幾口氣,從門外又拉進一個人來,高強一看卻是認識的,前任祝家莊教師,鐵棒欒廷玉,見今在楊志麾下作個都頭。此人道路熟悉,楊志命他偵察算是用對了人。
欒廷玉氣度沉著,見了高強和一眾統兵將,團團剪拂了(北宋軍中下拜不叫下拜,避「敗」「拜」同音,叫做剪拂),洪聲道:「小將奉了將令,天明出兵,往李家莊方向哨探。小人在此祝家莊作了數年教師,道路熟悉,身邊也有小校是這獨龍崗人氏,因此不循大路,覓小道向那李家莊前行。」
「待進至獨龍崗西南五里處,一座山坳中發現賊情,只因樹木掩映,看不清賊眾幾何,亦不見旗幟。為是白日時光,小人不敢迫近,等到正午時分,捉了兩個巡哨的嘍兵來問話,只不慎被賊人驚覺,大隊前來追襲。僥倖賊人無有多少軍馬,零星幾騎追來,都叫小人射倒了,而後仗著馬快得脫,小人一都退到扈家莊原址處,又遇見一隊賊兵,押著十來名官兵,一時殺散了,救得那些官兵,原是本州東平府駐守軍馬,與兵馬都監扈成兄妹前往李家莊應援地,昨日在扈家莊歇宿時被賊人夜襲,黑夜中都失散了,只是不曾聽說扈成兄妹被賊人害了的消息,料來已經脫身。」
欒廷玉言辭簡潔,三言兩語將前後經過都說了,高強聽的很是讚賞,心說這倒是個作武將地材料:「既然如此,適才怎說見到『武』字旗幟?」
楊志忙道:「乃是欒都頭從扈家莊一帶殺回來時,末將聞訊前去接應,賊人大隊殺出,卻奈何不得我軍儘是馬軍,彼時曾見到許多旗幟,大旗上寫正『武』字。」
高強點了點頭,見欒廷玉在一旁張了張嘴,又不敢說,便笑道:「我軍中當上下齊心,言者無罪,你若有什麼見解,不妨都一發說出來。你既親身去探敵情,又久在此間生長,必知進退。」
欒廷玉見說,俯身又剪拂了,道:「相公用兵,寬嚴相濟,真得麾下之心也!小人探了敵情時,逆料賊意,多半是用一軍圍李家莊,用一軍截中道,再用一軍騷擾鄆州城,令官兵首尾不能相應,遷延不敢進,趁機攻陷李家莊。」
高強點頭:「不錯,我也如是想,賊人用的這是圍點打援之法。」他心裡那叫一個鬱悶,這本來是他在寫天書的時候順手寫上去的,此乃運動戰的不二法門,最適合梁山這樣的軍隊使用,大概是宋江邀請吳用同看天書的時候,被這個智多星給學了去,反回頭用在本衙內身上了!
「以前看革命電影,光知道圍點打援這招厲害,就沒留意怎麼去破了,現在如何是好?」高強悶頭想了一會,抬頭看見欒廷玉還站在自己面前,這才意識到人家話還沒說完,忙道:「你說,你說。」
欒廷玉叉手道:「相公明鑒,這圍點打援四字,確實深中其要。小將想來,前次若非我大軍及時趕到,這鄆州城怕不早已為賊人攻陷了。但賊眾公孫勝部安然退卻,未傷元氣,若是乘船從水路轉赴獨龍崗,與武松部合流以待我師,以花榮部繼續圍攻李家莊,則我兵不及敵兵,賊人在兩處戰場都握有相當優勢,委實難制。」
高強大為失望,敢情你說了半天,就是「委實難制」四個字?忍不住沉下臉來道:「欒都頭,賊人自是難制,否則本帥手握重兵,為何不敢應援?正要你一個制敵之策!」
欒廷玉見高強作色,不敢再賣關子,忙道:「相公明鑒,賊人雖是狡狠,這分兵卻也是他們地弱處,小人熟知地理,有一條小路,蜿蜒難行,自來少人跡,卻可潛至獨龍崗後山李家莊外……」
他剛說到這裡,李孝忠已經動容道:「果有此事?可能行馬麼?」
「只容匹馬前行,若循此道前往李家莊,路行須一日光景。此路前面半段,便是小人前往哨探之路,後面路途更為隱蔽難行,並未發現賊人把守痕跡。這條小路縱是本地老人,等閒亦不得知,小人昔日出獵時從一老獵戶口中得知此道,循此可直出賊兵花榮之後,到時與李家莊內外夾擊,可策必勝!花榮部既破,餘眾亦必膽落,相公以大軍臨之,自然一一敗散。」欒廷玉一口氣說完,面有得色。
李孝忠又問了幾個問題,都是些道路狀況,賊人分佈等情形,尤其對欒廷玉武裝偵察地前後經過問地尤為細緻。問完之後,抬頭想了半天,卻搖了搖頭,向高強道:「相公,此計過於行險,請相公三思。」
「何以見得?」
「此路只容匹馬,我軍馬隊五千,縱然首尾相接而行,一路也要拉出二十里路去,是前軍已到李家莊外,後軍卻還剛剛出城,如此行軍,焉得不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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