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牢之中,燈火不顯,那兩個燈籠靜靜地立在高強身前,陸謙根本連這位衙內的臉色都看不清楚。聽得高強語氣甚為詫異,陸謙不由悲憤莫名:「衙內,當初小人殺了富安向你輸誠納款時,已然將自身的前程性命都交託給了衙內,實指望將這一身文武藝賣了給你,追附衙內的驥尾。只不知這幾年下來,衙內可還記得當初陸謙之言?」
高強仍舊是一頭霧水,回想當初之事,陸謙藉著他與林沖和魯智深等人化解誤會的時機,殺了富安滅口,借此來向高強顯示他的忠心和狠辣,既是一招險棋,也是一招妙棋,正是看著他這樣知趣,能捨得把腦袋栓在褲腰帶上跟著自己,才令高強將他納入自己的心腹範疇。——雖然,由於水滸書中的不良記錄,高強實在很難對陸謙採取像對楊志那樣推心置腹的態度。
眼下陸謙身陷囹圄,死到臨頭,看似也沒什麼說謊兜圈子的必要,語氣中卻好似六月飛雪一樣的冤屈,著實讓高強摸不著頭腦。身邊的許貫忠和石秀倆人也幫不上忙,這二位跟隨高強的資歷都還比不上陸謙呢。
正要將陸謙的這番話視為故弄玄虛,高強腦中忽然靈光一閃,皺著眉頭問道:「你當初之言……遮莫是指得要將富安一案手尾了結,不可落下後患?」
陸謙聽了這話,情緒頓時激動起來,將那副五十斤的鐵枷在地上敲的叮噹亂響,慘笑道:「想不到啊,衙內居然還記得!我還道衙內耽於溫柔,早把下屬的這點肺腑之言拋到爪哇國去了!」
「居然是為了這事……」高強沉默不語,他都是剛剛才想起來,身後的許貫忠和石秀又哪裡知道?遙想當初,陸謙為了向自己表忠心,一刀殺了陸謙,當晚也曾孤身來見自己〉道要想手尾乾淨,富安的家人斷斷留不得,矛頭直指自己身邊的小環。這提議在陸謙看來最是合理不過,為了他的將來著想,倘若高強的枕邊有這麼一個人在,他又哪裡能有片刻安枕?為了得到一員大將地死力,區區一個還沒正式收房的丫鬟,根本無足輕重。
倘若換了眼下的高強。沒準還真的就把小環給處理掉了,縱然不會殺人,也當將她遠遠尋一個妥當的人家安置。偏偏那時高強初到此境不久,滿腦子還是現代人的文明觀念,加上富安罪不致死,他心中對小環甚是愧疚,竟是不忍下手,反而決意善待小環。
自那以後,小環身處內宅不出,陸謙又是軍中將領。不似燕青許貫忠等人乃是高強的親隨。因此陸謙始終不知道,高強不但沒有殺小環,相反一直將她留在身邊。以他的身份。總不好追著高強後面問:衙內,那個小環你有沒有殺掉,沒殺掉的話,我可不大安心吶?
高強沉默半晌,才道:「你是何時得知,小環跟在本衙內的身邊?」
「前年衙內中榜,出任青州知府時,小人曾去富安那廝墳前拜祭,彼處見來。」此時陸謙的語氣便不像方纔那樣悲憤激越,他心機深沉。對於高強語中的動搖和猶豫,哪裡不絲縷分明?眼中陡然現出一線生計,這位陸虞候的腦子立時就大轉特轉起來。
「然則你與我家娘子暗中聯絡……」高強剛問了半句,石秀從後面扯了他衣襟一下,許貫忠又在他肩頭按了一按,這話也就說了一半。石秀的意思是,眼見情況開始像事先沒有預料到的方向發展,不是什麼好事,既然衙內要殺人。就莫要多話,直接砍了就是;許貫忠則思慮較為縝密,想的多了一點,橫豎陸謙眼下乃是刀俎上的魚肉任憑宰割,哪怕讓他臨死作個明白鬼也是應當。
陸謙見問,忙不迭地應道:「衙內明鑒!小人是一時糊塗,只怕……只怕衙內有一日受了這婦人的唆擺,來與小人為難,這才想要巴結大娘,仗著大娘的庇護,諒來那婦人要忌憚幾分……諒小人這等人物,如何敢對衙內生出異心?」一壁說,一壁將肩上的鐵枷晃了幾晃。
這肢體語言甚為直觀,言下之意:你瞧,我還什麼都沒干呢,你衙內略施小計,就能要了我的小命!
此種伎倆在高強眼中當然無所遁形,在這種情況下,陸謙要想活命,就得放低姿態。不過事情的真相倘若真是像陸謙說的這樣,他私下聯絡蔡穎,只是為了在小環的枕邊風下自保,那麼還真是自己冤殺了他……
不禁搖頭道:「陸謙啊陸謙,你也忒以小覷本衙內了,我既然用你,便是看中你的才幹,又豈會因為區區婦人之言而自壞羽翼?你將我看作那等酒色紈褲不成?」話音剛落,高強就想起來,這位陸謙可是一直看著自己那位前任衙內、真正的花花太歲在汴梁城裡飛鷹走狗,沒準在他眼裡,這就是咱高衙內的本性,雖然如今身處高位前程遠大,也依舊未改呢……
陸謙的默然以對,更是座實了高強的想法。此時高衙內心中忽然想起一句革命電影中國民黨將領常用的台詞來:「誤會,這都是誤會……」
事以至此,多想也是無益,不過有一樁事情要緊:「我來問你,你為了向我家娘子賣好,都作了甚事?倘若並無甚過犯,本衙內念在你多年鞍馬有功,或可免你一死。」
後面這句話即便在最希望相信的陸謙看來,也多半只是水中月亮一樣的幻影,但人到絕境,救命稻草哪裡會嫌多?他又不是什麼風骨之人,雖然文武均有可觀,究其本性也只是與富安一類的小人而已:「衙內明鑒,衙內明鑒!小人阿附大娘,只為自保,哪裡敢作什麼有害於衙內之事?也只是送些錢財物事,大娘面上博個另眼相看而已。只是去年至今,大娘多要小人將衙內屬下一應往來文書奏報,小人心想大娘與衙內本是一體,自然也就遵從,其實機密之事,也不敢洩漏分毫啊!」說著連連磕頭,怎奈身戴重枷。想要磕幾個響頭也是不能。
高強這下撓頭,他身邊的具體事務多半都是交給許貫忠掌管的,一應往來文書也是先經他的手整理,才向高強稟報,而後再將高強的指示向各地傳達,涉及到部屬間的往來,倘若是不涉及改變既定方針的,高強多半是看也不看。如今陸謙這般說法←也不曉得這些往來文書當中,究竟有什麼不好被蔡穎知道的機密。不過有一點讓他安心的是,類似設計殺死方臘一夥的絕對機密,從來不曾在文書中提到任何蛛絲馬跡,倘若陸謙此言屬實,那麼這件事應當還沒有洩漏。
身後許貫忠忽然微微一震,高強立即察覺,身子微微向後仰,許貫忠已經湊了過來,在他耳邊輕聲道:「衙內。咱們劉公島的買賣。還有同渤海郭藥師那裡以鹽換糧的事,有許多都是經過陸謙這裡。這兩樁事,尤其是後一樁。若是被蔡府那裡捉到把柄,其禍不小!更有一件可慮者,這幾樁順籐摸瓜,恐怕要連到梁山宋江那裡。」
高強不聽還罷了,這一下頓時冒出一身冷汗。陸謙知道他殺死方臘一夥的事,雖然關係不小,卻未必能危及到他在朝中的地位,殺幾個作亂的反賊打什麼緊?反而是這幾件事,若是被蔡京捉到了真憑實據,那時一個勾結外國和國中賊寇。圖謀造反的罪名是跑不掉的,到時候自己最好的下場也只有開上大船跑路下南洋了。
拋下一切出國旅遊,聽上去還算逍遙自在,不過把之前的一切努力全部化為流水,乃是他無論如何都不能接受的事:這種下場,怎麼聽上去很像民國時那些大佬們走投無路的時候就來個通電下野,出國考察?
許貫忠又問了兩句,陸謙還道自己小命有了指望,答的分外爽快。原來他倒不曾違反高強定下的紀律,一應來往的機密文書都是看過之後立刻銷毀,交給蔡穎的情報中最多也就是些轉述。而且陸謙也不是傻瓜,與蔡穎的來往信箋都是無頭信,姓名花押一概沒有,根本不能用來作憑據的。
高強聽罷,吁了一口氣:「倘若是這般,還有得挽救。」此刻事情已經明白,這陸謙身上背了太多的機密,而且極有可能成為蔡京手中對付他的籌碼,哪裡還能留得?再懶得在此停留,向石秀扔下一句:「用盆弔吧,留他全屍。」起身便走,渾不理身後陸謙那驚惶而淒厲的慘叫聲。
是夜,京東第五將陸謙死於獄中,仵作斂屍時道他是隱疾發作,瘐斃獄中,高太尉聞報時,尚且歎息兩聲,說他誤闖軍機重地,本來罪不致死,如此下場,甚是可惜,吩咐厚加斂葬,又命人訪他親眷,優給撫恤,將那誤闖白虎節堂一事輕輕揭過。如此寬宏大量,太尉府眾人自然感恩懷德,齊贊太尉御下有恩,寬嚴並濟。
這樣一番做作,高強自然沒心思去管,他用飛鴿傳書給京東的楊志,叫他帶人去接管了清風寨,查抄陸謙家中,搜檢得並無甚要緊文書,情知陸謙所說不虛,這才略略寬心。
「只消沒有人證物證,縱然蔡京明知我作了這些事,也難奈我何,這叫做寧叫人知,莫叫人見,嗯嗯。」高強深知蔡京的城府,對於蔡京來說,就算抓到了高強的把柄,最大的好處也就是脅迫高強一心一意為他蔡家出力,真要大家鬧起來,拚個魚死網破,對蔡京一點好處也沒有。須知,高強的正妻可也是姓蔡的,大家同氣連枝,說不好扳倒高強的時候,蔡家也得受不小的牽連——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蔡京和高強的爭鬥其實屬於「內部矛盾」。
所謂內部矛盾的特徵,就是對內爭奪,對外勾結——眼下,消除了內部的隱患,高強便要將注意力轉到對抗外敵上來。新任的中書侍郎張商英新官上任三把火,一把火燒向新法的核心之一「方田均稅法」,這方面涉及到新舊兩黨的歷史恩怨,甚為敏感,不過自有蔡京和梁士傑等去應付,還輪不到高強插手。
另外一樁罷行錢引,統一用小平錢可就戳到高強的痛處了,此番他從大名府緊急回京,名義上就是為了此事向皇帝進言。
這日,崇政殿上高強慷慨陳詞,將此事的前後一一剖析:「……陛下,此事萬萬不可,錢法關係全局,乃是重中之重,如今錢引剛剛發了兩年,正漸漸為百姓信用的時節,一旦捐棄,不光是將前兩年的努力付諸流水,更傷了朝廷的信用。」
崇政殿並不是皇帝正式朝議的地方,因此眼下只有高強對著皇帝說話。一個人的獨白可不是那麼好說的,尤其是這件事涉及到許多先進的金融理念,高強自己也並不是什麼經濟專業出身的,要讓他將這些貨幣理論深入淺出地講給這位醉心藝術的徽宗趙佶,真是難比登天。幾句下來,高強已然額上冒汗。
他說的辛苦,趙佶卻聽的興味索然,什麼金銀天然不是貨幣,而貨幣天然是金銀,這東西他聽起來比道家天書還要費勁。還好高強一向是他的寵臣,理財方面也頗受重視,這才強忍住打哈欠的衝動,待高強告一段落便趕緊切入道:「高卿家,錢引之行乃是你一力主之,近日中書有意興廢,朕招你回來正為此事。」說著語聲一揚:「請張中書!」
聽見這聲,高強也不意外,他本預料到要和張商英打對台,也作了些準備。
功夫不大,中書侍郎張商英字天覺上得殿來,向皇帝行了禮。此時這位老中書臉上可全無當日在豐樂樓征歌逐色的模樣,一臉的肅穆正氣好似馬列主義老太太,看的高強幾欲翻白眼,不由得慨歎:薑還是老的辣啊,就這變臉的功夫,沒有三十年苦功莫辦。
「高留守,進諫不可廢止錢引,可是因這錢引多為你那大通錢莊所代發之故?恕本官直言,高留守當初允諾以己力佐朝廷行此錢法,實乃一片忠心,如今也當公忠體國,佐助朝廷廢止此法,不可但念一己私利啊!呵呵,哈哈!」
不得不說,張商英老於官場,開口就給高強出了一個難題,在皇帝的眼中,上書言事的大臣多如過江之鯽,能幹是次要的,忠心才最重要。倘若高強之前對皇帝陳述的理由中,有提到他的錢莊將遭受重大損失的話,張商英這一下就中了要害。更高明的是,他並沒正面攻擊高強的錢莊好壞如何,這錢莊怎麼說也是皇帝御筆提的名字,若是被他說的太過不堪了,皇帝金面須不好看。
「哼哼,好在本衙內早有防範!」寧可大講乏味的金融理論,而閉口不提廢止錢引的實際可行性問題,高強也就是為了避免落入這樣的陷阱。現在張商英一拳落到空處,便輪到他出招:「張中書所言甚是,下官雖然年少不才,平生只願為大宋官家效命,芶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趨避之?之所以進諫不可廢止錢引,正為大宋,為朝廷計。」
剽竊自林則徐的警句果然鏗鏘有力,擲地有聲,不但趙佶悚然動容,就連張商英也要對這位小衙內刮目相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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