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月色如水,楊柳枝被夏夜的清風吹拂,在池塘的水面上漾起點點波紋,攪的那幾塊太湖石在水中的倒影也有些朦朧起來。
樓下的喧鬧聲已漸漸平息了,林沖等人去軍營參加東京北京武術交流會後,又被拉去參加東京北京酒量交流會,回來時早已是酩酊大醉不知高低,七八個家人服侍著睡下了。
高強單手持著一杯酒,站在小樓的闌幹上,負手遙望遠處。翠雲樓的大火已不如原先燒得那麼旺了,被水澆熄了火焰的瓦礫上竄起股股濃煙,遮蔽了那一方。在那原本的雕樑畫棟、現今的斷壁殘垣邊,燕青該還在指揮著盧家的家人,與附近的地保等人滅火吧?只不知此刻他的心裡在想著什麼呢?
想到賈玉蓮投身紅蓮業火的那一幕,高強的心頭猶如被一塊巨石壓著,沉甸甸地幾乎透不過氣來。事先如果知道這樣的結果,自己還會不會踢出那臨門一腳?這個問題一直縈繞在他的心頭,卻始終都沒有一個答案。
身後傳來了腳步聲,高強並不回頭:「是貫忠吧?那條狗可安排好了?」
「是,都已安排好了,楊志正看著他。」
高強沉默了一會,又問道:「他所說的事情,是不是確有憑據?」
「……是。從盧府中取出的帳簿和信件,足以證明盧俊義和遼國私下市易,以絹茶換購遼國的鹽和馬匹,且數量極大,每年均有上百萬緡。」許貫忠雖有片刻的沉默,但言語仍是十分堅定沉著。
高強輕吐了一口氣,一手輕撫著腰間的寶刀,想起火起之時李固抱著自己的大腿,叫著「衙內饒命,小人知曉一個盧俊義天大的機密」時的情景,不由搖了搖頭,倘若沒有這一句,自己只怕就要平生第一次開殺戒了吧?
舉起手中的酒杯輕啜了一口,高強仰首望著天邊的明月,忽地冒出了一句:「貫忠,這人間世上,誰人長生不滅?」
「……衙內,賈玉蓮這般死法,是死得其所,請衙內不必耿耿於懷了。」問得突兀,但回答卻毫不含糊。
高強旋過身來,雙眼瞪視著面前的青年:「小生雖然不學,也知大宋律例,凡婦人與人通姦,與盜亡罪同,只有兩年勞役之刑,賈氏罪何至死?」
許貫忠的目光一如往昔,沉靜而冰冷:「衙內的意思,莫非是覺得這賈玉蓮尚有生趣?如此貫忠倒要請問,若此女不求死而求生,衙內當做何處置?」
高強一窒,這賈玉蓮一死,再把翠雲樓一把火燒了,對外只說是樓中走水主母不幸身亡,一樁醜事便就此石沉大海,出牆的紅杏翻作節婦,確實是最好的結局——對活著的人而言。倘若她不是如此烈性,而是如李固那狗頭一般哀告求生,自己多半是一刀了帳,然後便放火燒樓毀屍滅跡,如此既保全了盧俊義的面子,燕青也必感激,又抓了李固的把柄,實為一舉數得之計。當時許貫忠不阻止其種種異常舉動,只怕也是出於如此的考量。
不過,這只是自己的鬼算盤而已,世人誰不求生,這賈玉蓮青春美貌,就算是遇人不淑,為何就能如此決然赴死?
「貫忠,你可知這盧俊義為何冷落髮妻?」高強左思右想,看賈氏雖然與家中僱員勾搭成奸,但竟是烈性非常,橫看豎看不像是個淫賤的女子,這場風波只怕根子還在這位大名鼎鼎的玉身上。
身後的許貫忠又是沉默半晌,方才開口道:「衙內,這盧俊義之所以冷落賈氏,起因是七年前的一場比武。」
「哦?比武?」這卻是一個出乎意料的回答,高強聽到他沉默不語,一顆心都有些吊吊的,生怕聽到諸如斷袖分桃之類的調調兒,那就一舉毀了心目中兩個正面形象了。
「七年前,盧大官人正值新婚燕爾、意氣風發之時,家中來了一位不速之客,自稱是河北真定府人氏,叫做史文恭,聽說盧大官人槍棒工夫馳名河北諸軍州,要來切磋一下。」許貫忠不緊不慢地說著,高強卻有種在聽武俠小說一樣的感覺:
「史文恭?就是水滸中擔任曾頭市教師,一支毒箭射死晁蓋,後來被盧俊義和燕青合力擒殺的那位強人?沒想到原來是老對頭啊,真是冤孽……只是這比武怎會扯上夫妻關係的?」
許貫忠續道:「當日那史文恭言語倒也客氣,盧大官人也是好勝,便下場與其較棒,二人你來我往十餘個回合難分勝負,那史文恭便行險招,置己身於不顧,一棒貼地而起,直取盧大官人腰腿間。其時盧大官人手中棒已達史文恭頭頂,見他為求一勝如此置生死於度外,便手下留情收了力,只是史文恭卻收手不及,傷了盧大官人的腎水。」
高強默然無語:這盧俊義也太倒霉了吧,比個武勝負還在其次,傷哪裡不好,偏偏傷了……咳咳,那裡,難怪賈玉蓮閨中寂寞了。
「時人都知盧大官人得勝,坊間讚揚他宅心仁厚,以王道勝敵,那史文恭又是個河北有名的槍棒高手,一時間沸騰了十幾路軍州,盧大官人就此得了『河北槍棒第一』的名號,卻無人知他受了這樣的暗傷。」許貫忠上前兩步,走到高強身側,雙手扶著闌干,輕輕喟歎了一聲:「那賈氏娘子也就此守了活寡。」
高強也搖了搖頭,若單只是不能人道也就罷了,像盧俊義這樣的人物自是愛惜羽毛,打死他也不肯說自己無法行那周公之禮,定是胡亂扯些「溫柔鄉是英雄塚」之類的鬼話來搪塞,自家娘子倘若多問幾句,恐怕還要大發雷霆之怒,幾番折衝下來,夫妻之間不出問題倒是有問題了。
看那賈氏娘子的模樣,恐怕到現在都不知道自家的官人為何冷落自己,也難怪她東猜西想,扯到小乙哥身上去了。不過當時燕青與賈氏之間的互動,卻又似有些隱情,這卻是為何?難道說賈氏真正鍾情的竟是小乙哥麼?
這個疑問隨即得到了正面的回答:「盧大官人自從出了這事,雖隱忍不言,對賈氏娘子也是冷遇,但心中其實愧疚異常。只是他一來面子值錢,二來賈氏娘子德行無虧,因此始終不肯休妻,後來竟命小乙為娘子做伴,指望能稍解她閨中寂寞。」
高強聽到這裡再也忍耐不住,把闌干一拍,怒道:「荒唐,荒唐!男子漢大丈夫,為人夫不恤其妻,為人主自亂尊卑,盧俊義枉稱玉!倘若真心對自家娘子,就算不能敦倫,只須直言便是,賈氏夫人若能相守,則可廝守;若不能守,則可以無出之罪休妻,何至於鬧到這般田地,活活逼死一位佳人?」衙內的心中天平已經完全倒向美女一方了。
許貫忠冷然一笑,月光下更顯嘲諷之意:「如他這等英雄豪傑,怎能出這樣的醜?就算是溫柔美貌的娘子,在盧大官人眼中也只是如同衣服罷了,哪裡有多少真心了?」
他深吸了口氣,續道:「小乙卻是知道盧大官人這暗傷的,起初還只道是大官人無顏以對嬌妻,命他去給娘子解悶,便整日挖空心思,找些新鮮的玩意來哄逗賈氏娘子。後來卻覺出不對,這賈氏娘子心中苦悶,小乙又是個風流倜儻的人,一來二去竟險些弄出事來,小乙不願壞了主僕之義,從此便不登內堂門了。賈氏娘子被丈夫冷遇於前,又被小乙拒絕於後,心中便生了自暴自棄的念頭,這狗頭李固便乘虛而入,壞了她的清白。」
到此高強已經完全無言以應了,盧俊義雖然是大男子主義可惡,在這時代卻也尋常,何況他還想著讓燕青去哄娘子開懷,也算是稍有良心了;小乙哥顧全主僕之義,美色當前坐懷不亂正是他的一貫作風,這是要舉大拇指稱讚的;然則一切都是這李固造孽?卻又是冤枉了他。
頭上朗月,心燈一盞,難道真是天妒紅顏?
想那賈氏玉蓮,二八韶華時嫁了英雄豪俠的夫婿,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人生道路簡直就是玫瑰色的;孰料平地風波陡起,一場比武之後官人性情大變,不但無復初時恩愛,稍後更連見一面也難,寂寞深閨只有夤夜清風造訪,獨自怎生得黑!
好不容易,她的生活又出現了亮色,一個英俊風流的小伙子闖進了她的生活,看著他在自己面前淺唱低吟,三不五時地變出些新花樣來哄自己開心,日子好像又變得好過了,新的一天重新讓人充滿期待。只要看著他在面前,看他說話時牽動的嘴角,看他舉動時帶起的風聲,看他微笑時溫柔的眼神,時間彷彿就在這一刻凝固。
然而,這樣的快樂日子並沒有持續多久,那個人在那個夜,輕輕揮開了自己的手,頭也不回地走了,他的微笑再也不為自己而發,他的歌謠再也不為自己而唱,他混跡於市井勾欄,人都喚他作「浪子燕青」!
為什麼要這樣?為什麼會這樣?天啊,你為什麼能這樣對我?
就讓這豬狗不如的東西盡情的玷污我吧!
就讓那世俗的目光無情地鄙視我吧!
就讓我在這灰暗的俗世中徹底的埋葬吧!
——小乙哥,能在你的注視下走完這苦澀的人生,讓紅蓮業火焚盡我這骯髒的軀體,究竟是怎樣的一種幸福啊……
(第二部第十二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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