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一開始,我們就對迎擊步兵方陣的輕裝步兵沒抱任何希望,我們只希望能用這支薄弱的力量試探迪安索斯王子的意圖。因此,當敵軍的方陣即將衝出混亂的戰群、正面衝入我們本陣的時候,由聖狐高地土著戰士組成的擲矛手們已經站在了他們面前。在近距離接觸的時候,敵軍方陣前列厚重的盾牌對於血腥鋒利的擲矛來說,並沒有太大的保護作用。
可正在這個時候,一陣急促的號角聲從烈鬃城下傳來,給這場戰鬥增添了更多的混亂。
是的,我說的是「混亂」!
原本已經牢牢佔據優勢的敵軍方陣頃刻間在敵軍內部碎裂開來,許多長槍手和弓箭手們拋下了自己趁手的武器,拔出隨身的短劍湧出自己的陣列,瘋狂地撲向面前的對手。看起來,他們從來沒想過突破我們的防線。
一再書寫勇者傳說的戰場因此變得無比醜陋起來,敵軍就像是一大坨倒進了水中的麵粉,凌亂不堪地擁塞在我們的戰士周圍,把兩支軍隊揉搓成黏稠泥濘的一團,就像是一堆聚集在我們陣地前方的有生命的垃圾。
穩固的陣形有穩固的力量,而在這歇斯底里的混亂中溫斯頓人同樣展現出了瘋狂的威力。上一刻剛才他們還是紀律嚴明的鋼鐵雄師,這一刻他們就變成了野蠻凶殘的屠夫,瞪紅了雙眼將手中利刃一遍又一遍地刺入德蘭麥亞人的胸膛。
原本已經被敵軍方陣沖得陣腳大亂的輕裝步兵們此時正面對著更大的麻煩。如果說剛才他們雖然無法抵擋敵軍推進的腳步,但仍然有機會逃離戰場的話,那麼現在兩軍混亂糾纏在一起的局面讓他們連逃脫的機會也失去了。剎那間,好像每個人的前面、後面、左面、右面都擠滿了狂熱的溫斯頓士兵,當你奮然將手中的武器砍向一個敵人時,總會被另一個率先砍翻在地。
這簡直就是極大的嘲諷:原本有紀律和陣形的軍人才是強大的軍人,可在現在的局面下,我們的戰士失去了命令,好像什麼都不會做了,連獸性本能的胡亂砍殺也做不到,在早有預謀的敵人面前就像是一群練習刺殺的木靶,接連不斷地在哀叫聲中頹然倒下。
或許我們年輕的領袖對達倫第爾王子的舉動作出過一千種周密的思想,可他的表情告訴我,他絕沒有想到會出現這樣的情形。意料之外的驚愕暫時奪走了他的思考能力,他英俊消瘦的臉上頓時變得通紅,額角掛上了幾顆緊張的汗珠,鼻腔不住地翕動著,發出紊亂的氣流聲。我想我這是第一次在戰場上見到他這副模樣,即便是在與路易斯陛下對陣時,他也不曾如此失態。
這不能完全怪他,路易斯陛下的用兵雖然如同夢幻般充滿想像力,但仍不失一個用兵家的從容氣度,在排兵佈陣間仍有細微的原則可循。而此時達倫第爾王子所表現出的,簡直和街頭無賴的死纏爛打無異,這確是在其他任何地方都很難遇到的對手。
弗萊德沒有反應過來,而在戰場的那一側,迪安索斯王子則毫不遲緩地有了新的舉動。在雄壯的號角聲中,敵軍兩翼瞬間湧出兩道黑色的騎士。他們沉默不語,手中的槍矛直刺向天空,似乎正在宣告著自己的強大。
居然是他們?我的心裡不由得虛弱地一顫,隨即又納罕起來。重裝騎兵?我們的敵人怎麼會在現在這個時候派上這支軍隊?
現在絕不是使用騎兵的最佳時機:兩軍的先頭部隊正在距離我們陣地大約五十步的地方混戰在一起,戰場上並沒有足夠的空間讓溫斯頓重裝騎兵施展他們強大的衝鋒。而且混亂的戰團將戰場幾乎完全分割成了兩部分,無論是哪一方的騎兵都無法越過這道戰線去攻擊對方。
在任何有理性的思考中,敵人的行動都是不可能的。可事實是,重裝騎兵開始衝鋒了。
一開始的時候,他們的速度有些緩慢——即便是最雄健的戰馬也不可能無視那沉重裝甲的重量。但是隨著奔跑的距離不斷變長,戰馬的四蹄逐漸變得輕快起來。那一道由人和馬融匯成的潮流猶如一陣黑色的颶風,席捲過揚風平原的草地。我曾經不止一次見識過溫斯頓重裝騎兵的神威,但這一次的感覺與以前又有些不同。在揚風平原上,這些默語的高貴騎士們似乎少了幾分殺戮的暴虐,多了一些驕傲的自信。這裡是他們的家園,是他們自小生長的地方。他們正是在這一片草原上第一次翻上馬背、第一次拔出戰刀、第一次穿上這身榮耀的盔甲,成為榮耀的溫斯頓勇士。他們既是這片土地的兒子,又是它的征服者。這裡的每一寸泥土、每一根草葉似乎都是他們的朋友。不知道為什麼,我甚至莫名其妙地有了這樣的感覺:讓這些人在這裡取得勝利,簡直是命中注定、再順理成章不過的事情。
很快,他們就接近了混亂的戰團。我既然畏懼又有些好奇地望著他們,想要知道他們如何越過激戰中的戰場來攻擊我們。
一百步,他們高舉槍矛,長槍如林遮蔽了冬日的暖陽;八十步,衝鋒還在繼續,隆隆的馬蹄聲愈加清晰起來;六十步,他們沒減速,正相反,戰馬奔騰的速度更加迅猛;四十步,所有的槍矛同時平舉指向正前方……天啊,混戰中的戰場在他們的眼中彷彿根本不存在,他們直接將長矛指向弗萊德將旗所在的地方,根本不理會這中間有多少層的阻擋。儘管距離我們還有百步之遙,但看著他們手中長矛灼目的反光,我只覺得頭皮一陣發麻,心裡忍不住產生一陣虛弱的畏懼感。
「擲矛手準備,弓箭手立刻就位、立刻……」猛然之間,弗萊德意識到了將會發生什麼。他已經來不及通過傳令兵傳遞命令,自己大聲音叫喊起來。嘶啞倉促的聲音從他的喉嚨中迸發出來,甚至帶有幾分畏懼的意味,「全軍防禦陣形……」
「蓬……」血光四射,重裝騎兵終於與混亂的戰團相撞了。
這是殘暴的一幕,脆弱的人體在強大的衝擊力面前破敗地倒下,一切生命的掙扎在這強勢的絕對力量面前都顯得那樣的無力。紅色的潮水奔流在大地上,講述著生與死的永恆主題。在這一刻,你幾乎分辨不處正身處的是人間還是地獄。那些黑甲的騎士們就像是從亙久長閉的地獄之門沖湧出的死神的使者,在他們黑色光芒的照耀下沒有任何生命能夠逃脫宿命的輪迴。
最瘋狂的是,重裝騎兵的長矛最先刺穿的,是友軍的身軀。
這是一次無差別的衝鋒,無論是溫斯頓人還是德蘭麥亞人,都在這一輪衝鋒的衝擊範圍之列。在這些戰場殺手的眼中,混戰中的士兵並沒有什麼差別,只要是阻攔在自己馬前的生命,就是可以殘殺踐踏的對象。友軍的服色並不能讓他們有絲毫的手軟,它唯一的作用就是在戰鬥結束、收拾屍體時能夠分辨亡靈的歸屬。
沒過多久,殘忍而強大的鐵甲勇士們就穿透了堆滿了死亡的凌亂戰場,向我們的陣地直衝過來。在他們身後,敵軍主力軍團開始有所動作。數量龐大的軍隊向我們逐漸逼近,晶光閃爍的鎧甲和兵刃覆上大片的土地,彷彿一片流動的銀潮。
這是怎樣瘋狂的才略,又是如何絢爛的想像力喲。
犧牲掉相對散亂的雜牌軍,讓他們率先出擊,在*近我們的戰場上製造混亂,以此限制魔法騎兵的活動空間,讓我們眾多強有力的兵種因為敵我糾纏而投鼠忌器。
在成功困住我們的手腳之後,再遣上最強大王牌。在沒有魔法騎兵的戰場上,確實沒有什麼能夠阻攔重裝騎兵的衝鋒。
凌亂的戰局為重裝騎兵贏得了衝鋒的空間,讓他們在平原上捲起一道無堅不摧的狂飆。而尤其讓人震驚的,是他們居然為了保持衝鋒的強大破壞力,居然不惜踐踏自己友軍的生命。
只憑這一個策略,達倫第爾王子足以與當世的強者們比肩而立。他的軍事天才與自己的兄長飄逸浪漫的戰術特徵絕不相同,那是一種喪心病狂的華美,只有絕頂聰明的病態頭腦才有可能生出這樣極端的念頭。王子的攻略是絕望的,無論對於我們還是對於他自己來說,都是如此。
王子的狂熱為他贏來了機會,破陣鐵騎的高速衝鋒使得陣地前沿的擲矛手只來得及投出一輪短矛。這輪投擲製造了大量的殺傷,即便是厚重的鎧甲在聖狐高地土著勇士蠻橫的勇力面前也如棉紙一般脆弱。不少擲矛當場穿透了敵人的身體,有些則從戰馬披掛的鎧甲縫隙中穿過,用致命的力量將這些雄健的騏驥按倒在地。
擲矛手的榮耀只持續了不到三次喘息的時間。
當重裝騎兵衝到眼前時,土著戰士們用自己的血肉之軀體驗到了「強大」的概念。在狂奔的騎兵面前,他們勇武的精神和強健的體魄根本不值一提,這些強大騎士的眼睛的焦點甚至都沒有在他們身上聚集。剎那間,擲矛手的陣地被撕開了一個鮮血淋漓的缺口,重裝騎兵像穿透空氣一樣穿透了他們。對於我們的土著勇士們來說,在如此短的時間內遭受了如此巨大的傷亡、毫無還手之力地被徹底洞穿,這是他們平生僅見的恥辱。但對於我們的敵人來說,這份足以驕傲的戰績就像在下午在花園中散步一樣平常。
敵人來得太快,我們的前沿陣地還沒有做好準備就迎來了飛奔的死神。在敵人毫無保留的傾軋面前,重盾手和長槍手們臨時拼湊起的陣形就像是一直剛端出烤爐的夾心草莓醬麵包,在餐刀劃過的地方,鮮紅豐潤的醬汁滾滾湧出,還冒著帶著絲絲甜腥味的新鮮熱氣。一層、兩層、三層……不知道多少層防禦在敵人的鐵蹄下被肢解,我們的陣地就像是千瘡百孔的堤壩,在百年一遇的洪水面前搖搖欲墜,彷彿隨時都有全盤崩潰的危險。那道危險的黑色洪流距離弗萊德所處的中軍陣地越來越近,彷彿隨時都有可能到達。
「中軍第一道陣線壓上,第二、三道陣線後撤……」弗萊德長刀出鞘,聲嘶力竭地呼喊著。他以前曾經洪亮清澈的聲音現在變得嘶啞難聽,彷彿一張隨時都會破裂的獸皮。儘管嘴唇發青、呼吸紊亂,但他的目光依舊閃爍著堅定的光芒。惱人的疾病時常困擾著他的睡眠和飲食,讓他看起來消瘦了許多。可那因為瘦弱而隆起的顴骨和額骨讓他面部的線條愈加剛毅起來,猶如刀斧雕琢出來的青銅雕像。
「……兩翼立刻向中間聚攏……重裝步兵立刻上前,對,上前,命令他們不要理會重裝騎兵,做好抵禦溫斯頓步兵全線衝鋒的準備……魔法弓箭大隊立刻向我*攏……」一個又一個命令迅速而清晰地從他的口中傳出,然後在最短時間內轉化為軍隊的行動。儘管敵軍的眾裝騎兵已經近在咫尺,可他卻好像看不見他們一樣,反而將更多的注意力投向正在向我們逼近的敵軍步兵陣列。
「弗萊德,這樣下去不行。」我的手心裡全是汗水,緊張地勸說道:「這裡太危險,你不能再呆在這裡。」
「我必須呆在這裡!」他幾乎是吼叫地對我叫道,口氣強硬得異乎尋常,讓我感覺到他異常的亢奮和憤怒。在這一刻,他的臉紅潤得嚇人,瞳仁裡也泛著許多血絲,彷彿在他體內有一團火在燃燒。我嚇了一跳,原先準備再繼續勸說他的話再也沒有說出口。與他相識多年,我很少見到他像這樣暴躁的樣子。
「我要看見我們的騎兵!」他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失態,依舊執拗地大聲呼喝著,竭盡全力為挽救危局努力著。他似乎是在懊惱,更像是在自責,也許達倫第爾王子異想天開的用兵方式刺傷了他的榮譽心,使他把我們現在面對的混亂局面歸咎於自己的思維的遺漏和遲疑。但即便如此,我也覺得他現在的反應太過強烈了一些。我指的並不是他執著於在這裡與敵人分勝負的鬥志——其實我也很清楚,在這個混亂的局面下,倘若中軍的大旗向後飄去,現在的敗勢就真的會演變成一場不可逆轉的敗局。我的意思是他的情緒似乎過於激動,好像是頭腦中的某根操縱情感的神經變得異常起來,讓他看上去有些失控,這讓我隱隱有些糟糕的感覺。
這時候,敵人的重裝騎兵已經徹底攪碎了我們的前陣,逕直向著中軍大旗飄揚的方向奔來。很快,中軍的防線也不可遏制地塌陷下去。德蘭麥亞士兵們徒勞地用自己的鮮血證明著敵人的驍勇。並非是他們不夠勇敢,但在如此巨力面前,他們的勇氣和忠誠也只能與死亡為伴。在這一刻,似乎整個戰場上沒有任何人能夠阻擋住敵人衝鋒的腳步。即便是戰神親臨,恐怕也不得不畏避這些黑衣死神的兵鋒。隨著他們的逐步逼近,弗萊德身處的地方已經岌岌可危,有些悍不畏死的敵國勇士們已經衝到了最後一道防線之前。倘若任由他們這些肆意馳騁,我們的統帥很快就不得不使用戰刀親手保護自己了。
長劍離鞘,我已經隨時準備好用身軀為我的朋友和國王抵擋敵人的刀劍。我已經這樣做過一次,倘若有這個必要的話,我絕不介意再做一次,甚至是一百次、一千次。
只希望這一次我的運氣依舊能像上一回那麼好,可以成功地救下弗萊德的生命。
敵人幾乎已經贏得了這場戰鬥,從陣地那一端傳來的溫斯頓人的呼喊聲就像是慶祝勝利的典禮。
這也是他們這一戰最接近勝利的時刻!
就在我即將要策馬上前,衝入戰團去奮力廝殺的時候,情勢終於起了變化。
一排利箭裹著晶瑩的毫光從右後方越過我們的視線,如同有生命的毒蟲般在敵人的陣列中找到了自己的歸宿。與這些勇敢的騎士們之前遇到的弓箭不同,這些銳利的羽箭並非從斜上方漫無目的地鋪灑下來的,而是像長了眼睛一樣一支支扎近他們的眉心。最可怕的是,當這些看似小巧的羽箭在接觸到目標的時候,竟會爆發出讓人驚歎的力量。地、水、風、火,這些自然元素的威力在頃刻間被注入中箭的人體,把片刻之前還以雄壯無畏的姿態展現於人前的鐵甲重騎變成一團燃燒的炭火,或是一塊剔透的晶冰。蘊涵在這些箭支中的魔法力量實在太過巨大,就連擦身而過也意味著死亡的命運,更何況射出這些箭支的射手們很少有偏離目標的時候。
這些危險的武器摧毀的不只是重裝騎兵的生命,還有他們的靈魂、他們的榮耀和他們驕傲不可戰勝的信心。破陣鐵騎?這個震攝人心的名字在魔法箭雨的浸透下變得狼狽不堪。而製造這一華麗而殘酷的戰場絕景的,是一群我們的敵人從未遇見過的異族神射手。
在最危急的關頭,我們的精靈射手終於趕到了弗萊德的身邊。和其他的軍隊不同,精靈族的戰士們即便沒有保持整齊的戰鬥陣形,也同樣能夠形成強大的戰鬥力。在五十步左右的距離上,他們就算是躺在地上,也是一支不容忽視的力量。在接到命令之後,他們並沒有按照預先站定的陣形趕來,而是立刻就地分散,依*種族天生的輕快靈巧和數百年來穿越叢林鍛煉出來的敏捷身手在密集的陣列中向我們的方向穿行而來,這也是他們最先趕到的原因。當其他的增援部隊還在因為隊形不整和去路堵塞而焦急地蠕動時,跑得最快的射手已經來到了我們身後。儘管只有零散的十數個人,但魔法弓箭的力量足以令最強大的敵人停住腳步。當精靈射手的數量隨著時間的推移而逐漸增多,達到上千人的規模時,鐵甲重騎的失敗就已經被寫入歷史了。
勝利的天平,開始向著對我們有利的一面傾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