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時光奔逝的腳步從來不曾停歇,它甚至是從眾神誕生之前的混沌一路奔湧過來,但是對於我們這些暫時生存於這個世界上的碌碌眾生來說,歷史並不是一條從未中斷過的連續實線,而是由許多個閃光的亮點連接而成的、充滿了似真如幻般傳奇色彩的一條爛漫的虛線,就像是夏日星空上的一鏈銀河,撒滿蒼穹。這些亮點或許是某位偉人的足跡,或許是某件驚人的創舉,它們將會被後世的人們永遠銘刻在心,成為這一段歲月的代表永遠被載入史冊。
大陸公歷1463年9月9日,這一天注定會作為一顆明亮的星辰綴入那條燦爛的銀河之中,即便是史書上染滿的灰塵也無法掩去這個非凡日子的光輝。在這一天裡,新德蘭麥亞邦聯合眾王國的開國君主弗雷德裡克-卡-古德裡安與法爾維北方大陸溫斯頓帝國王位的第十二代繼承者路易斯-弗拉維爾-德-赫諾爾在裡德城簽訂了和平協議。協議規定:溫斯頓國王路易斯二世陛下承認新德蘭麥亞政權的合法性,承認新德蘭麥亞王國這一新生鄰國的獨立地位;新德蘭麥亞王國將與溫斯頓帝國全面結為同盟;兩國將在科技、貿易、軍事等方面緊密合作;溫斯頓帝國佔領軍將全面撤出原德蘭麥亞領土,並有計劃地賠償因近年來的戰爭給德蘭麥亞造成的損失。這就後來為兩國帶來了近四十年寶貴和平的「裡德協議」,又被稱為「九九和議」或是「雙賢王和議」。
當然,更多的人會把這個協議看做一場潛在的權利交易:儘管在條款中未曾寫明,但既然新德蘭麥亞王國的所有者弗雷德裡克一世陛下願意同路易斯陛下簽署這份影響重大的協議,這就說明他認可對方為強大的鄰邦溫斯頓帝國的唯一合法繼承者,並願意為幫助他掃清通往王者玉座的所有障礙。
對於廣泛流傳於世的這種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發散性合理想像,我只能嗤之以鼻。
不過,即便是再怎麼心懷惡意揣測兩位年輕君主的人也不得不承認,這是一個以節制、平等著稱的和平協議,它讓飽受戰亂之苦的兩國人民看到了這場長達七年的殘酷戰爭的盡頭,讓人們覺得和平安靜的日子有了希望。可以說,除了大發戰爭橫財的軍火販子和渴望在戰爭中嶄露頭角的戰爭狂人之外,每一個人都從這個協議中受益,無論他是貴族還是平民,是溫斯頓人還是德蘭麥亞人。在此之前,流傳於世的所有和平協議和停戰協定中,每一個字都顯露出戰爭的勝利者對失敗者盛氣凌人的壓搾和欺凌,像這樣一個能夠兼顧雙方利益和接受能力的協議是史無前例的。
人們甚至為這個協議發明了一個詞彙:雙贏。在此之後,這個詞彙在大陸各國的政治和經濟界運用的十分廣泛,一度紅極一時,甚至連一些沒有接受過什麼教育的家庭主婦在市場上討價還價時也能夠熟練運用。因此,這個協議又被人稱為「雙贏和議」。
只有當雙方發自內心地想要終結這場讓人憎恨的戰爭時,這樣的協議才會有可能產生。
簽訂協議的儀式是在原溫斯頓駐德蘭麥亞總督府前庭中舉行的,儀式現場只採取了一些必要的安全防範措施,並沒有禁止外界的參觀。一時間,原先安靜高貴的貴族社區擠滿了來自裡德城和附近市鎮的市民和農夫。那些穿著粗布衣裳、身上打著補丁、有些還赤著雙腳的,生活在社會最底層的所謂「泥腿子」們有機會親眼見證兩位君主在協議上攜手寫下將會改變歷史走向的重要一筆,這還是有史以來的頭一次。儘管他們並不懂得高雅的禮儀,不知道以莊嚴的沉默來對待這嚴肅的時刻,以至於儀式現場略顯得有些嘈雜,但我覺得這個儀式因為他們誠實、淳樸的目光而變得更神聖、更有意義。
幾乎被摧毀的總督府只經過了簡單的清潔和整修,我們刻意保留了那些被戰火熏得發黑的破瓦殘垣、破損的雕塑、支離破碎的迴廊和那些只剩一截木炭一樣的殘根插在土壤中的曾經的花朵。如果有機會,我希望它可以像這樣永遠地保存在這座城市中,讓那些我們之後的人們能夠看到,讓他們瞭解戰爭並不完全是史詩中的傳奇英雄和被後世景仰的光輝榮耀,在更多的時候,那更意味著一場殘酷的毀滅。
那是他們所能想到的最醜陋的東西!
在協議書上簽下最後一個名字之後,書記官把兩份文件收起來,分別放在兩位國王身後的匣子中。然後,兩位君主站起身來,雙手緊握在一起。
「感謝您,陛下,您為我們打開了通往和平的大門,您的睿智和仁慈是我們永遠的榜樣。」弗萊德,我了不起的朋友誠懇地對路易斯陛下說道。和上一次我見到他相比,他的面色更加蒼白。傷及呼吸道的重創使得惱人的咳嗽一刻不停地糾纏著他。可是他的目光卻始終明亮、堅強,猶如兩團燃燒不熄的火焰。
「應該感謝的人是我才對,陛下。」在前幾天的一個簡單但正式的加冕儀式中剛剛成為國王的路易斯王子連忙說道,他的臉有些發紅,一點也不掩飾對自己面前這個賢明君主的尊敬:
「是您的寬容和慷慨使我們的和平成了可能,感謝您對溫斯頓給德蘭麥亞造成的傷害表示的理解和寬恕。您讓我認識到自己的淺見和懦弱,更救了我的性命,倘若不是您,恐怕我現在已經背著叛逆的罪名死去多時了。」
「那是戰神庇佑他所鍾愛的勇士,我可不敢居功啊……」弗萊德微笑著開著玩笑,轉而又看向正侍立在一旁的我,「……如果說一定要感謝什麼人的話,陛下,傑夫才有這個資格得到您的謝意。」
沒想到他們在這個時候還會提到我的名字,我的臉立刻羞赧又驕傲地紅了起來。在路易斯陛下感激的注視下,我手忙腳亂地推托了他的謝意。
「現在,陛下……」過了片刻,弗萊德斂起了他友善的笑容,意味深長地對路易斯陛下說道:「……在通往和平的大道上,只剩下最後一個阻礙了。」
提到這件事,路易斯陛下的目光不由得立刻暗淡下去。他轉過身,望著溫斯頓都城的方向,既堅決又不免留戀和痛苦地回答說:「是啊,陛下,現在到了讓我們把道路剷平的時候了……」
簽署完協議之後,曾經在總督府保衛戰中建立了卓越功勳的戰士們受到了兩位君主的表彰。這同樣是史無前例的:兩位國王親手給參加了那場戰鬥的戰士們——無論他們是溫斯頓人還是德蘭麥亞人,是職業軍人還是僱傭兵,是名聲顯赫的勇者還是默默無聞的市民——佩上象徵著勇氣、仁愛和和平的橄欖劍勳章,並一個個當面表達了自己的感激和尊敬之情。在此之前,以僱傭兵身份出席戰爭的戰士們從來沒有機會與正規軍隊分享勝利的榮譽——他們的功績總是被戰爭的操縱者們有意無意地淡化,最終被歸入某一個著名將領的名下。
這是他們應得的榮譽,在那場慘淡的勝利中,四千多個勇敢的生命永遠地倒下了,他們中有不少人連姓名都被失落在痛苦的長吟之中,永遠被我們遺忘了,倖存下來的人只有不足一千,他們中有許多還因為戰鬥留下了永難磨滅的傷痕,如我的哥哥皮埃爾一樣,成了殘疾。
我們必須記住他們,不但是我們自己,而且要讓歷史永遠記住他們。他們有權利讓別人知道,在最嚴酷的災難發生的時候,是誰拚死用自己微弱的力量去對抗強大得難以想像的敵人並最終創造了奇跡,讓在戰火中掙扎的人們看見了希望。他們證明了當歷史大潮凶狠地湧來時,即便是那些最普通的人也並不是只能等待被淹沒的命運。只要胸中還有勇氣,心裡還有希望,即便是平凡無奇的普通人也有創造歷史、改變命運的力量。
當最後一個倖存的戰士也接受了他應得的獎賞,退入到人群中時,我看見地底侏儒瑞德爾面帶感傷,將鑲嵌著橄欖石的銀質勳章從胸口小心地取下,用一條白色的布細細包裹好,緊緊攥在手裡。在做完這一切之後,他獨自一人悄悄走出人群,轉過殘破的院牆,向著墓地的方向走去。
所有犧牲在這場戰鬥中的人都被埋葬在裡德城的公墓裡,其中也包括瑞德爾的朋友、以神射和蹩腳的琴聲著稱的弗朗索瓦……
這時候,裡貝拉伯爵的身影從後院閃了出來,逕直向路易斯陛下走去。古板的禮儀讓這個年長的貴族走得並不迅速,但他僵硬的表情卻總讓我感到他正在竭力掩飾著自己心中的震驚。很快,他走到陛下面前,俯在他的耳邊輕聲說著些什麼。
伯爵的消息讓路易斯陛下微微一愣神。他立刻轉過頭去同弗萊德低聲密語起來,很快,弗萊德的眼睛也亮了一亮。緊接著,路易斯陛下就叫過自己的侍衛長,叮囑了幾句,就和弗萊德一起帶著我們向後院走去。
在後院的一棟兩層小樓前,一輛輕快地四輪馬車正停*在那裡。這輛馬車製造得考究精細,每一個細節都經過精雕細琢,每個輪子都被三根彈性很好的螺旋狀鋼管固定著,以減輕馬車行駛過程中的顛簸,僅這一個細小的設計就能看出製作這輛馬車的不但是技藝最出色的工匠,而且是最具想像力的設計師。
很顯然,這輛不平凡的坐架應當屬於一個地位高貴、身份顯赫的主人。但奇怪的是,馬車上看不見任何彰顯主人身份的家族徽章,就連一些普通的裝飾品都似乎被臨時拆除了。一個身披斗篷的車伕一動不動地坐在車轅上,右手拄著馬鞭,靜靜地看著車前的兩匹駿馬,對於四周的一切變化都無動於衷,彷彿天生就是為了駕馭這輛馬車而生的。
幾個穿著傭兵盔甲的戰士騎在馬上立在馬車之後。儘管身上的鎧甲和裝備並不統一,但他們整齊的隊列和一致的沉默出賣了他們。你無論拿出多麼可*的證據我都不相信他們會是臨時僱傭的保鏢,那種無論何時都會顯露出來的嚴密的紀律感和警惕性無一不在向我們揭示著他們的身份:
他們是士兵,職業軍人,而且屬於所有軍人中最出色的那一群。
一個衣著簡樸、略顯佝僂、打扮得像個秘書或是教師的文弱中年人正站在小樓門口,有些不安地張望著。當看見弗萊德出現時,他忍不住激動地向著我們走了兩步。忽然好像又記起了什麼,遲疑著停住了腳步,慚愧地低下頭去。
弗萊德急步迎上的速度並沒有因為他的遲疑而稍慢,正相反,他走得更快了。他激動地伸出雙臂,蒼白的臉上因為興奮而透出一層漂亮的紅暈來:
「佩克拉上校,真高興還能見到您。」弗萊德大聲說著,即便是當著路易斯陛下和眾多僕從、士兵的面也沒有絲毫掩飾自己的喜悅。
正如他所說的,那個正守在房前的中年男子,正是我們往昔的良師摯友,在完全盡到自己職責之後發誓效忠於克里特帝國王儲迪安索斯殿下的約瑟芬尼亞-卡-佩克拉。我一度以為他終將離我們遠去,注定成為我們的敵人,卻沒想到這麼快又能在這裡見到他。
同行而來的達克拉、羅爾等人也按耐不住激動的心情,紛紛上前向佩克拉上校表達自己的情誼。當初在離開翁伯利安山谷、進入聖狐高地後不久,我們就向大家說明了上校的行為,這使得所有在那時曾經斥責上校愚昧僵化的人都追悔莫及。現在,他們終於有機會向上校表達自己的愧疚和感激。
不必多做說明,上校的出現已經為我們揭示了正在房中等待的人的身份。儘管仍在為投降克里特人的事情感到慚愧,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弗萊德,但佩克拉上校很快就記起了自己的責任,謹慎地向四周看了看,推開房門,把我們請入了房間。
果然,正在房中等待的,正是路易斯陛下少年時的好友、克里特帝國王儲,迪安索斯-卡爾及奧-封-蒙特羅殿下。
與上次相比,克里特王儲看上去精神好了很多。儘管旅途的勞頓讓他非常疲憊,但他顯然已經擺脫了與舊友為敵的掙扎心情。
「路易斯!」一見到剛剛加冕的溫斯頓國王,迪安索斯王子就走過來熱情地擁抱了他。與上次見面時正式、疏遠的外交用詞不同,這一次克里特王子親切地用名字直接稱呼著舊友。一絲經過了修飾的激動神情替代了他一貫的沉著穩重,讓人感覺到他身上濃濃的人情味。
「迪安索斯,你怎麼會來這裡?」路易斯陛下同樣熱情地回應著朋友的擁抱。
「還不是因為你,我的陛下……」迪安索斯鬆開了手,輕鬆地聳了聳肩膀說道,「……我從不知道你原來也是個擅變的傢伙,古德裡安陛下的使者把你的信送到時,我又驚訝又高興,既擔心這是德蘭麥亞人的陰謀,又害怕你遭遇什麼不幸,就打定主意親自來一趟找你問個究竟。沒想到走到半路就收到了你的消息,這才知道你真的有了爭奪王位的打算,又聽說古德裡安陛下就在這裡,所以就連夜趕來了。」
說著,他把臉轉向一旁的弗萊德,不失儀態地躬身行禮道:「很抱歉這樣冒昧地打擾您,陛下,我太失禮了。」
「我們一直十分期待與您會面,殿下,能在這裡見到您是我的榮幸。」弗萊德同樣得體地對應道。
「對於我來說,第一次與您見面會是在這裡,這已經不是榮幸而是幸運了。」迪安索斯王子半開玩笑地恭維道,「倘若是在戰場上與您相見,恐怕我就不得不做好成為您階下囚徒的準備了。」
對於王子的恭維,弗萊德並沒有一笑了之,正相反,他異常嚴肅地回答道:「如果有可能的話,殿下,我希望那一天永遠也不會出現。」
弗萊德的異常反應讓克里特王儲微微一愣,隨即會心地答道:「那一天是否會出現,將取決於陛下您是否能夠理解克里特王國的立場。」
「是取決於我們雙方是否能夠正確理解對方的立場,殿下。」弗萊德友好地更正道,「取決於兩國之間的相互諒解,取決於我們能在多大程度上對當前的局勢達成共識。」
「我相信,只要我們雙方都有足夠的誠意和願望去終結這場戰爭,那麼和平終將會在我們手中誕生。對於這一點,我確信無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