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許多年之後,每當人們想起那場歷時四年之久、由兩大強國設計瓜分德蘭麥亞王國的戰爭時,通常只會提到兩個人的名字,一個是在戰爭之初就顯露出絕高的軍事才華、以堪稱「精緻」的手段以極少數軍隊徹底摧垮德蘭麥亞邊防、使用溫斯頓大軍能夠在最短時間內深入德蘭麥亞腹地、並贏得了「可以在戰場上繡花的統帥」之稱的溫斯頓王太子路易斯殿下;另一個則是從坎普納維亞防禦戰中登上戰爭舞台、逐漸成長為德蘭麥亞王國全軍統帥、幾乎是以一己之力力拒兩大強國、並且最終實現了德蘭麥亞復國的黑髮王者弗雷德裡克-卡-古德裡安。的確,在相當長的時間裡,這兩個人的沙場對決成為了這場戰爭的主題,他們金子般閃光的戰爭才華和極富傳奇色彩的戰場表現一度削弱了濃郁的殺戮氣息,為這場始終由陰謀詭計主導的侵略戰爭塗上了一層浪漫的色彩。對於許多被英雄的傳奇故事所吸引的年輕人來說,這場戰爭的全部意義似乎僅僅是為這兩個冠絕當時的傑出領袖提供了一個對舞的舞台,硝煙戰火和如潑的鮮血只是為了在歷史的蒼穹中拓下他們華彩奪目的身影。
而這場戰爭的第三個主角——克里特王國唯一的王子和全軍統帥迪安索斯殿下——則是個倍受爭議的人物。他的人說,在那場戰爭中,迪安索斯殿下扮演的事實上是一個受害者的角色。他和他的國家被陰險詭譎的溫斯頓帝國二王子達倫第爾殿下陰謀設計拖入了戰爭中,使得他誠實忠厚的好名聲受到了玷辱。他們認為,迪安索斯殿下是權謀與政治利益的犧牲品,直至他最後登上國王寶座、成為克里特王國的統治者之後也是這樣。
而反對他的人則認為,迪安索斯殿下是個地道的陰謀家和投機分子,他既沒有什麼指揮戰鬥的才能,也沒有立下任何值得稱道的武勳。從戰爭起始的那場宮廷鬧劇來看,他是陰謀策動這場戰爭的人之一。他以自己的名望作幌子,欺騙了所有人。即便是戰爭開始之後,他也是一直等到德蘭麥亞人與溫斯頓人糾纏得筋疲力盡的時候才出兵,猶如一條陰險的毒蛇,在獵物最虛弱的時候才主動出擊。即便如此,克里特大軍依然被古德裡安陛下麾下的德蘭麥亞疲軍打得落花流水,倘若不是在最後關頭德蘭麥亞內部發生了叛亂,誰也不能肯定這場戰爭的結果會是怎樣。
這些反對者稱迪安索斯殿下為「恐血者迪安」,以譏笑他對戰爭的畏懼和無知。
但是,有一點是這些迪安索斯殿下的反對者無論如何都不能否認的。在那場戰爭中,受到損失最小而獲利最多的正是克里特王國。與他強大盟友溫斯頓相比,克里特王國的損失幾乎可以忽略不計,而它卻佔領了全部的花語平原和綠葉平原,並控制了整個烏齊格山脈,將邊境線一直延伸到德蘭麥亞西北部的梅恩河,幾乎將德蘭麥亞三分之二最富饒的土地併入了自己的版圖中。即便是在德蘭麥亞復國成功、法爾維大陸重新恢復和平之後,克里特王國仍然控制著花語平原三分之一的土地,並且國力完全超出強大的溫斯頓帝國,一躍成為法爾維大陸的第一強國。在此後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克里特王國都沒有捲入任何一場有可能招至失敗的戰爭,而只要克里特王國加入了戰爭,它就總能從中獲利。
這個屢受非議的異國王子就如同燈光下的陰影般隱藏在戰爭的鐵血大幕之後,幾乎沒有任何人看得到他,可他的身影卻又似乎無處不在。
現在,這個或許是當世最受爭議的人物的車仗剛剛在路易斯殿下的總督府前庭停了下來。
迪安索斯殿下剛剛結束了對溫斯頓帝國王都烈鬃城的為期三天的國事訪問,這次是在歸國的途中特意來看望他多年的好友、溫斯頓帝國王儲路易斯殿下。兩國王儲的友誼在這場戰爭之前是眾所周知的,他們多次在法爾維大陸各國王族的社交圈子中結伴出遊,一起打獵、一起騎馬。無論是在正式還是在非正式的場合下,他們都毫無保留地將讚譽的語言送給對方,甚至就連那場作為戰爭導火索的赫諾爾陛下的生日慶典,迪安索斯王子也是在收到了路易斯殿下私人的邀請函後才主動要求作為使者出訪的。
從時間上來推算,迪安索斯殿下是在與新德蘭麥亞王國暫時休兵後立刻就做好了這次出訪的準備,這使得這次訪問的目的十分明確:聯合溫斯頓帝國的軍事力量,共同打壓剛剛誕生的德蘭麥亞新政權。作為當初共同密謀瓜分德蘭麥亞的侵略盟友來說,達成這樣的共識是順理成章的事。
當馬車停穩,我看見身披華服的王子走出了車門。傳聞這位克里特王國的繼承者是以英俊和相貌和優雅的儀態著稱的美男子,可在我看來,這樣的說法並不準確:
無疑,迪安索斯殿下是極英俊的。儘管與弗萊德和路易斯殿下相比,他缺乏某種讓人振奮的英挺氣質,但這位年紀稍長的王子顯得更穩重、更沉著。他的身材比路易斯殿下略顯矮小和瘦弱,但四方形的面孔和唇上的兩撇鬍須讓他看起來更加成熟。
但是讓人奇怪的是,與他出眾的相貌相比,克里特王子的精神狀態似乎並不是很好。他看起來心事重重,眼圈有些發黑,因為面頰消瘦而使得顴骨特別突出。幾絲細微的皺紋潛伏在他的眼角,儘管並不明顯,但這對於一個三十上下的貴族子弟來說也已經是不可思議的了。許多銀白色的髮絲不時跳出他茂密的棕髮,看上去格外刺眼……精神上的萎靡和種種衰敗的象徵大大降低了迪安索斯王子的魅力,他此刻看上去就是個極普通的人,高貴榮耀的血統並沒有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的痕跡。
乍見迪安索斯王子,路易斯殿下看上去十分喜悅。他快步向前,伸開雙臂,熱情地大聲說著:「好久不見了,迪安索斯殿下,我的朋友,你一向可好嗎?」
然而,迪安索斯王子並沒有回應殿下的熱情。他向後稍稍退了一步,然後以一種嚴謹而冰冷的宮廷禮儀向路易斯殿下致意,讓殿下熱情的擁抱落了空:
「路易斯殿下,我們的冒昧造訪給您添麻煩了。」克里特的王子幾乎不帶任何感情色彩地說道。
路易斯殿下的身形立刻僵住了,他緩緩地放下雙臂,走到迪安索斯殿下身前,用同樣的禮節回應。殿下的臉上仍然在微笑,可是目光卻暗淡了下去。
「您的造訪讓寒舍蓬壁生輝,殿下。」路易斯殿下聲音有些壓抑地說道,「我希望您能在這裡度過一個愉快的夜晚,帶著美好的回憶回到克里特。我相信,我們之間的友誼必定會隨著我們兩國的友誼而日益堅固。」
他說的是「友誼」。
我從未聽到過這個美好的字眼會以這樣失落、孤單的語氣說出口。
「您……一向還好嗎?」路易斯殿下幾乎是喘息著將這簡單的問候又重複了一遍。他的眼睛依舊望著對方,目光熱切又寂寞。
迪安索斯王子似乎害怕與殿下的目光相接觸,他稍稍轉過頭去,乾咳了一聲,然後以一種程式化的聲音對殿下說:「看起來,您還是和以前一樣,那麼的健朗英挺,這真是溫斯頓帝國的福氣啊……」
繼而是短暫的沉默。兩位王子相對而立著,彼此間沒有話語也沒有動作。迎接貴賓的熱烈氣氛忽然間降到最低點,主人的侍從和客人的隨行人員沉默地站立在兩旁,氣氛顯得非常尷尬。儘管這份沉默僅僅持續了不到兩次深呼吸的時間,可是我覺得時間已經過了那麼長久。
長久到讓彼此忘記了多年的情誼,心中只剩下權謀和利益。
猶豫了片刻,迪安索斯王子又開口緩緩說道:「我在烈鬃城度過了很有意義的三天,在這期間我有很大的收穫。溫斯頓帝國的一切都讓我難忘,赫諾爾陛下熱情友好地款待了我……」王子猶豫了一下,似乎覺得很難開口,但還是繼續說道:
「……達倫第爾殿下,您的弟弟,是個很好的主人,也是個很好的朋友……」
「很好的朋友」,有心的人完全可以從這個讓人玩味的稱呼中找到某些陰謀和妥協的痕跡。迪安索斯王子這樣做,幾乎是明白地告訴路易斯殿下,他已經和殿下的弟弟結成了某種利益的同盟。
還會是什麼樣的同盟呢?以協同克里特軍隊夾擊新德蘭麥亞王國為條件,或許還會加上某些國土勘定的秘密協議,以換取克里特人對達倫第爾王子在王位爭奪中的?
這幾乎是一定的。
我有些無法理解迪安索斯王子的做法,難道他從溫斯頓本土出發,兜過一個大圈,延誤將近十天的行程,只是為了告訴路易斯殿下:他背叛了他,捨棄了這份友誼?他為什麼要這樣做?做這種多此一舉的事情?
路易斯殿下乾澀的一笑:「他們都還好嗎?我的父親和兄弟。我也好久都沒看見他們了,連他們的信函都甚少收到。」他輕輕歎了口氣,接著說道:「真是不好意思,我還要依*外人來問候我的親人。」
迪安索斯王子的臉上滾過一絲酸痛和憐憫:「陛下偶感風寒,身體有些虛弱,但精神很好,想來不日即可痊癒。達倫第爾殿下……他也很好。他還托我問候您。」
路易斯殿下抬頭向西北方溫斯頓國土的方向望去,微微有些出神。
忽然,迪安索斯王子歎息著說道:「路易斯殿下,你還是和以前一樣,和以前一樣啊……」這已經是他第二次說殿下「和以前一樣」了,但這一次他的語氣帶著深深的遺憾和惆悵,包含著更多更深層次的含義,似乎是在惋惜著什麼。我注意到他這一次不再稱殿下為「您」,而是使用了「你」這個更親切的稱謂。
「要是這一次在烈鬃城迎接我的人是你,那該有多好啊……」迪安索斯殿下意味深長地歎息道。
路易斯殿下無奈地搖了搖頭,勉強振奮起精神,微笑著對迪安索斯王子說道:「為了歡迎您的到來,殿下,我專程為您準備了一場舞會。寒舍環境簡陋,必不能與王都的繁華富饒相比,還請您見諒。」說完話後,他似乎是想拉著迪安索斯王子的手走入大廳,可是忽然又頓住了自己的動作,左手輕輕一揮,虛引著尊貴的客人進入了房中。
在轉身的剎那間,一個熟悉的身影在迪安索斯王子的隨行隊伍中露出臉來,讓我心頭一震。錯愕間,那個人也看見了我。他同樣全身一僵,但隨即又恢復了常態。我們默契地交換了一下眼神,然後跟隨著兩位王子進入了會客廳中……
佳餚、美酒、輕快高雅的三步半斯特拉風舞曲、手持精緻折扇的嬌艷而造作的貴婦人以及神氣十足高談闊論的貴族,這是一場極其標準的上流社會社交舞會。裡德城幾乎所有稍具身份的頭面人物都聚集在這裡,甚至就連附近一些市鎮的名門子弟也露了面。對於上流社會的成員來說,沒有人願意放棄親近一個總督和結識一位王子的機會;而對一些來自比較下層的中小貴族和商人來說,這是提高身份、尋求出路的絕好機會。或許在某個我所不能見的角落,某些人的命運已經因為一次會面、一場交談或者一支舞蹈而發生了改變。
華美的衣著帶著濃郁的香粉氣息在空氣中瀰散開來,各式晶瑩的飾品在人們眼前劃過一道道光流。賓客和主人們舉杯同慶,為了彼此的健康和兩國實際上並不存在的所謂「友誼」。
而此時,兩位王子——主人和客人中的首腦——則沉靜地坐在一邊。迪安索斯王子看上去有些愧疚,他在偶爾與路易斯殿下進行的交談中總是低著頭,不願與殿下的目光相接觸。路易斯殿下的神情有些落寞,但他看起來並沒有責怪迪安索斯王子的意思,正相反,看他的表情好像是在寬慰對方。
我裝做不在意地樣子,將目光投向舞池中央,緩慢地踱著腳步向兩位王子的方向*攏。在嘈雜的人群中,我模模糊糊地聽到迪安索斯王子說著:「假如……你願意……那樣的人……王位……我就……」他的語氣似乎是在勸告著什麼。可是路易斯殿下看起來有些遲疑,他的眼中流露出少許留戀的情感,然後微微搖了搖頭。見他如此,迪安索斯王子看上去有些失望。他又隱約說道:「對不起……我……國家……必須……如果你改變……隨時…………」
我還想聽得更多,忽然一個看上去相貌堂堂的克里特軍官擋在了我的身前。他熱情地向我敬酒,對我表示尊敬,摟著我的肩頭去找那些單身的女士們搭訕,不久之後又消失了蹤影。這時我才發現,在兩位王子的不遠處,幾位軍官看似不經意地守住了各條通道,用一些隱秘的手段將那些有意或者無意接近兩位王子的人擋駕在外面,路易斯殿下的親信卡萊爾將軍和裡貝拉伯爵也在這些人之中。卡萊爾將軍總是糾纏住那些克里特的武官討教劍術問題,或是向*近的夫人小姐們吹噓自己的武勇,講述自己的戰績,裡貝拉伯爵則一本正經地拉住所有從他面前經過的人滔滔不絕地研究古代的貴族禮法和法律教條,讓人們落荒而逃。
作為溫斯頓帝國二王子達倫第爾殿下的心腹,姆拉克將軍正在陪一位美艷的克里特貴婦人跳舞。自從我注意到他開始,這大概是他跳的第四支舞曲了。在這位女士迷離的雙眼注視下,姆拉克將軍滿面紅光。他表現得彬彬有禮,可兩隻眼睛射出的灼熱神采幾乎要把懷中這位女士的衣裙燒成灰燼。
自始至終,沒有人去打擾兩位王子的交談。
這時候,那張熟悉的面孔出現在不遠處的人群中,給了我一個急切又神秘的笑容。我心中一動,輕輕撥開面前的人群,向他擠過去。
那是一個年長的克里特軍官,大約四十五歲上下。與迪安索斯殿下隨行的其他武官不同,這位軍官看上去很文弱,身材有些佝僂,並不像其他軍人那樣英姿勃發。相比之下,他更像一個教師或是書記官。
「敬遠來的客人,勇敢的克里特武士,真正的軍人。」我舉起酒杯,對他說道。
「敬熱情的主人,強大的溫斯頓戰士,真正的軍人。」他同樣正色回答我。
「您看上去有些寂寞,先生,為什麼不去邀請女士跳個舞?」我假意問道。
他略顯暗淡的眼眸瞬間亮起了一絲狡黠的光:「上了年紀,對這些熱鬧的場面總是有些應付不來。對不起,先生,這裡太擁擠了,我覺得有些氣悶。如果不打擾您的話,請問您可以帶我到外面走走嗎?」
「非常榮幸!」我略略欠身,帶著他走出大廳,走到殿下的後花園,找到了一處僻靜的所在。
「真沒想到會在這裡遇見您,基德中校,您……您怎麼會在這裡?」看看四下無人,這個年長的軍人不再控制自己的情緒。他壓低了聲音,急切地詢問我道。
「我也沒想到會在這裡遇見您……」我激動地握住他的雙手,用力的搖晃著,只覺得不這樣做就無法表達我的驚訝和喜悅。
「……真高興您還活著,佩克拉上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