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見過許多悲傷的表情。
有的人會痛哭流涕,有的人則會高聲咒罵神明,有些人失魂落魄陷入瘋癲,還有些人則將悲傷化做了仇恨、化做了傷害他自己或是傷害別人的願望。
但我面前的這個男子不同,悲傷並沒有在他的臉上留下太多的痕跡。
「您是說,克勞福……他是為了保護我,自殺身亡的?」在路易斯王子的會客廳裡,我誠實地告訴了他我的真實來意。我盡可能不向這個令人仰慕的英雄隱瞞些什麼,包括我現在仍舊是德蘭麥亞抵抗軍軍官的身份。當然,為了保守秘密,我並沒有告訴王子我與弗萊德之間的友誼和我在德蘭麥亞軍中所處的地位。不管我多麼信賴這個高尚的領袖,他畢竟仍然是敵國最傑出的用兵家。
在說起克勞福將軍的死訊時,路易斯王子的表情很平靜,就像是一潭水波不興的秋池。他看上去依然是那樣的和藹可親,就好像隨時都有可能向你露出陽光般璀璨的微笑似的。
可不知怎麼的,我只覺得這是我一生之中見過的最悲傷的表情。沒有淚水,沒有號哭,也沒有失神的目光,一切悲傷有可能帶來的痛苦表情你都無法在這張臉上的找到。
包括生命的活力。
路易斯殿下生命的一部分就好像已經隨著這個慘痛的消息死去了一樣。
「這是將軍的憑證,殿下,他委託我親手把它交給您。」我從懷中取出一個銅質的酒壺,那曾是嗜酒的克勞福將軍隨身攜帶的愛物,壺中盛滿了香醇的泰迪辛諾酒。從沒有一壺酒在我的懷中存放了那麼久還沒被我喝完,甚至在這一路上我連稍稍品嚐一口的念頭都沒有動過。
如果僅僅是作為面見王子的憑證,有這個精巧的酒壺就足夠了。但我堅信只有像這樣將盛滿美酒的酒壺送到王子的手中才是將軍所希望的。
那在銅壺中芬芳四溢的,並非只是些酒漿而已。
這是那個鐵骨錚錚的男人最景仰的懷念和拳拳的心意,除了他所希望保護的那個高尚的人之外,再沒有人配品嚐這種豪邁悠長的告別的滋味。
王子殿下接過酒壺。他的手指輕輕撫摸著銘刻在酒壺上的花紋,彷彿正撫摸著與將軍在一起的每一寸光陰。
他拔出壺塞,取過一隻精緻的酒杯,開始緩緩地向杯中倒酒。一開始,纖細的酒線擦著杯壁穩穩地落如杯中,可是不一會,這道細細的流體開始隨著殿下的手而顫抖起來。它顫抖的幅度越來越大,把更多的酒水潑灑到桌面上,有些濺落在殿下的身上。路易斯殿下彷彿沒有看見一樣,依舊專著地、盡可能輕緩地,將酒水倒入杯中。
一壺酒很快就倒完了,而杯子卻還沒有滿。殿下的褲子已經濕了。
他舉起酒杯,幽幽地望著。琥珀色的液體倒映在他幽藍的目光中,泛起一道憂鬱的波浪。正如他忠心耿耿的部下一樣,這個出生王世的高貴年輕人在品嚐這種粗獷辛辣的甘蔗酒時,也沒有添加任何佐味的料酒。
除了喝酒,他再沒有做任何其他的動作。我不記得那杯酒他喝了多久,只知道他剛舉起酒杯時時窗外還泛著昏黃的日光,可是直到明月初上的時候酒杯還是半滿的。
就好像他要將與克勞福將軍在一起的日子一起沉浸在這杯酒裡,一口氣喝下去似的。
這是我所見過的最含蓄但也是最深沉的悲傷,剎那間,我甚至希望面前這個並不比我年長的高貴青年大聲痛哭出來,或是砸碎桌椅,用暴烈的行徑去宣洩自己的感情,那樣對他來說可能會更好些。
可是他沒有。他像個真正的貴族般優雅莊重,將噬骨的痛和在酒中一口一口地吞下喉嚨。我不知道這究竟是一種堅強,亦或是一種不為人知的脆弱。只是倘若要我這樣沉默著承受這種苦痛,我非發瘋了不可。
「是他教會我喝這種酒。」忽然殿下開口說話了。自始至終,他的目光都沒有離開手中的酒杯,似乎不是在對我,而是在對自己說話似的。
「他綁架了我,在我十二歲的時候。他並不知道我是誰,只想勒索一筆錢,幫他的村子建一座水塔,然後遠走高飛,去過自由自在的生活。」
「我和他成了朋友。就是那時候,他給我喝的這種酒。他說:『小伙子,只有真正渴望自由的人才會喝這種自由的酒。』酒很辣,那一晚我醉了。從此以後我的愛上了這味道。」
「救我的人包圍了他的村子,直到那時候他才知道我是誰,可他對我的態度始終沒有變。他鼓勵我去實現我的願望。在我身邊的人中,他是唯一的一個……」
「我把他從監牢裡救了出來,赦免了他,在他的村莊中建起了水塔。我挽留他做我的侍衛長,做我的參謀,做我的將軍……」
「我不該挽留他的,是麼?我該放他走,讓他去尋找他真正的自由。他不應該像現在這樣,不應該的……」殿下的聲音變得有些扭曲。
「他還說了些什麼,基德先生?他有什麼話帶給我麼?」路易斯殿下輕輕抬起頭來,看著我問道。
「將軍說,他已經無法再繼續跟隨在您的身邊了,請您務必保重。將軍希望我轉告您,退讓不能解決所有問題,無論如何勉強,還請您舉劍迎敵。」我忠實地轉述著將軍臨終時的遺言。
「舉劍……迎敵……」路易斯殿下的雙肩微微一顫,彷彿這句話讓他受了不小的驚嚇。我看見這個絕世勇者的眼底竟流過許多複雜的神色,困惑、無奈、不忍……甚至還有幾分軟弱。
「我由衷地感謝您,基德先生。您為我們冒了很大的風險,我真不知該怎麼感謝您才好。」路易斯王子站起身,無比鄭重地向我說道。
「像克勞福將軍和您這樣偉大的人……」我衷心地回答,「即便是作為敵人,能為你們盡我綿薄的力量也是我的榮幸。」
殿下苦笑了一下:「我無權拘捕您,先生,更無權釋放您。您救過克勞福的命,更幫助了我。我無法償還您的恩情。倘若我能夠做主,現在就應該放您離開。但是我不想欺瞞您,現在,所有通往聖狐高地的道路都已經封鎖,沒有專門的通行證件根本無法通過,我沒有簽發這種文件的權利。而且,經過街上的事情,恐怕已經有人注意上您了。我希望您能暫時留下,等度過這一陣緊張的時期。我願盡我所能地保護您的安全。如果不介意的話,我希望您能暫時成為我的侍衛長。只要是在著裡德城內,您就應當是安全的。我保證,一旦情勢有了些許好轉,您隨時都可以離開,愛去哪裡就去哪裡。」
我明白路易斯王子說的都是真的,這樣的結局已經好得超出了我的預想。我唯有同意殿下的建議。
就這樣,我成了敵國總督的侍衛長。這很有趣,從某個方面來說,我成了我自己的敵人。
就在我要轉身離開的時候,厚重的木門「砰」的一聲被推開了。一個高大魁梧的男人發了瘋一樣衝進房間,另一個年長的軍官跟在他身後。
「殿下,聽說您救了一個德蘭麥亞人,曾經是第九軍團的德蘭麥亞雜種!」當先衝進來的男人目露凶光地大喊著。
這個人我見過。
還是那圍攻達沃城時難忘的一戰,除了慷慨赴死的古鐵雷斯,還有一個人給我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他直到最後一刻都沒有放棄援助自己的朋友,他射出的利箭自始至終都守護在古鐵雷斯將軍身邊,伴隨著那個勇敢的人一同衝鋒陷陣。
那個既忠誠於友誼又忠誠於責任的,讓人欽佩的男人正站在我的面前,兩眼紅通通地看著我。
他身後那個更為年長的人對我來說更加熟悉,烏瑟斯-德-裡貝拉公爵,弗萊德身為戰場指揮官時遭遇的第一個對手,那個曾經指揮過坎普納維亞攻城戰,並在第二次森圖裡亞會戰時與我們交過手的將領。弗萊德對於他有很高的評價,稱他為「教科書般的戰場指揮官」。這個老派的貴族雖然並不擅長使用奇詭的謀略,但他在戰場上的每一個判斷都嚴謹縝密,絕不會給對手留下任何破綻。幾年不見,他的頭髮已經白了一大半,臉也消瘦了許多。
說起來,當他在坎普納維亞城下勸降弗萊德時,我還與他有過一面之緣,只是他恐怕不會記得我這個平庸的士兵的。
「您好,殿下,很抱歉在這個時候來打擾您。」裡貝拉公爵面色尷尬地向路易斯王子行禮問安,「得到消息後,卡萊爾將軍情緒很激動,我怎麼攔也攔不住他……」
「你就是那個德蘭麥亞軍人,是嗎,是你嗎?」卡萊爾看起來很衝動,他完全不顧及身旁的王子殿下,逕直邁向我,一把揪住了我的衣領。
「卡萊爾!」殿下厲聲喝道,「基德先生是我的客人,不許你這樣無禮。」
「是他們殺了古鐵雷斯,殿下,是他們幹的!」卡萊爾並沒有放棄自己的粗魯舉動。他的手抓得更緊了,強壯有力的大手死命地搖晃著我的身體,牽動了我的傷口,我只覺得自己的骨頭都要散架了。
「你敢不敢和我決鬥,膽小鬼,懦夫,我絕不會像你可恥的長官一樣倚多取勝,只有你,和我,一對一。」這個男人對著我的臉咆哮著,「我要殺了你,我發誓我一定會殺了你!」
「卡萊爾,放手!」王子殿下大聲呵斥著,阻止了卡萊爾粗魯的行為。他柔和地勸慰著在極度憤怒和悲傷中的卡萊爾:
「卡萊爾,我的朋友,古鐵雷斯不只是你一個人的朋友,對於他的死,我們都感到很難過。可是那是戰爭,我們都知道,他的死……他的死不應該責怪任何人,包括基德先生。」
「那不一樣,殿下,您沒有看見古鐵雷斯是怎麼死的。他一個人,對著幾萬人,每一柄武器都在他身上留下傷口,我看見了!他全身是血,直到最後都沒有放棄戰鬥。四年了,四年來我一閉上眼就看見那可怕的景象,四年來我一個安穩覺都沒有睡過。我請求您,殿下,我懇求您,哪怕只有一個人,哪怕只有一個對手,我要為古鐵雷斯做點什麼,我也只能為他做那麼多了。」
「這不可能!」路易斯殿下嚴肅地回答,「基德先生是為了……他幫了我的大忙,我絕不允許你傷害他,這是命令!」看得出,殿下不願告訴卡萊爾我究竟為什麼而來,這我能夠理解。按照卡萊爾現在表現出的衝動的性格,倘若讓他知道克勞福將軍是被人栽贓迫害自殺身亡的,恐怕他現在就要去找兇手拚命了。
「不要命令我,殿下,不要逼迫我違抗您的旨意。您知道,我絕不願對您有哪怕一絲一毫的違抗。我從來也沒有違抗過您,可是只有這一次,這一次不行。我願承受任何懲罰,殿下,我寧願殺了他然後為他償命,或者就這樣被他殺了。我絕不能任由他就這樣從我眼前走過而什麼都不做!」
我想我能理解這個男人。我明白眼睜睜看著朋友在我身邊遭遇危險,而我卻什麼都不能做是什麼樣的感覺。在卡爾森犧牲之後,在雷利犧牲之後,很長時間裡我甚至感覺不到疼痛。那心裡自責愧疚的痛楚已經足以麻痺你的一切神經,把你變成一具行屍走肉。
即便是站在我的立場上,我也認為卡萊爾的要求是正當的。儘管不是我親手殺死了他的朋友,但當時我確實在場,我是殺死古鐵雷斯將軍的成千上萬個兇手中的一個。更何況,是弗萊德最後殺死了那個可敬的軍人,我有足夠的立場去替代我的摯友,承擔來自卡萊爾復仇的怒火。
「殿下……」我走上前去對路易斯王子說道。
「基德先生,很抱歉,卡萊爾將軍的情緒有些失控。但是我保證,我絕不會讓您在這裡受到任何傷害。」殿下抱歉地看著我,又愧疚地看向卡萊爾。我並不想侮辱卡萊爾將軍,但他此刻看上去就像是一條狂犬或是瘋牛,死死地盯住我。他的眼睛佈滿紅色的血絲,幾乎要噴出火來。
「您誤會了,殿下。」我恭謹地說道,「卡萊爾將軍的要求是非常正當合理的,我想我應該接受他的挑戰。」
路易斯殿下吃驚地看著我,裡貝拉公爵也是,甚至卡萊爾也被我的話驚呆了。
「您發瘋了嗎,基德先生,對於古鐵雷斯將軍的死,您並沒有責任,沒有人應該為在戰場上殺死敵人負責。您不應當受到這種不公正的挑戰,卡萊爾將軍……卡萊爾將軍沒有權利指責您。」裡貝拉公爵完全不顧身旁同僚的顏面,大聲地勸阻我,他還是一如既往地正直公平。
「卡萊爾將軍是溫斯頓帝國有名的劍術高手,即便放眼整個法爾維大陸,能夠勝過他的人也寥寥無幾。我希望您不要因為一時的衝動斷送了自己的生命,您不必如此的,我保證拒絕這次決鬥絕不會有損於您的榮譽。」路易斯殿下也急切地勸告我。
聽了他們的話,我微笑著搖了搖頭。
權利?榮譽?我並不是世襲的貴族,並不會為了這些理由去和別人決鬥。讓我接受這次挑戰的,是一種複雜的心情。一方面,我得承認卡萊爾將軍對友誼的執著和忠誠確實打動了我,讓我有種回應他的衝動。但更重要的是,我感覺我是在為弗萊德承擔這份責任,我是在代替他去接受這個挑戰。我可以敗,也可以死,但絕不能怯懦地逃避,像個沒有骨氣的懦夫一樣。我絕不能讓別人因為我的無能而小覷了我高貴的友人,即便我無法用像他一樣高超的身手去贏得別人的敬畏,但起碼還可以憑借我的勇氣去維護他的名字。
卡萊爾盯著我看了好久,似乎不知該對我說些什麼才好。他走近我,仔細打量了一下,惡狠狠地說:「就這麼說定了,等你的傷口痊癒,我一定要讓你償命。」
或許是錯覺吧,我總覺得他的臉上泛起一陣慚愧的紅暈。
「沒必要費事了,將軍……」我搖了搖頭,「……與其連續十幾天都要擔心如何被你殺死,倒不如早點結束的好。而且……」我無奈地說道,「對於您來說,受傷的我和沒受傷的我,都是一樣容易對付。」
我的誠實在卡萊爾將軍看來變成了一種挑釁:「什麼?」他怒目圓睜,「就這樣戰鬥,你是在羞辱我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將軍。請相信我,我絕沒有任何輕視您的想法。我說的都是實話,想要和您這樣的對手交手需要很大的勇氣,倘若再這樣拖延下去,只怕我的傷還沒好,勇氣就要先消散了。」我誠懇地回答。
路易斯王子還想勸阻我,卻被我攔住了。
「殿下,既然這是卡萊爾將軍和我共同的希望,還希望您能夠成全。我想,在您的官邸裡一定有比會客廳更適合決鬥的地方吧。」
(今天到現場看了《洪湖赤衛隊》的歌劇,感覺真的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