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爾茜最近很好,這讓我很擔心。
我知道這樣說聽起來很古怪,但事實就是如此。自從上一次凱爾茜在我們面前失態地痛哭之後,她就像變了一個人一樣。她並不是變得更鬱鬱寡歡,而是重新變回了以前的那個狂野豪爽的女海盜。她的精神變得很好,好得簡直可以用「神采奕奕」這樣的詞彙來形容。而她前一陣因為焦慮而變得瘦弱的身體也漸漸恢復過來。
復原的凱爾茜變得比以前更加親密地對待紅焰,她更喜歡和紅焰單獨相處而不是與我們一起。我們時常可以看見他們在樹林中並轡而行,或是相互倚*著安靜地坐在銀星河畔,細數著河上泛起的閃亮浪花。有時候小精靈裡格希斯也會加入到他們之中。每當此時,我們都會盡量地避免打擾這一對可憐的情侶。即便是和我們在一起時,凱爾茜的眼中也似乎只有紅焰的樣子。她有時一臉幸福甜蜜地偎在紅焰肩頭,有時又失魂落魄地在紅焰身旁望著他,彷彿想就這樣把他的影子永遠印在自己的眼睛裡,印在自己的心裡……
除此之外,凱爾茜的表現和我們所熟知的女海盜沒有更多的不同。我們又能在在礦區的鬥技場中看見她矯健的身姿,在那裡,凱爾茜依舊還是那個勇敢無畏的女劍手,一次次在我們面前展現她過人的身手,用一個接一個勝利羞辱著許多男士的勇力,毫不留情地把他們擊倒在地。她仍然喜歡爽朗地大笑,喜歡大口暢飲泛著香醇泡沫的麥酒,喜歡在聚會中肆無忌憚地高歌起舞,為我們展示她的熱情,就像我們從初識到來到聖狐高地時她一直表現出的那樣,甚至比那時表現得還要奔放熱烈。
但我覺得這些正常的表現恰恰是一種反常。儘管無法描述清楚,可我分明地感覺到在凱爾茜活潑爽朗的表面下,壓抑著一種難以言表的煩惱。她並沒有真正把那些惹人苦痛的煩心事徹底拋卻,而更像是把它們淤塞在自己心中不為人知的所在,任由它們滋長糾纏。我沒來由地覺得她現在所表現出的開朗只是痛苦爆發前暫時的平靜,誰也不知道凱爾茜將會為這這暫時的歡悅付出什麼樣的代價。我只是單純地覺得一旦這些苦痛爆發出來,就將不再是一個外表堅強內心柔弱的姑娘所能夠承受的。
我並不是唯一一個有這種感覺的人,事實上,除了對這一切毫不知情的紅焰,我們的夥伴們或多或少都感受到了這種讓人憂慮的異常。米莉婭有時會在私下裡表達她的擔心,用她所謂「心理學」的術語來說,這種表現屬於「心理重壓引起精神上的焦慮,產生了試圖緩解衝突和焦慮的消極防禦機制的暫時自我麻醉行為」,這種貌似正常的表現有可能會因為「壓抑的不斷積累達到臨界點後,產生自我質疑和自我毀滅的不理智」。她的話太深奧,並不適合讓像我這樣缺乏知識的人去瞭解。如果說我從中聽出了什麼重要的東西,那就是「自我毀滅」這個可怕的字眼。
我只知道凱爾茜現在的情況很讓人擔心,比她前一段時間痛苦虛弱的時候還要讓我們為之擔憂。
或許只有可憐的紅焰為凱爾茜的轉變而高興,一無所知的精靈遊俠把這當作了病情好轉的表現。戀人的變化讓他愈加開朗地面對每個人,我們經常可以可見這個單純的大男孩熱情地與每個從他面前經過的人打招呼。有一次,我看見他拉住一個值班士兵的手大聲說:「你好嗎,士兵?希望你一切都好,希望每個人一切都好……」說著大笑著向凱爾茜的住處跑去,把受了驚嚇的士兵留在在當地,半天也沒有回過神來。
那一刻,我有些不忍心去看紅焰飛奔離去的背影。我深知,當凱爾茜真的有一天離他而去時,他現在的喜悅將會千百倍地變成悲傷和痛苦,折磨著我們的異族友人。
誰都知道這一切會發生,凱爾茜的一切表現都把事實指向了那看似唯一的一個結果:她的必將離去,在某個出人意料的清晨或深夜,永不再回來,回到朋友和愛侶的身邊。而我們的處境尷尬得可笑:我們只能眼看著朋友的離去,卻沒有挽留她的立場和勇氣。
沒有先兆地,突變發生在一個寧靜的清晨。
「咚咚咚!」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把我從睡夢中驚醒。屋外那個敲門的人顯然十分焦急,厚重的房門在他的敲打下發出十分響亮的聲音,如果任由他這樣敲下去,或許他真的能把房門敲碎也說不定。
我不知發生了什麼,套上一件外套趕忙拉開了房門。剛拉開門,一個高大的黑影急切地向我撲來。他緊抓住我的雙臂,來回搖晃著我的身體,用帶著哭腔的焦急聲音大聲問我:
「傑夫,你看見凱爾茜了嗎?你知道她在哪裡?」
聽到他的聲音我才知道這個幾乎把我脖子搖斷了的傢伙是紅焰。藉著初升朝陽略顯單薄的光線,我看見我們的精靈朋友兩眼佈滿血絲,帶著強烈的恐慌。在他身後,弗萊德和普瓦洛並肩站立著,兩個人沉默不語,微微低垂著自己的腦袋,歉疚地不敢看著紅焰。
「……昨天她送裡格希斯回月溪森林,她堅持不要我陪著,說我要是和她一起回去,遇到精靈們或許會更尷尬。結果……結果她一整夜都沒回來。」紅焰慌張地對我大叫著,「她從來都沒有這樣的,從來都沒有。每次送裡格希斯回去的之後她都會很快趕回來。天啊,我真該死,昨晚我不該就那麼粗心地讓她一個人去的,我真是個混蛋,讓凱爾茜一個人在外面,居然睡得那麼早。我昨晚就該去找她。」
聽著紅焰的話,看到弗萊德和普瓦洛的表情,我想我大概知道發生了什麼。這一刻我很為難:我不知道應該如何回答紅焰的問題。難道讓我告訴他,他摯愛的姑娘已經離他遠去,永不會再回來了麼?
看著他慌張又激動的臉,我說不出口。
「我……我不知道,我沒看見她。」我誠實地回答了他的問題,但從我內心深處卻湧起一陣無法遏止的強烈愧疚,這份愧疚讓我不敢面對紅焰熾熱期盼的目光。
我掙脫紅焰因為緊張而有些僵硬的手臂,忙亂地穿起我的衣褲,試圖用這些動作掩藏我的心虛。當我背對紅焰套上我的鞋子時,我覺得後背一陣的刺痛。我覺得紅焰在看我,他的眼神就像火焰一樣灼熱,讓我無所遁形。這一刻我幾乎忍不住要告訴他我所知的一切,接受他願意給我的任何懲罰,只要這能讓他好過些。
可當我穿戴好回過頭來時,發現這一切不過是我的自責心造成的錯覺。我們可憐的朋友正垂頭喪氣地坐在木屋外的台階上,茫然地看著眼前尚未完全亮起來的黎明。
很快,我們跟著紅焰跑遍了礦區的每一個角落。我們的同伴們聽說了消息,一個個聚集了起來。紅焰幾乎跑遍了礦區的每一個角落,他揪住每個在他視線中閃過的身影,詢問他們,懇求他們,希望他們能夠吐露出哪怕一點點和凱爾茜有關的消息。可事實讓他一再地失望了。我們負疚地跟隨著他,默默地看著他做這些徒勞無功的努力,一句勸慰的話也說不出。
「弗萊德,給我一千名士兵!」紅焰並沒有發現我們的異狀,凱爾茜的失蹤讓他無暇顧及其他的事情。當他確定凱爾茜不在礦區之後,向弗萊德提出了這樣一個合情合理卻又讓我們無法接受的要求。
「紅焰……」弗萊德為難地搖搖頭,他不知該怎麼開這個口。
「我知道這樣讓你很為難,可是我必須找到她。五百人,要不哪怕三百人也好啊。凱爾茜就在這附近的山林裡,她可能有危險!」紅焰急切地要求著。
「聽我說,我的朋友,你先冷靜一下……」
「你讓我怎麼冷靜!」紅焰暴躁地打斷了弗萊德的話,「我不要冷靜,我只要凱爾茜!你們沒有聽見嗎?她現在可能有危險!你們怎麼能這樣對她?你不同意,是麼?你們都不願幫我?為什麼?」
紅焰熱切的目光在我們臉上一個個地掃過,每當他迎上一個人的臉,那個人就低下頭,迴避他懇切的注視,包括我。
「你們怎麼會這樣……」紅焰的聲音裡帶著極度的震驚,他不敢相信喃喃說道:「難道說凱爾茜的生死安危還不如你們的一個懶覺寶貴嗎?你們怎麼會是這樣的人!」
忽然,他猛一昂頭,邁步向樹林中走去:「……好,如果沒有人幫助我,我就一個人去幹。就算翻遍整個聖狐高地的每一片樹葉,我也要把凱爾茜找出來。我一定要找出她,否則,就和她死在一起!」
「紅焰!」終於,弗萊德大聲叫住了衝動的精靈武士。我們已經無法再隱瞞了,我們可以接受他的誤解,但絕不能看者我們的朋友這樣無謂地浪費生命。
「你……有沒有想過,凱爾茜或許……或許是自己想要走的?」弗萊德吞吞吐吐地說。
「你說什麼?你這是什麼意思?」弗萊德的話讓紅焰愣了愣神,他不解地回過頭來看著我們。
「我是說……你有沒有覺得是……是凱爾茜自己想要……離開你?」弗萊德一邊說一邊慢慢把頭低下去。
「你瘋了?」紅焰驚異地看著年輕的領袖,就好像第一次看見他一樣,「她不會這樣的,她愛我,我們都知道這一點!」
「就因為她愛你才會離開你!」終於,弗萊德抬起頭忍不住大聲回答。
這句話讓紅焰從狂躁昏亂中稍微冷靜了一點,他看到弗萊德的表情,又看到我們的表情,似乎明白了什麼。
「你說什麼?你們都知道些什麼?」紅焰猛地衝上前,緊緊揪住弗萊德的衣領。見他不回答,紅焰又一把撲向剩下的人。
「傑夫,你也知道的,是嗎?普瓦洛?休恩?你們都知道。到底是什麼事?你們究竟有什麼不能跟我說的?」
弗萊德深吸了一口氣,稍停了片刻,才開口對紅焰說:「確實,有些事情應該讓你知道了……」
弗萊德把精靈長老們那次秘約交談的情形漸漸告訴了紅焰,包括葉塞琳達長老的故事,包括凱爾茜的疑慮,一點都沒有隱瞞。當紅焰得知這一切之後,他憤怒地對我們咆哮:
「你們為什麼不告訴我?憑什麼要瞞著我?這不是凱爾茜一個人的事,你們怎麼讓她獨自面對這麼沉重的抉擇!」
「是凱爾茜不讓我們告訴你的……」我小聲回答道,「即使是告訴你也幫不上什麼忙。這件事……這件事只能讓她自己決定。沒有人有權幫她選擇什麼,即便是你,紅焰,也沒這個權力。」
「我有這個權力!只有我有這個權力!」紅焰聲嘶力竭地對我喊道,像是要證明些什麼。但他隨即又痛苦地抱住頭,蹲下身來:
「我真是蠢貨,天啊……我居然一點也沒看出來。她是那麼痛苦,而我居然什麼都不知道……凱爾茜,你把我當成什麼了,你把我當成什麼了啊……」
忽然,紅焰重新站起身來。他執拗地擦乾臉上的淚跡,異常堅定地說:「不行,我要去找她。我一定要找到她……」
「紅焰……」普瓦洛抓住他的胳膊,「如果是她自己選擇離開,那是不會讓你找到她的。這是她自己的決定,我覺得……我覺得你應該體諒她的心情。」
「這不是她一個人的事,是兩個、我們兩個人的事,懂嗎?兩個人!就像你和埃裡一樣!」
普瓦洛聽了這話微微一愣,扭頭看了身邊的埃裡奧特一眼。黑暗精靈咬著嘴唇,向自己的丈夫滿眼堅定地輕輕點了點頭。普瓦洛歎息了一聲,慢慢放下了他的手。
「你知道她去了哪裡?你知道怎麼找到她嗎?」我也希望能夠勸阻衝動的精靈友人。
紅焰轉過身,右手握拳捶了捶自己的心,用他不可動搖的果決口氣回答:「我心在彼,天涯咫尺!」
我還向再說些什麼,可是我說不出。如果你能夠看見紅焰當時的眼神就應該明白,沒有什麼語言能夠動搖他的決心,除非凱爾茜能夠當著他的面告訴他,她不愛他,否則,就算走遍天涯海角,紅焰也絕不會放棄他搜尋的腳步。
我忽然覺得我們都犯了一個錯誤:精靈長老們、我、弗萊德、所有人,甚至是凱爾茜本人。我們低估了紅焰對凱爾茜的熱愛和忠貞,也低估了他捍衛這場感情的決心。看到紅焰這個樣子,我覺得即便終其一生都無法再尋回凱爾茜的蹤跡,他也絕不會聽從精靈長老們的安排,選擇一位同族的年輕女性作為自己的終生伴侶,而是寧願孤身一人忍受無盡寂寥的折磨。是的,他們還未曾在新葉雙橡樹下立下永世不變的誓約,也不曾接受過自然女神的祝福。
可是,有的誓言不是不必說出口的,它沉默得越久,就越有約束人心的力量。而有的心情,即便是千萬年的歲月,也始終無法改變。
正當紅焰即將走向馬廄時,忽然,一個放哨的士兵從營地外慌張地跑進來,大聲向紅焰報告說:
「長官,一大群精靈正堵在大門口,他們說……」這個士兵這時才猛然想起,紅焰和月溪森林的精靈們有著非常密切的關係。他愣了一下,不知道該不該把話說完。
「怎麼了,士兵?」我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連忙走上前去。弗萊德詢問這個士兵道。
「報告陛下,一大群精靈已經堵在了礦場大門處,他們都帶著武器,看起來很不友好。他們說想找拉格小姐談談。」
「他們居然還敢來找凱爾茜!」紅焰憤怒地大叫起來,「他們煩她煩得還不夠嗎?他們已經得到了他們希望得到的,還想要怎樣對待她?」
「他們中有沒有幾個年紀看起來挺老,長著白鬍子的傢伙?」紅焰忽然扭過頭,恨恨地問道。
那個士兵想了想,然後肯定地點了點頭:「有,長官。」
得到肯定的回答,紅焰沒有片刻的猶豫,立刻向著大門走去。
「你要幹什麼,紅焰?」弗萊德緊隨其後,邊走邊問。
「是他們逼走了我的凱爾茜,我要讓他們為自己的自大付出代價!」紅焰兩眼緊緊地盯住前面的道路,頭也不回地說:「我要讓他們知道,他們並不是自己想像中的那種高貴生物,他們沒有權力決定別人的幸福。」
「尤其沒有權力決定我和凱爾茜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