詠者,一個高貴的稱謂。對於精靈來說,這個稱呼意味著最受自然女神奈徹尼婭寵愛的人,它只會在最純淨的精靈血統中誕生,從一出生起就帶著無上的榮光和地位。這份榮譽的交替並非僅僅依*血統的繁衍,還要經過神的選擇和祝福,最終成為最貼近自然的人。詠者和詠者的繼承人在精靈之中的地位無人能及,即便是德高望重的長老也必須聽從他們的命令。
在精靈的世界中,詠者的地位就和人類世界的國王一樣,雖然他們權利的表現形式要溫和得多。
詠者?自然女神奈徹尼婭的寵兒?月溪森林精靈王國的統治者?
在這之前,誰要是把奔放豪邁的精靈遊俠和這些身份聯繫起來,一定會被相熟的人們嘲諷得無地自容。
可現在,看著滿地跪倒的精靈們尊敬嚴肅的表情,我們只能相信眼前發生的事實。誰能想像的到,那個可以在商船上脫光了膀子摟著水手們高唱「麵包房的姑娘白又胖,圓圓的屁股來回晃」的不羈生命,居然會是這片廣大的精靈森林中最崇高最尊貴的一個。
對於這些年來和紅焰朝夕相處、出生入死的我們來說,這確實比傷害羅爾的是紅焰的姐姐這一事實更難讓人接受。
事實總是讓人驚歎,不是嗎?
「你把我們的敵人帶進來了,尊貴的詠者。」站起身來,海倫娜看著我們中的羅伯特,用精靈語對紅焰說。她的臉上帶著極度厭惡的神情,一個個把我們看了個仔細。
「黑暗精靈,亡靈巫師,嗜好鮮血的人類殺手。您怎麼能和他們走在一起?他們的到來會污染我們純淨高尚的家園。」
或許只有受過良好教育的弗萊德和在酒館中長大的我能夠聽懂她在說些什麼,但這並不是件讓人愉快的事情。我對面前這個高傲的女性精靈的反感成倍地增加了。在此之前,我並非沒有領教過精靈的高傲,在我故鄉的酒館中,也曾有旅行中的精靈出現,但他們都不曾像我們面前這個如此無理地對待過別人。或許那是因為旅途中精靈們或多或少的總會受到一些人類的影響吧。
「是你把我的朋友變成了敵人,姐姐,我正是為此而來。倘非如此,我不知道自己時候還願意回到這裡。」紅焰有些氣憤地大聲對她說道。我注意到他始終堅持不用精靈語交談,這或許是因為他想籍此表達一些什麼,也有可能是怕失去我們的信任。
「為什麼要攻擊沒有敵意的人類?精靈什麼時候變得如此蠻不講理了?」紅焰接著大聲問道,「你還下令殺了他們,而他們所做的,不過就是在月溪森林外支起了帳篷。」
「他們窺探我們的森林,我並不想殺他們,只是想給他們一點教訓。」海倫娜,紅焰的姐姐不動聲色地回答。
「哦,那你能不能向我解釋一下森林外堆積的屍體?」憤怒中的紅焰已經不知該作出何種表,他氣憤得笑了出來,那笑容讓人發寒。
沒有理會紅焰的憤怒,海倫娜平靜地解釋道:「他們有預謀地襲擊我們,其中為首的一個刺傷了我的肩膀。他們只是得到了應得的懲罰。」這時我才注意到這個女性精靈的左肩上裹著一塊紗布,那應該是羅爾留下的傷痕。依芙利娜對我們說,羅爾手下留情了,我絲毫也不懷疑這一點。這種程度的劃傷很少在羅爾手中出現,他只要再稍稍加一點力,就能夠切開這個女性精靈的血管。那才是他所習慣的戰鬥方式。
儘管那是紅焰的姐姐,可是我覺得,羅爾的手下留情是一個錯誤。
「難道不是你首先無理地要求他們離開的麼,儘管他們什麼也沒有做?難道不是你首先下令發動襲擊的麼?或許你什麼都不記得了,我的好姐姐,這種和人類、和其他種族有關的事情你總是忘得非常快。可是,看看這個親歷了那場戰鬥的人,是不是可以幫助你想起了什麼?」紅焰走過來,拍著羅伯特的肩膀說道。
雖然聽不懂海倫娜在說什麼,可紅焰的話讓鐵匠明白了正在發生的是什麼事。面對數量眾多的強大的精靈,曾經在我們面前卑微怯懦的羅伯特勇敢地挺起胸膛,大聲對紅焰說:「事實確實如你所說的那樣,紅焰先生,是精靈們先發起的襲擊。」
「那時我只是想嚇退他們,我們做得很節制,中箭的人只是受了輕傷,沒有一個人死亡。可他們在這個時候攻擊我,我肯定這是有預謀的……」
海倫娜的語氣讓我憤慨,我根本無法接受她的邏輯:他們襲擊了羅爾,羅爾恰當地反擊,而這卻變成有預謀的行動。即便是最有想像力的人也編造不出這樣的借口,我簡直不能相信說出這番話的,會是以智慧、高雅和節制著稱的精靈族人。
終於,我忍不住用精靈語大聲反駁她說:「羅爾,那個反擊你的人,做得也很節制,你也只是受了輕傷。他只是懲戒了一下你這個無禮的女人,如果他願意,只用一隻左手也能夠輕易地殺死你。而且現在看來,我覺得他做得很不夠!」我的精靈語十分蹩腳,讓周圍的精靈們聽得直皺眉頭。但我確信他們都聽明白了我想要表達的意思。
說完了這句話,我才想起來,這樣對待紅焰的姐姐似乎不太友好。
「對不起,紅焰,我知道我不該打斷你們的交談,可是你的姐姐讓我……讓我很生氣……」我道歉說。
「你沒有在自然女神的神殿中說話的資格,人類。而且,精靈之間的交談不需要你來插嘴。」海倫娜冷冷地看著我說。
「他所說的正是我要說的,姐姐,他是我的朋友。這些都是我的朋友。」紅焰輕拍著我的肩膀,表達著對我的。他的動作讓不少精靈皺起了眉頭:即便是在兩個親密熟悉的精靈之間,也很少發生肢體接觸,這是他們高傲生活習俗的一個方面。可紅焰在這幾句話之間就連續主動地碰觸別人的身體,而且還是對在他們看來愚蠢低下的種族,在他們看來,這簡直是自降身份的行為。
「您不應該這樣說,尊貴的詠者,您應當選擇身份適當的朋友。」海倫娜並沒有因為紅焰的話而改變態度,她甚至責備起我們的精靈朋友。她的話得到了不少精靈的贊同。
「身份適當的朋友?我不知道你指的是哪些人,我的姐姐,但我寧願和他們在一起。在精靈的國度中,我從沒見過向他們這樣出色的生命。」紅焰沒有理會周圍精靈們的態度,他堅決地站在我們一邊,維護著我們。
「包括黑暗精靈?」海倫娜的語氣沒有絲毫的改變,但我從中聽出了譏諷的味道。
「包括黑暗精靈!」紅焰嚴肅而誠懇地回答。他拉過埃裡奧特的手走到神殿中央。當一黑一白兩隻手相互接觸的一剎那間,無法相信的驚歎聲從精靈們之間爆發出來。
「我們自詡為善良的種族,可在我看來,我們中的大多數連什麼是真正的善良都不知道。而她,埃裡奧特,你們眼中卑賤險惡的黑暗精靈,卻寧願永遠脫離自己的族人孤獨地生活,也要解救一個弱小的生命。如果不是我的朋友們,她已經無辜地被自己幫助了的人打死了,而她甚至連什麼是怨恨、什麼是報復都不知道。這一切都是我親眼所見。你們是否曾經有過這種舉動?你們是否曾經寬恕過那些冒犯過你們的異族生命?你們有什麼資格去譴責我的朋友們?」
紅焰的話止住了精靈們的騷亂,他回過頭來陰沉地看著海倫娜,「而你,姐姐,僅僅是因為受到了應該受到的懲戒,就要別人的性命補償。我看不出你有什麼好指責我的朋友們的。」
「應該受到的懲戒?這樣說不公平,尊貴的詠者,人類的生命無法與高貴精靈的鮮血相提並論。」海倫娜這樣回答著。沒有人能夠容忍她的態度。最讓人厭惡的不是她無理的言論,而是當她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沒有絲毫的猶豫和遲疑,完全把它當作了真理來看待。
「你還在說這樣的混帳話嗎!」紅焰忽然勃然大怒,他衝上前去,一把揪住海倫娜的衣領,在精靈們的驚呼中高高揚起了他的右手。在他用自己的武力發洩憤怒的最後一刻,他放棄了。他頹然地鬆開了自己的手,輕輕把海倫娜推在一邊。
「高貴的精靈?」紅焰有些神經質地譏笑著,「你不是什麼『高貴的』精靈,從來也不是,海倫娜姐姐。我也不是,這裡的所有人都不是什麼『高貴的』精靈。我們只是精靈而已,在整個法爾維大陸上眾多種族中平庸無奇的一個而已。我們並不比其他的種族高貴,甚至不比地精、巨魔這樣的生物高貴。我們為什麼一定要比其他種族更高貴呢?你什麼時候才能放棄這種無聊自大的想法啊,我的姐姐。」
「你在指責自己的血統,尊貴的詠者,這不是一個高貴而智慧的精靈應該做的事情。」海倫娜整了整被蹂亂了的衣服,依舊像塊冰磚一樣冷冷地回答。不,她給人的感覺是如此冷漠,即便是一塊冰在她面前也會發抖的。
「如果我的血統有應當受到指責的地方,我為什麼不能去指責它?『高貴而智慧』,你什麼時候才能把『精靈』這個詞前面的所有修飾都去掉啊。」紅焰搖著頭,對面前那座毫不動搖的冰山說道。他的眼神中既有惱怒不甘,卻又帶著幾分憐憫。
「如果我們真的高貴而智慧,為什麼在一座鐵礦山前住了上前年都沒有發現,只能向我們一直看不起的矮人去購買,而人類中的專家卻可以在短短一個月內發現它呢?而在這個時候,你們只是因為他們太*近我們的家園,就用死亡逼迫著他們離開。如果我們真的是高尚智慧強大的種族,我們為什麼要害怕人類*我們太近?難道我們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嗎?你們就從來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嗎?」
「收起無聊的自尊心吧,姐姐,兩百年前因為它我們已經失去了很多,我們都還記得當時發生了多麼可怕的事情,也正是因此我寧願選擇在外面流浪也不願回到這裡。那時,我無力阻止這一切的發生,但今天,我回來了,我不想看著那一幕重演,我必須去做曾經想做卻沒有成功的事。我已經後悔了兩百多年,我相信你也是的。我們不能再這樣繼續下去了。」紅焰沉痛地說。他的話顯然喚醒了許多精靈的回憶,周圍的精靈們,包括海倫娜身後那些始終保持緘默,恭謹又嚴肅的精靈老者們,也都露出了凝重的表情。
當海倫娜聽到「兩百年前」的時候,似乎被觸痛了哪根神經。她有些失態地大聲說:「你是在指責我嗎,佐布爾?」這幾個簡單的詞彙就像是一個神奇的咒語,讓原本始終都保持著高傲姿態的地位崇高的精靈女子激動起來,以至於沒有發現她是用通用語大聲把這句話大聲說出來的,對紅焰的稱呼也由「尊貴的詠者」,變成了直呼其名。
「隨便你怎麼想,海倫娜。我們的父母原本不會死的,不是麼?『風弦』溫萊爾哥哥也不會死,我的老師,彼德-德魯克不會成為獨眼,漂流四方。他的那雙眼睛曾經多麼明亮啊……」紅焰咬了咬嘴唇,下了半天決心才把這些說出來。讓他說出這些並不容易,每說出一個字,他的臉就變得更加扭曲一點。他看起來根本不像是在交談,而是在用刀將心底的肉一塊塊挖出來,放在自己的面前。我相信這些塵封已久的往事一定和他的出走有莫大的關係,而這,也必然是他不願再觸及的痛苦回憶。
「不要再說了!」海倫娜淒厲地大叫起來,她惶恐的聲音讓我產生一種報復的快意,又帶著幾分不忍。我只覺得冰山崩潰了,深藏在裡面的只是一個孤獨脆弱的女性。
「你回來就是要譴責我的嗎?好的,你有這個權利!你想幹什麼就去幹什麼吧!不顧精靈的尊嚴和傳統,你可以降低自己的身份,和那些染滿血腥的骯髒人類呆在一起,你不是已經這樣做了嗎?但我絕不允許你將我們森林的安全棄置於人類的手中,這絕對不可能!你是詠者,如果你認為我錯了,你可以懲罰我,但是不要忘記自己的職責!你是這片森林和精靈們的守護者!還有,我從來沒有為那件事情而後悔,從來也沒有!」
海倫娜的聲音衝動而雜亂,讓周圍的精靈們瞠目結舌。他們大概從來沒有見過一個精靈如此狂躁地大喊大叫吧,起碼,我猜他們絕不曾見過海倫娜有過這種舉動。這個高貴的精靈女子此時表現的並不比一個丟了雞的潑婦罵街的樣子更好,精靈語和通用語混雜在一起毫無語法地從她嘴裡滾落,宣洩著她內心的苦痛。
說完這一切,她獨自一人離開了神殿。丟下了不知所措的精靈們和滿面愁苦的紅焰。
……
「弗萊德……」在精靈們為我們安排的住處,紅焰苦惱地抱著頭坐在哪裡。他說:「對不起,我希望那件事……那件事就這樣過去。很多士兵已經死了,死去的也有精靈。我知道這樣做很對不起羅爾,可是……可是那是我的姐姐啊。我原以為我可以做得到,我以為我真的能放棄身為精靈的一切去幫助你,可是……可是在回到這裡之後我才知道,有些事情我永遠也擺脫不了。」
弗萊德理解地拉住他的手:「你沒什麼可道歉的,紅焰。我們都知道你所承受的痛苦比我們都要大。我也希望能夠和精靈們友好地相處,長久的和平總是比爭鬥要好。至於羅爾……我會勸說他的。你知道,他的戰士們死了,讓他接受這些很難。」
「普瓦洛、埃裡奧特……」然後,紅焰轉向了亡靈術士夫妻,萬分抱歉地對他們說:「我知道這樣做對你們很不公平,相信我,如果有一點可能,我都不願這樣對待你們。不過在月溪森期間,請你們不要四處走動。有些事情是我無法完全控制的,我不希望你們有危險。」
普瓦洛微笑著表示理解,那些精靈們允許一個亡靈術士和一個黑暗精靈在自己的城市中暫時居住,這已經是他們忍耐的極限了。
「紅焰,有些話或許我不應該說,如果冒犯了你,請你不要介意。」看著我們的精靈朋友苦惱矛盾的樣子,我有些替他擔心,同時,這樣挑起了我的好奇心:
「你為什麼要離開自己的家園,放棄詠者的身份去流浪?據我所知,所有的精靈都是依戀森林,不願遠離家鄉的,更不用說是他們的領袖了。兩百年前究竟發生什麼?是什麼讓你的族人變成現在這個樣子的?」
聽到我的問題,紅焰俊朗的面龐明顯地抽搐了一下,看起來他很不願回憶那件對於我們來說發生了很久的事情。他沉吟著,猶豫著,遲遲不願張口。
看見他為難的樣子,我有些自責。我覺得我在強迫我的朋友做我不願做的事情。正當我要收回我的問題時,紅焰終於開口告訴我們:
「那時候,我才一百三十一歲,還是個未成年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