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世界上,大凡在某一方面十分專精的人,在思想上經常會犯一些糊塗。他們並不狂妄,並不認為自己知道的是件多麼了不起的精深的學問。恰恰相反,他們總是太謙虛了,謙虛到了認為自己所瞭解的不過是些盡人皆知的事情。就好像在我剛當兵時,經常驚歎於有些人居然無法分辨普通葡萄酒的年份和產地,並把這當作駭人聽聞的慘劇,直到發現大部分人都是如此之後,才不得不接受這個讓人難以接受的事實。當然,驕傲也是由此產生的。
在冶鐵方面,羅伯特-威蘭斯特先生無疑也是存在這個問題的人。以他的眼光來看,這一小塊石頭或許可以說明很多顯而易見的問題,連他不懂事的孩子——神明寬恕我,這可憐的孩子已經死了——也明白他的意思。
所以,我們的反應讓他很難接受。
「……這是高純度的鐵礦石,它的純度超過了四分之三,顏色紅得發黑,只含有少量的石榴子石、石英石和長石……」我覺得他對我們講述這些的時候看起來很熟悉,不由得看了弗萊德一眼。他這時也在面帶著苦笑看著我,我們相互都很清楚對方眼神和笑容裡的含義。
那個矮小但結實的男人此時看上去居然很像我們高貴的信徒朋友,弗萊德的愛侶,米莉婭-巴特斯菲亞。
我知道他們看起來一點也不相似,但這兩個人之間確實存在著許多共通之處,比如說,他滔滔不絕地說著這塊石頭的組成成分的時候,和米莉婭用平靜專業的語調向我們解釋什麼是淋巴系統和迷走神經時的神態和語氣很像。
「……這是至高神的恩賜,我的陛下,我從未見過含量如此之高的鐵礦。我花了幾天時間沿著那座山向東南方向勘察,陛下,這是個礦脈,豐富的礦脈。在我們周圍的某一座山是由純鐵堆積起來的,陛下,整整一坐鐵山!」羅伯特的聲音越來越大,到最後激動得甚至忘記了尊卑的差別,一把抱住弗萊德的雙肩用力地搖撼。過了好半天他才意識到自己在幹什麼,立刻縮回了自己的雙手,畏縮地低下了頭,不敢看眼前這個剛剛被他「冒犯」了的年輕國王。
他縮回了手,但另外兩隻手卻用力地抓住了他的臂膀。他訝異地抬起頭來,看見自己的國王正激動地看著他。
「您確定,先生?您確定?鐵礦!先生,您不知道您有多麼了不起,您真是幫了我的大忙了。天啊,我不知交了什麼好運,讓至高神居然把您帶到了我的身邊。我真希望自己能夠報答您,可是無論我為您做些什麼,和您對我們的貢獻相比都顯得太微不足道了。天啊,傑夫,你聽見了嗎?我們這附近居然有鐵礦……」
我的朋友此時歡呼雀躍,這幾天來,不,應該說自從營地建成之後一直困擾著他的問題解決了。他一直在為我們的處境擔憂:糧食我們可以自己種植,棉花同樣可以在這片土地上生長,衣食的問題我們都可以作到自給自足,但是,直到目前為止,我們只能依*休恩的援助來保持軍備,對於一支軍隊來說,這是很致命的弱點。倘若我們的敵人足夠強大,能夠完全封鎖我們對外界世界的聯繫,遲早有一天我們會變得手無寸鐵,成為任人宰割的肉靶子。
可是,羅伯特的這個消息讓我們看見了擺脫這一境地的可能,讓我們能夠獨立地生存在這片陌生的土地,甚至讓我們有了足夠的能力去改變它。鐵,那種廉價醜陋的金屬,沒有人比我們更瞭解它的寶貴之處。我記得一個偉大的歷史學家曾說過,鐵讓弱小的人類更有力量。那絕對是改變了人類歷史的偉大發現,它對於世界文明的真實價值遠比黃金白銀那樣華而不實的貴重金屬要高得多。
如果說,剛才的小小「冒犯」讓羅伯特心存疑懼的話,那麼這時候弗萊德異乎尋常的表現就真的把他嚇壞了。這個可憐的人呆呆地站在那裡,不知所措地看著面前失態的國王,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能小心地捧住那塊紅中透黑的鐵礦石,以免它在弗萊德激動的搖撼下摔落到地上……
現在,弗萊德和羅伯特正坐在木屋中等待我們的土著朋友。羅伯特頭一次出現在這樣的場合,看起來很緊張。他的雙手不時擺弄著椅子腿,不知道該放在什麼地方好。
「弗萊德,我的朋友。你說你能給我們弄到充裕的武器和鎧甲,你真是倫布理神送給我們的禮物。東西呢?在哪?什麼時候能夠看到他們?我都等不及了……」一進們,性急的羅提斯酋長就一把抱住弗萊德,大笑著對他說。穩重的艾克丁站在他身後,同樣是一臉笑容。
羅伯特慌張地站起身,驚愕地看著剛剛擠進門來的兩個彪型大漢親切地拍打著自己領袖的肩膀,就像正拍打著自己的兄弟和孩子一樣。更讓他吃驚的是:弗萊德並沒有因此而面露不愉,反而以同樣熱情的姿態迎接著我們的朋友:
「羅提斯酋長,你再催我也沒有用,你們的武器不在我這裡,它們何時到來取決於這位羅伯特-威蘭斯特先生。」弗萊德把手向羅伯特的方向一指。
「威蘭斯特先生?」直到這個時候羅提斯彷彿才發現屋子裡還有一個陌生的面孔,他驚詫地看著羅伯特,不知在想什麼。
「羅提斯……酋長……大人……先生,我是羅伯特-威蘭……」羅伯特拘謹地向酋長問好。在他看來,這個能夠和自己的國王勾肩搭背的異族酋長也是個高貴的人物吧。可讓他想不到的是,他的拘禮對面前這個高大的男人沒有絲毫的作用,羅提斯只遲疑了片刻,就哈哈大笑著一把把他抱住,用力地拍打著他的後背。
「威蘭斯特先生,你能給我們帶來充足的武器?這太好了,你可真是我們的恩人!我什麼時候能拿到……」
「酋長,如果您在這麼拍打下去,我們的威蘭斯特先生恐怕就要骨折了。」我好意地提醒著羅提斯,為羅伯特解除了窘境。
「對不起,哈哈,對不起,我太高興了……」羅提斯憨厚地敞笑著,躬身向羅伯特道歉。在他看來,這應該是十分尋常的事情吧,可這讓羅伯特受到了驚嚇。那個拘謹的中年人同樣連連鞠躬,不住口地說著「沒什麼……沒什麼……」
「是這樣的,我的朋友們。威蘭斯特先生聖狐高地上發現了充裕的鐵礦礦脈,啊,就是製作武器的那種金屬。如果我們能夠把它們開採出來加以煉製的話,我們的武器裝備不會有任何問題。不僅如此,有了鐵,我們可以應付更多的問題。」弗萊德在一旁解說著。
「威蘭斯特先生,請您給我們詳細地解釋一下吧。」
「陛下,酋長,還有中校先生,是這樣的……」羅伯特緊張地看了看我們,一個個行完了禮之後才清了清嗓子,開始了他的敘述。
「幾天前,我在東南面的山谷裡發現了幾塊品質很好的鐵礦石,我認為它們的出現並不是一個偶然,所以就在附近開始了勘探。我斷斷續續地在幾座山裡發現了類似的礦石,但是並沒有形成值得開採的礦的規模。一切跡象都表明這會是一條豐富的地下礦脈,而且品質非常的好。如果我沒有估計錯誤的話,在東南方向的某座山裡我們會找到大片的鐵礦。根據我的估計,那座山不會很遠,大概就在我們和月溪森林相交的某座山中……」
「月溪森林?」艾克丁忽然面色凝重地低聲重複著,臉上露出畏縮的表情。不僅僅是他,羅提斯的表情也慎重起來。他不再向剛才那樣衝動地表達著自己的喜悅,而是緩緩地走到艾克丁身前,意味深長地和他對望了一眼。
「怎麼,我的朋友們,難道說這裡還有什麼麻煩麼?」我看見他們緊張的樣子,不由得好奇地問。
「月溪……森林,我們的部族有這樣的傳統,不許我們踏足那裡……」艾克丁仰頭歎了一口氣,可能是考慮了一下是否應該把這件事對我們說。他看著我們疑惑而誠摯的目光,終於忍不住,還是說了出來。
「在我小的時候,老人們說,大約兩百多年以前,整個聖狐高地,包括很大一部分月溪森林的土地,都是屬於人類的。各個種群的人可以相互交流,有時候甚至會有兩個不同種族的部落居住在一起,不像現在,每個部族都有自己的土地,卻都被月溪森林分割開來,只有兩三個部族的土地連在一起。」
「那時候我們的部族還不像現在這樣強大,數量最多的是查琴克族人。據說他們都是一些勇敢善良的人,崇拜水神查琴克,喜歡居住在叢林深處的溪流源頭。」
「可是有一次,不知道什麼原因,月溪森林中的精靈們發怒了,他們仇視人類,要求所有的人類離開月溪森林。他們的要求自然遭到了查琴克人和我們的拒絕。」
「然後,一場戰爭爆發了。那可能是這片土地上發生的規模最大的一場戰爭,每個部族都有許多最強壯的男人死在那裡。精靈們發瘋一樣驅逐著人類,對於不服從的人就全部殺死。查琴克族人不願離開水流的源頭,到下游的地方去生活。他們勇敢地向精靈們抗爭,可最終還是失敗了……」艾克丁呆呆地望著窗外,在那個地方,依芙利娜已經和羅爾牽著手走出了樹林。在他們之間,我沒有看到任何隔閡。
「倫布理族當時也參加了這場抗爭,可據老人們說,我們的抗爭在精靈面前不堪一擊。他們毫不費力地就把數十萬各族人類逐出了月溪森林,並且禁止任何人類踏足那裡。我們失去了家鄉,卻又不願遠離那裡,於是就在這聖狐高地上安下了家園。因為畏懼精靈們的武力,各個種族都有禁止進入月溪森林的命令,代代相傳,沒有一個人曾經違背。」
「從小我的父親就禁止我向那片神秘的精靈森林踏足一步,羅提斯小時候也曾受到過這樣的教訓。有的孩子出於好奇*近過那片森林,他們的父母一旦聽說這件事就一定會打他們個半死。有時候,我們也可以在高地上看見那些精靈,他們雖然沒有殺傷我們,但對我們確實很不友好。」最後,艾克丁轉過身來,對我們說:「我的朋友們,我不希望你們去冒這個風險。」
「對,弗萊德,」羅提斯也湊過來勸告我們,「這個規定從我們祖父的祖父就開始流傳了,它的存在一定意味著什麼。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希望你們不要去冒這個險。獲得武器的方法有很多,比如說,可以和商人們交換,或者乾脆從敵人手裡奪過來。這不是一件開玩笑的事。」
艾克丁的話讓我們很吃驚。以我們與精靈接觸的經驗來說,精靈固然都是些高傲固執的傢伙,不喜歡與人類交往(我們的朋友紅焰不在此列),但他們絕不會是殘暴嗜殺的種族,只有在族中發生重大變故、受到很大刺激的時候,才會對外界進行激烈反擊。這和土著居民口中的精靈族有非常大的差異。
聽了艾克丁的話,弗萊德沒有出聲。他沉思地低下頭來,許久沒有拿定主意。
「陛下,」羅伯特急切地說,「這是個大好的機會,我不能就這樣把它錯過了。如果您不同意派人和我一起尋找鐵礦,我自己一個人也要去!」他乞求地看著弗萊德,生怕他拒絕了自己的要求。
「……好吧,我同意,威蘭斯特先生。我們確實需要那個礦,無論要付出什麼樣的代價。做任何事情都得試試,不是嗎?」
「弗萊德,你要考慮清楚啊!」艾克丁擔憂地說。
「我考慮得很清楚,我的朋友,謝謝你的好意。」弗萊德無奈地回答,「我們必須冒這個險。不知道什麼時候,我們的敵人還會捲土重來。倘若到那個時候,我們還像現在這樣沒有保護能力,到我們就離災難不遠了……」
「太感謝您了,陛下,我這就去準備行裝,等候您的命令,隨時準備出發。」羅伯特看見自己的願望得以實現,欣喜若狂。
「出發?去哪裡啊?弗萊德,這位先生是誰?為什麼會在這兒?」這時候,依芙利娜清脆的聲音從門口傳來。她嬌羞地挽住羅爾的手臂,幾乎是把他拖進了房間。羅爾臉上的五道手指印還沒有完全消失,他對我們的注視可能感到有些不好意思,竭力把頭轉向別處,身體僵直著,尤其是被扯住的右臂繃得筆直,就像是一截不開竅的木頭。
艾克丁詳細地將我們剛才所說的話講給依芙利娜聽,年輕的大祭司皺起了眉頭。每當她思考時就好像換了一個人一樣,顯得沉穩崇高。羅爾靜靜地看著她的側影,一句話也不說。
沒有人知道在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麼,可我相信確實有些什麼發生了。這兩個人在悄然改變著:羅爾看起來不再那麼冰冷,而依芙利娜也比原先更加自信。這改變讓人欣慰,尤其當它發生在我們的兩個好朋友身上時。
「我同意弗萊德的說法!」依芙利娜點著頭說。她的話大出兩位酋長的意外。
「依芙利娜……」「大祭司……」兩個人同時搶上來,試圖說服這年輕而勇敢的姑娘改變自己的念頭。
「我知道你們想說什麼,艾克丁叔叔,羅提斯叔叔,可是你們想過沒有,弗萊德說得很對。如果還有更多更強大的敵人來了,我們怎麼應敵?難道就用這些破布和棍棒嗎?這和送死有什麼兩樣?」
「如果我們去勘察鐵礦,就算那個傳說是真的,最多去勘察的人被殺。但如果我們不去,這裡的所有人都要冒著被屠殺被奴役的危險。我想,你們應該知道怎樣選擇。」
「不但要有人去,而且必須是我去!」最後,依芙利娜又補充了這樣一句話。這句話立刻引起了所有人的反對。
「不行!」弗萊德首先否定了這一要求,「你是大祭司,不能為這種事情冒險。」
「正因為我是大祭司,所以我非去不可,弗萊德。我必須用我的生命去證明事實,否則就無法說服我的族人們。不許進入月溪森林,這是個很古老的傳統,它必須由大祭司本人打破!」
「而且……」依芙利娜又低下頭去,小聲地說:「這是我的決定,我不希望我的族人們因此而遭遇危險。這是我的責任。」
依芙利娜說得既懇切又有道理,沒有人能夠反駁她的決定。兩位尊貴的酋長憂慮地低下了頭,不知該怎樣處理這一突發情況。
弗萊德困擾地思考著,無疑,他不願意我們的異族朋友用自己的生命去冒這個險,但事實也正像依芙利娜所說的那樣,她確實很有必要到那裡去一趟。
「那……好吧。」最終,弗萊德讓步了,他既無奈又欽佩地對依芙利娜說:「但是,你一定要有人保護……」
「我也去!」正當弗萊德考慮保護依芙利娜的人選時,羅爾站出來回答。他的眼裡寫滿了熱切的期盼,帶著讓人無法拒絕的力量。依芙利娜看著羅爾,眼睛立刻亮了一下,嘴角上浮起甜蜜的笑容。
羅爾並沒有回應她的笑容,他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弗萊德的臉。看到弗萊德沒有表示,他再次堅決地大聲說:
「我會保護好依芙利娜的安全,絕不讓她受到任何傷害!」